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磬拖著蹣跚的步伐走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感覺撒落在身上的陽光有些灼人,也有些刺眼。
時值晚秋,秋意極濃,雖說陽光普照,應也不會太暖和,然而自她踏出艷花樓,便暖得直想掉淚。
不知道已經有多久沒瞧見陽光了……
也不知道是哪一位善心人無端替她贖了身,讓她得以光明正大地走出艷花樓。
到底是誰?
爹為富不仁,聯合官府強刮民脂民膏,人人皆恨之入骨,怎會有人願意救她?
扁是她的初夜便已賣了萬兩銀子,倘若要為她贖身,老鴇定然會漫天開價,但她居然還能夠安然無恙地踏出艷花樓……倘若讓她知曉對方是誰,她定會結草餃環以報。
只是……往後她該要何去何從?
她身無分文,值錢的東西全都被老鴇給扣留了,至今尚未用膳,往後她該如何是好?
爹死了,宅邸被封,她又無親人可投靠……
常磬拖著沉重的腳步,緊蹙柳眉思忖著,卻突地听到身旁傳來說話聲。
「哇,這君殘六究竟是誰?」
「八成是打江南來的富商,要不豈會不知道行情?」
「不過是要幾個丫鬟,居然開出這般天價,根本是打算要打壞行情嘛!」
「錯也。」突地,一位身穿藍袍的翩翩公子走進群眾之中。「那是因為君殘六的脾性不佳,入府的下人不出幾日定會教他趕出府。「
「原來是這樣……」眾人莫不點頭,表示同意。
常磬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管他們到底在談些什麼,只是把目光放在他們身後的告示。
不限男女,勤快者便成,一個月餉銀一兩銀子……
一兩銀子?這就算是天價了?
以往她待在府里,只管吃喝玩樂,哪里會知道這些雜事來著?
不過,有一兩銀子總比身無分銀來得好。
倘若她可以待上一個月,便能得到一兩銀子,要是多待幾個月,到時候就算是離開,身上也會有筆積蓄……只是,離開後的生活又該如何是好?
不管了,只要現在能先安頓好,往後的事往後再說吧!
只是……她眨了眨眼,瞧著上頭寫著東水街,卻不知道東水街是在何處。
要問人嗎?
她抬眼睇著身旁幾個不懷好意的人,立即緩緩地退到一旁。
「咦?這小泵娘有些眼熟哪!」穿著藍袍的公子淡淡地開口道。
聞言,常磬頭也不回地往大街另一頭跑。
就算要問,她也不問這些人!
在艷花樓待了一小段時日,她多少也瞧得出這些男人的腦子里在想些什麼。
懊不容易才離開了艷花樓,她可不要糊里糊涂地又教人給送回去。
只是……東水街究竟在哪兒?
她站在大街上,東南西北各瞧了一遍,在心底輕嘆一聲。
東水街……那就往東走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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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府
「你要當下人?」
夜蒲瞪大眼,眼珠子仿若快要掉出來一般。
「我什麼都會做,不管是要劈柴、升火、灑掃,我都做得來。」常磬壓根兒不覺有異,只當他是瞧她柔弱,以為她肯定吃不了苦。
「這……」
倘若他沒記錯的話,她該是那日在艷花樓被公開叫價賣出初夜的小泵娘,六少替她贖了身,還留了一筆錢給她,她怎麼會……再怎麼說,她也是個大家閨秀,怎麼會……
「管事大哥,求求你,你相信我,不管主子的脾氣有多壞,我定會努力不惹他發火的。」見他猶豫得很,她只差沒雙膝跪地。
她從來沒這樣求過人的。
倘若她連這兒都待不下,她真是不知道自己還能上哪兒去了。因為爹的緣故,汴州城里絕對不會有她的容身之地,而她現無分文,就算想走,也走不成哪!
「可是……」夜蒲為難極了。
那一日自艷花樓回府,他可沒忘了六少的那張臉一連臭了好幾天,嚇跑了一干下人,才逼得他不得不加高餉銀,希冀可以盡快再找些下人。
誰知道,該來的沒來,不該來的卻來了。
六少人在後頭歇著,若是一覺醒來見著她……不知道會不會大發雷霆?
他的性子向來無常,時好時壞,就連跟在他身邊多年的他,也捉模不清……
唉!六少若是再發火,倒霉的一定是他。
「管事大哥,就當你是發善心做善事吧。」常磬雙手合十地請求著。
夜蒲為難地挑高眉。不是他不願意,他不過是六少的貼身侍衛,雖說他負責六少的起居,小事皆由他打理,然而……
對象是曾惹六少盛怒的她他可不敢自作主張哪!
「哎呀,不是我不幫你,而是……」思前想後,把事情的嚴重性仔仔細細想了一遍,他決定狠下心來,「你請回吧。」
六少一旦發火是很恐怖的,他會怕,他一個人擋不住啊!
為了避免悲劇發生,他還是決定不留她,況且,換個角度想,倘若真把她給留在府里,天曉得六少會怎麼報復她?
到頭來,還不是一樣會傷了她?
一樣都是傷,由他來,應該會好一些。
「管事大哥,求求你。」常磬猶豫了一下,牙一咬,二話不說地跪下。
「你、你別這樣。」他忙伸手想拉她起身,卻被她執拗地拍開手。「別折騰我了,要不這樣吧,我給你一筆錢,你帶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他日若是飛黃騰達再報答我便成。」
夜蒲忙自懷中取出幾兩銀子,不由分說地塞入她手中。
她征愣地瞪著手中的銀子,抿緊了唇,將銀子一丟。「不要侮辱我,我的身子強健得很,我還沒有淪落到要當乞兒,不要施舍我!」
她長這麼大,何時受過這種侮辱來著?
彬許他真是好心想幫她,但無功不受祿,她沒道理收下他的銀子。
「我沒有侮辱你的意思,我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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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在吵什麼?」
君殘六不耐的聲音自大廳後頭傳來,夜蒲霎時瞪大了眼,立即將常磬自地上拖起,忙要將她扔出門外。
「夜蒲,你在做什麼?」
夜蒲登時僵在原地,冷汗直冒。
「六少,你怎麼起身了?」他微微回眼睇著君殘六,見他的臉色鐵青,不由得汗濕了背脊。
「你吼這麼大聲,誰听不見?」君殘六微惱地道。
嘖,不想要他起身,就不該在大廳上大吼大叫,教他不醒都不行。
「是嗎?」他方才已經努力壓低聲音了耶!唉,八成是六少一只眼楮瞧不見,耳力也好得多,以後他可得要小心點才成。
「管事大哥……」常磬仍在低聲哀求著,就盼在後頭的主子可以發現她的存在。「你就幫幫我吧!」
「你……」他現下就是在幫她,她瞧不出來嗎?
「你在做什麼?」君殘六低斥道,緩步走到他的身旁,斂眼瞅著正跪在他身前的女子,突地眯起陰沉的黑眸。「你……」
「是你!」常磬瞳目結舌,不敢置信。
夜蒲無奈地放開她的手,乖乖退到一旁。他盡力了,是她自個兒不走的,往後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不管了。
「夜蒲,這是怎麼著?」他低聲問道,目光直盯著她。
難不成她是打算上君府為奴?
「呃……六少,這位小泵娘想要到咱們府里為奴,不知道……」
「我不要!」常磬驀然站起身。
可惡!怎麼會是他、怎麼會是他?
要她進他的府邸為奴,她寧可去死!
「喲,現下都什麼時候了,還死鴨子嘴硬……」君殘六驀地勾唇冷笑。「你該想想自己到底是什麼身份,眼前的處境到底容不容得你執拗,要是一個不經意餓死在路旁,連個收尸的人都沒有,豈不是太教人傷心了?」
睇著她霎時刷白的粉臉,不知為何他心中居然有一股莫名的快意。
「哼,我就算是餓死在路旁也不干你的事!」常磬挺直了背脊,拍了拍沾上塵土的裙擺,怒瞪著他。
「自然是不關我的事,不過,那個替你贖身的人可就要遺憾了。」他的唇角依舊帶著惡意的笑。
「咦?」夜蒲不解地睇向自個兒的主子。
敝了,六少怎麼會這麼說?替她贖身的人不就是他嗎?
「我……」對了,她還沒找到替自己贖身的恩人,還沒報恩哩……
「一身傲骨能當飯吃嗎?一身傲骨能讓你不食人間煙火、成仙去嗎?」君殘六抽出置于腰間的紙扇,冷諷道。
「你!」她抿緊了唇。他為何非要這麼說不可?
「除了待在這兒,你還能上哪兒?」收起紙扇,他回眸睞著她。「難不成,你要再回艷花樓?啊!也是,一個手不能挑、肩不能擔的大家閨秀,哪里吃得了苦?若是回艷花樓,不但可以謀生,又有人可以服侍,認真想想,倒是與你以往的生活相差無幾。也許回艷花樓對你而言是最好的選擇。」
「住口!我寧可去死,也不會再回艷花樓!」她好不容易遇著貴人將她救出來,豈會蠢得再自投羅網?
今非昔比,這事她豈會不懂?
她寧可在府為奴,也不要在艷花樓為妓!
常府已被封,她也不再是當初的常府千金,不過,就算她一無所有,還剩下一身傲骨!
「哦……」他拉長了語音,語氣中充滿了輕蔑。「那你要如何安身?又該在何處安身?」
懊個倔姑娘……哼,傲骨可不是放在嘴上說說就行了,是得要用行動表示的,要不,空口白話,誰不會?
「我要留下來。」她咬牙道。
放眼汴京城,絕對不會有人收留她,就算會收留她,也絕對會壞她的清白,而眼前這個男人……橫豎那一夜,她的身子就被他瞧光了,倘若他真是不懷好意,她也認了!
「你說要留下便留下,你以為你是誰,你憑什麼對我下命令?」他冷哼一聲。「我才是主子。」
「我……」她恨恨地瞪他一眼,拼了命地告訴自己得要放段。「奴婢……常磬給主子請安。」
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努力把他帶給她的輕蔑和傷害往肚里吞。
「這一聲奴婢听在我耳里,可真是有些刺耳呢!」他低嘎地揚起冷笑。「不過,我倒還挺喜歡的。」
這個高高在上的金枝玉葉居然在他跟前如此低聲下氣,真是說有多快活便有多快活。那一晚,她那高傲的姿態,他可還沒忘哪!雖說他替她贖了身,但那可不代表他憐憫她,因為他絕對不是個有側隱之心的人。
充其量是他可憐她是個家道中落的愚蠢千金罷了。
「你!」話一出口,她隨即狠狠地咬住下唇,轉而卑微地道︰「我可以留下了嗎?」
「我還得瞧瞧你能做些什麼……」他曬笑著,轉向夜蒲道︰「替她找些差事,讓我瞧瞧這個柔弱無能的金枝玉葉能做什麼活。」
「六少……」夜蒲為難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唉,他跟在六少身旁,沒個十年,也有八年,對他自然有幾分了解,光是瞧他的臉色便猜得出七八分他心里在想什麼。
她不過是個姑娘家,又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千金小姐,哪能干什麼活?
再者。府里現下缺的是能夠打理家務的奴婢,而不是整理園務的家丁巴小廝,她不需要去干那些差事的。
就算真缺人做那些差事,好歹也還有他頂著,怎麼安排也輪不到她。
「夜蒲?」君殘六挑眉睨他一眼。
「我知道了。」
唉,六少一旦下了決心,是怎麼也不會改變的……就如當初,他打算上汴州經營木業,就連門主都拗不過他呢!
就說嘛,她留下來才是真正的苦難,她偏是不听,現下可好了。
天堂有路她不走,地獄無門偏硬闖,如今嘗到苦頭,就別怪他沒阻止她。
「你在嘟囔什麼,還不快些?」君殘六的聲音陡地一沉。
「走了,正在走……」走了兩步,他又回頭對常磬招了招手。「來吧,跟我到柴房。」
帶她到柴房去,六少不在場,他還能幫她頂一頂……
然而夜蒲才帶著她欲往柴房走去,便見君殘六也跟在後頭,不禁有些傻眼。
「六少,你不回房?」
「我不是說了要見她怎麼干活嗎?」哼!他猜得出他在想什麼,難道他就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夜蒲哭喪著臉,萬般無奈地睇了依舊不明所以的常磬一眼,暗暗嘆了口氣。
不是他不幫她,是六少……嗚嗚,他怎麼會服侍這麼一個小心眼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