馬車自遠方的一個點,逐漸地滑入木子宸的眼。
位于京城外最有名的五台寺,一早便有一大群的小乞兒聚集正等著這些名門淑媛、商賈富戶施舍、施舍。
木子宸也不例外,趁著太陽尚未下山,便到門口邊擠了個好位子,只等著今晚食物的著落。
成不成,就看這輛馬車了。
待那馬車上的大老爺一下車,木子宸馬上排除重圍,一個箭步地奔在最前頭,整個人趴在第一個下車的老爺身上。「老爺……好心的大老爺,求您可憐小乞兒,給小乞兒一點碎銀,好讓小乞兒能夠替娘親買藥呀。」木子宸無視于壓在她背後的人潮,一雙手死命地抓住來人的衣袍不放。
她的雙手不斷地在這個人的身上蹭來蹭去,心里頭驚喜自己真是遇上了有錢的大老爺;瞧著這上等絲質的外袍上還繡著精美華麗的吉祥圖騰,這人若不是官宦人家,必也是大富人家。
若他願意賞她一些碎銀,別說是藥錢,就是想幫嬤嬤換個更好的環境也不是問題。
若他願意的話……
「大膽!」
木子宸還在心里頭想著時,卻被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一腿給踹得正著,疼得她只能蜷曲著身子橫臥在門邊,而一旁的小乞兒更是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放肆,你居然對著個小乞兒做出如此傷害之事!」這柔柔的嗓音,初听像是柔軟無力,卻又有點凌厲的威嚴,毫不客氣地斥喝著護衛他的侍從。
「大人,若不這麼做,這些乞兒鐵定沒完沒了。」肯定是適才那位踹了一腳的侍從,正在無奈的解釋。
保護大人是他的使命,他總不能不睬他的安危吧?
這人不理他的解釋,兀自緩緩地走向木子宸的身邊,單手攫住袍子,另一只手則輕挽起木子宸的手,欲將她拉起。「你還好嗎,小兄弟?」
木子宸疼得全身直打顫,使盡全力才微微張開眼,直瞪著眼前那一張俊秀過人的臉發呆。
他的眼好美,眸子像是一潭溫柔的湖水,鼻梁直聳筆挺,雙唇則是薄薄的、淡淡的,就像是一朵花……
他該不會是個女人吧?可……她方才听那侍從喊了他大人,怎地,女人也可以當官嗎?
木子宸一雙美目直盯著他,不曉得是被踹得傷了神,還是他真是太美了,她竟緩緩說︰「姑娘,你也可以當大人嗎?」
木子宸說的音量不大不小,剛好讓在場的人都听到了。「無禮的小乞兒,你可知道在你面前的人,可是官拜二品中書令、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豈是什麼姑娘家!」這名侍從從腰間拔出長劍,冷光驟聚在森冷噬血的長劍上。
木子宸驚得立刻噤若塞蟬,心中納悶不已。就算她說錯話,他也不必拿出這種東西出來嚇她吧!
「住手,你眼中可有本官的存在?」這被稱為大人的男人,倏地一腳將那名侍從的長劍踢飛,隨後,動作飛快地將他一手制伏。
這一幕看在木子宸的眼里,更是驚詫得說不出話來。瞧他起來像個姐姐,怎地身手如此利落,僅在電光石火之間,便將那侍從給擊倒了。
那男人將暈厥過去的侍從交給其余的侍從處理,回頭踩著輕快的腳步來到木子宸的身邊。
「小兄弟,可好?」男子輕柔地挽起木子宸的無骨柔荑。「是本官的侍從無禮,小兄弟別見怪。」
男子臉上始終帶著一抹笑,隨後從腰間拿出一錠金子放在木子宸的手中。
「這算是本官對小兄弟的歉意。」
木子宸看著手中一錠黃澄澄的金子,眼楮盯得都直了。天,長這麼大,她還沒看過金子,這……手中沉甸甸的感覺……這真是金子?!
男子自腰間拿出一把扇子。「本官名石,字泱漭,若是小兄弟身體還有什麼問題,便可拿著這把扇子到京城郊外石府找本官,本官必會給你一個公道。」
木子宸驚詫得一時會意不過來,只能愣愣地瞧著他將扇子放在她的手心,再深深地瞧了他一眼。
石泱漭話才說完,便起身往寺廟內走去,留下尚未回魂的木子宸。
她不是為了石泱漭的翩翩風度、斯文儒雅而迷蒙了雙眼,而是為了手中那一錠好有重量感的金子。
天,想不到這樣被人踹一腳,就可以得到一錠金子,那、那、那如果那個侍從能夠再多踹她幾腳,她是不是能夠得到更多的金子?
嗚……她應該要想盡辦法,好讓那個人多踹她幾腳才對。
嗚……白白喪失賺錢的好機會……
呆在原地哀號了好半天,四處逃逸的小乞兒突然立現,木子宸一見四面楚歌,趕緊將那錠金子緊緊地拽在懷里,施展這群乞兒追趕不上的速度,眨眼間便不見蹤影。
不能說她私心,畢竟這是她歷盡痛楚才得來的報償,她才不想與人分享,況且,這金子是要給嬤嬤換物品的。
不是不願意,是她真的沒有余力。
☆☆☆
木子宸一路快奔,在一處極偏僻的地方停下腳步,在她眼前的這一個地方,簡直不能稱為家,充其量不過是一個山洞罷了。
不過,就算是山洞也罷,是家也罷,橫豎這里是她住了十六年的地方,是她和嬤嬤的家。
木子宸滿足的從懷間拿出她方才以那錠金子所換來的蠟燭、熱騰騰的包子,還有大夫所交代的藥材和調養品,心滿意足地走到里頭去。
憊沒遇開幾步,就見她興奮得不可遏止,直向里頭喊著︰
「嬤嬤,宸兒回來了。」
一步快過一步,剎那間,她已來到嬤嬤的榻前。
說是床榻,倒不如說是一張薄薄的草席,冷冷地鋪在地上,而一名老婦則躺在這上頭,卷著一張破得不能再破的毯子。
「嬤嬤,你瞧宸兒替你帶回什麼了。」木子宸半跪在這名老婦面前,像是獻寶似地趕緊將手上、懷中的東西一並取出。
老婦勉為其難地睜開眼,看著堆在她面前像一座小山的物品,不禁驚愕。「這些東西是哪里來的?」
木子宸一听,不禁笑燦如花,隨即起身將蠟燭點上,好讓整座山洞里一片光亮如晝。
「這些東西哪里來的?你若是不說,嬤嬤寧可一死,也不願意踫這些東西!」老婦因木子宸的笑而不答,顯得有點微怒,聲音也跟著喑啞了。
木子宸一听嬤嬤真的不開心了,趕緊再坐回嬤嬤的身側。「嬤嬤,你別生氣,這些東西不是宸兒偷的,是宸兒今兒個上市集討來的。」
木子宸倚在嬤嬤身側,雙手不住地往她身上捏揉著,只盼她能夠舒服一點。
「這些東西豈是隨隨便便能討來的?」嬤嬤雖仍有幾分不以置信,可語氣倒平和了幾分,畢竟木子宸是她視為女兒的好女孩,她總是會信她幾分的。
「這是因為宸兒遇上一個好大人,他給宸兒一錠好大的金子,宸兒才能夠替嬤嬤換回這些東西來的。」
木子宸愛嬌地窩在嬤嬤的身邊,百般地撒嬌;她不想讓嬤嬤知道這些東西是她被踹了一腳,所換來的代價。
「真的?」
嬤嬤仍有幾分不信,她不相信這世間還有這麼好的人。「真的,嬤嬤相信我。」
「那你可有向那位大善人道謝?」
「有的。」其實,她是忘了道謝。
木子宸干脆將身子平躺在嬤嬤身邊,緊抱住嬤嬤愈趨瘦骨嶙峋的身子,心中不禁又是一陣說不出的氣惱和焦急。
怎麼嬤嬤的身子一點起色都沒有?她好怕自己若撐不住了,還有誰能來替她照顧嬤嬤?
姐姐,如果你沒事的話,求你趕緊回來吧!
木子宸在恍惚睡去之前,不斷地想著、祈求著……
☆☆☆
一輛疾馳的馬車快速地駛出宮門,凌厲的速度在宮外的大道上留下一道道的車痕,就像是反應出車內主人的滿心不悅般。
「我簡直不敢相信。」車內的主人雖有躁怒之意,可語氣卻是依然平和。
「大哥,你也別煩了。」這車內另有一道低沉的男音。「怎能不煩?皇上可真是昏頭了,居然交了這件壞差事給我,分明是找我麻煩。」在車內手執竹扇、旁若無人地抱怨的人,便是那一天在寺廟前幫了木子宸一把的石泱漭。
「誰教你官拜中書呢?否則這種好差事是輪不到你頭上的。」帶著幾分戲謔的笑聲,此人便是石泱漭唯一的胞弟——石泫紜。
「去你的,有誰自願收拾這爛攤子,還不是那昏庸的皇上故意整我的!」
說起這件事,他和當今皇上之間可真是有一段長達數年才釋然的疙瘩,也就是當年的一件不算大、也不算小的事情發生之後,才會造成目前劍拔弩張的局面。而他,也是因而從那堂堂護國大將軍成為中書令,成了這種不能有所為的文官,逼得他快要辭官回鄉了。
「大哥,你怎麼可以說皇上昏庸?」石泫紜以眼示意,要他別說得太順口,免得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他這樣還不昏庸嗎?」石泫紜瞧他一眼,隨即瞪著車外那些病殘的乞兒,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若不是昏庸,怎會有如此的景象?若真是不昏庸,宮外該是一片繁榮鼎盛、人聲鼎沸,豈該是如此?
若真不是昏庸,又怎會給他出了這爛差事?
「大哥……」石泫紜又豈會不懂他的心思,可又能如何?
「停車!」石泱漭的雙眼直盯著車,驀然之間,他瞧到一抹熟捻的影子,便趕緊命令前頭的馬夫停車。
車尚未平衡停下,石泱漭已然跨下腳步,搞得跟在他身後的石泫紜一頭霧水。
「大哥,怎會在這里停車,會有危險的。」
不是他歧視、看輕乞兒的出身,而是他在朝中听多了乞兒因過度饑寒交迫,轉而對過往的達官貴人攻擊。若是放低警戒,恐怕連骨頭也會被吞噬不見,不能不防呀!
「你若是怕了,你大可先回去。」石泱漭腳步飛快,眼看著就要將身後文人出身的泫紜拋下。
「不。」這怎麼行?大哥尚未官拜中書令之前,可是一等一的武將,可他不是,他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鐵是難逃得過這群乞兒的攻擊的。
大哥,若你還有兄弟情,不妨走慢點吧!
穿過了重重人牆,石氏兄弟總算來到較偏僻無人的地方,只見木子宸跪坐在地上乞討。
他的臉色……似乎不若昨日見到的好!
餅分不清這心中酸楚的滋味,石泱漭已快捷如飛地來到木子宸的面前。
「小兄弟。」
木子宸一听這熟悉的嗓音,立即將低垂的螓首抬起,一見,果真是他!她得趕快跟他道謝才行,可……她……覺得她現下月復部疼得難受,就連開口的力氣也使不上了。
「小兄弟,你受傷了?」石泱漭瞧木子宸臉色慘青得嚇人,冷汗直流得讓人誤以為他快虛月兌了。
石泱漭一驚,倏地蹲跪在木子宸身旁,抓起細膩的柔荑,把起脈來。一剎那間只覺得他的肌膚細女敕得像個姑娘家,完全忘了他要替他把脈。
「恩公,昨日多謝你了。」木子宸見狀,趕緊將柔荑縮回,以他言敷衍他的懷疑。
「謝什麼?是我的侍從傷了你,合該是本官的錯。」在木子宸驚慌地縮回手的瞬間,他只覺得心中有股說不出的悵然若失。
不過,剛才輕觸他的手脈,已然感覺到他混亂的經絡,肯定是哪里受了創,才會如此。
難道……
「是昨日的傷?」難道他都沒有醫治嗎?
木子宸已疼得說不出話,只能無力的點點頭。
「可本官昨日不是給你一錠金子,好讓你醫治的嗎?」他顯得有些許的氣惱。「如果那錠金子不足醫治你的傷,你大可以來找本官,為何放著身子不管?」
「我……已經看過大夫了。」天,她已經快疼死了,難道他還看不出來嗎,一定要在她耳朵旁邊,說一些無用的話嗎?
她知道他是好心的人,可現下可不可以放她清靜一些,就算她快疼死了,她也希望能夠一個人好好地靜一靜。
「瞧過大夫了?」石泱漭半信半疑地問道。「大夫可有說這是怎麼一回事?」
木子宸不禁怒瞪他一眼。她都快死了,他還這樣打破沙鍋問到底?
「大夫說我只是跌打損傷,休息個幾日便可恢復。」這是實話,只是她沒有多余的閑錢去買大夫所說的藥罷了。
「那你為何沒有多加休息?」石泱漭的雙眉不禁緊蹙著,表情流露出一股說不出的心疼。
木子宸一听,火焰更盛,驀地一起身大吼︰「我是個小乞兒,若是不出來外頭乞討,哪有銀兩?沒有銀兩,要我和嬤嬤怎麼過活?」
膘帳東西,若不是念在他是她的恩公,她鐵定要啐個他幾句。
「可瞧你年輕氣盛的,怎麼不找個工作做做?」在一旁看得一頭霧水的石泫紜總算開口。
他並不是對木子宸有成見,只是就事論事,他為何不利用身體做些工作以謀取堡資呢?
「我……」是不是她扮男人扮得太成功了,怎麼每個人都這麼說?她若是可以外出找工作,她又何必當乞兒?還不都是為了嬤嬤,一下說那個不行、這個不行,她只好當個乞兒,免得擾嬤嬤心神。
她這樣做,錯了嗎?
「說不出口,就表示你是一個好逸惡勞的人,永遠都等著從逃邙降的好運。小兄弟,若是少壯不努力,只怕老大徒傷悲。」石泫紜倚老賣老地勸說,只盼那小乞兒能夠懂得他話中意義的千分之一即可。
木子宸牙一咬,硬是不讓羞愧的淚水滴出。真是無禮的人,他甚至不認識她,怎麼憑著一己之見,說這些話傷她?
她木子宸一不偷、二不搶,更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之事,需要他這般地撻伐她嗎?她不過是個乞兒,莫非現下的法令則是乞兒與罪犯同罪?
若不是逼不得已,誰願意當個乞兒?
「泫紜,不得無禮。」石泱漭懂得弟弟的心直口快、口無遮攔,可那小乞兒卻不一定懂。
這些話,是有點傷人的。
石泱漭自腰間取出一錠金子,緩緩放在木子宸的手中。「這錠金子,你千萬要收下。」
「這……」木子宸一驚,抬眼瞧著他,才驚覺原來他長得如此的高壯,她甚至不及他的肩。
她猶豫老半天,才囁嚅道︰「不用這麼多,只要碎銀便夠了。」
如果她夠骨氣的話,她該是瀟灑地轉身離去才是,可……沒有人會嫌銀兩少的,嬤嬤的病並不是一天兩天便會好,而昨日采購回家的物品,也總會有用完的時刻,若她不多掙一點,總會有捉襟見肘的一天。
是呀,為了嬤嬤,她可以忍!
「要‘歲銀’?哎呀,小乞兒好大的野心,居然黃金不要,要‘歲銀’?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像是玩笑一般,石泫紜極其自然地說出口。
其實,他真的毫無唐突那位小乞兒的意思,只是覺得逗他,挺好玩的。
木子宸一听,滿臉羞得通紅,晶瑩的淚珠在她的眸子中盈聚,沒收下那錠金子,她轉身一個縱身,便迅速地消失在石氏兄弟的眼前。
「大哥,他會功夫?」他這曼妙輕功,可真是嚇煞石泫紜了。
「是呀,小心他待會兒回過頭殺了你!」石泱漭直瞧著那早已瞧不見他蹤影的街道,心中更是一片心疼。
這位才見過兩次面的小乞兒,究竟怎麼惹了他?
不過,瞧他的步伐還挺矯健的,他的傷該是無大礙吧!
再回頭,瞧瞧他唯一的胞弟,不禁有點氣惱他打擾了他和小乞兒的相處時光,更氣惱他無理的傷人。
「泫紜,你還比不上個小乞兒!」一拂袖,他憤而先行離去。
「大哥,等等我,我知道我錯了,我不過是開個玩笑,怎知他會這麼開不起玩笑!」看著石泱漭越走越遠、越走越急,他使盡全力在後頭追趕,若趕不上,只怕他再也不用回石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