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外頭風雪肆虐之下,只听得見雪花紛飛的——聲響,掩蓋了淺淺的腳步聲。
君還四貼在窗根邊,總算明白綠繡為何老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了。
肯定是因為她老是徹夜繡著花樣,要不就是畫著繪本……要不然依她那般貪睡,她又怎麼能如期地交出繪本?
君還四斂眼瞅著綠繡坐在軟榻上,調著繡架夾,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地為披風繡上生動的色彩,神情專注得再也容不下其他事物,就連他已經站在窗邊許久,她依舊渾然未覺,仿若這天地之間,只剩她和繡架……
他不在她的視野之內,這好似當初,他憤怒將她丟到水榭的最主要原因。
只因她一沾染上布匹,她的眼里就沒有他……啐!他這樣計較豈不是像極了執拗的娃兒嗎?
他是這樣的人嗎?真不願意承認!
可不管到底要不要承認,這似乎都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經察覺自個兒的心意,他已經明白自個兒所有不合理的舉止究竟是為哪樁;而現下他來,只是想問清楚她今兒個一天,到底是窩到哪里去了。
深吸了一口氣,他緩緩的走到門邊,略過敲門的步驟,大刺刺地打開門,緩步走到她身旁。見她依舊埋頭苦干,他不禁喟嘆一聲。
「綠繡。」
她驀然從桌前抬眼,想要藏起披風卻已來不及。
「老板,你怎麼來了?」綠繡苦笑著。
敝了,他這時應該待在宅子里,怎麼會突地跑到水榭來?
君還四靜靜瞅著她,不回答她的話,反而走到她身旁坐下,冷聲道︰「你還沒繡好嗎?時間就快要到了。」話落,他不禁翻了翻白眼,氣憤自個兒怎麼會問不出口,明明都準備好了,怎麼話到舌尖又吞了下去?
「已經差不多了,只剩一點細節了。」她的雙手依舊蓋在披風上頭。「老板,你放心,絕對是趕得及的,待我完成之後,再讓你審視成品。」
「嗯……」君還四輕輕點點頭,輕咳兩聲,打算卷土重來;然而,話一爬上舌尖,不知怎地在舌尖上打了個轉,卻又說不出口,氣得他直想干脆咬舌自盡算了。
他是這麼孬的人嗎;不過就是問上幾句話也開不了口?
「老板,你是怎麼了?」
綠繡一臉疑惑地瞪向他,見他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又寬眉;一下張牙舞爪地擠眉弄眼,一下又頹喪無力地松下膀子,她不禁覺得好笑。
「我……」仿似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在拉扯著他,硬是不讓他說出口;可見著她勾笑的臉,想著她今兒個不知道是上哪兒鬼混;頓時,不知打哪兒來的力道慢慢凝聚,從身體深處涌上,一鼓作氣地沖上腦門。
「你今天到底是上哪兒去了?」他悶聲吼道。
綠繡微詫地眨了眨眼,感覺耳里嗡嗡作響。真不知道他悶吼這一聲到底是為哪樁,她只覺得她的耳朵好痛。
「不要再裝蒜了,我听淺櫻說,她瞧見你和個外族人在酒樓里,你說,你到底是在做什麼?」君還四大聲地咆哮著,明知道自己話說得有點火爆,但是心中的這股氣就是遏抑不了。
「我……」這麼巧,被淺櫻撞見啦?
「不要騙我。」他發狠道。
見他雙眼暴若銀鈴地瞪著自己。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模樣,綠繡知道紙包不住別,不由得肩頭一垂,招認了。
「我同他們要頭發。」
「頭發?為什麼?」君還四不解地問。
「因為……」綠繡移開身子,取出披風。「發繡……這只鷹隼缺了點顏色,我找不到色補,而昨兒個上街,方巧瞧見塞外民族的發色,便異想天開想要同他們買頭發,可誰知他們說頭發是他們的命,一輩子都剪不得的。」
「你就這樣傻傻地找他們談,難道你不怕他們對你意圖不軌?」君還四努力地控制住自個兒的手,就怕一時失控會掐上她細白的頸項。
「我沒想那麼多,我只想著要趕緊將這披風完成,遂……」再多說,好似狡辯。
「你……」他不由得重嘆一口氣,一把攀上她的肩頭,將她摟進懷里。
這個笨丫頭居然是為了這等事去找那個外族人,他算是松了一口氣,可又有點惱,直不知道該拿她如何是好。
「老……老板?」綠繡重擰起眉,窩在他的懷里,不敢動彈。
真不知道他最近到底是怎麼著,一下子對她大呼小叫,一下子又將她摟進懷里,他的心思太難解了,她完全模不著頭緒。
「你要頭發可以找我要啊,我的也可以,為什麼非要剪短自個兒的頭發,甚至是莫名其妙的追著外族人跑?」倘若她因此而受到什麼傷害,豈不是要他內疚至死、心疼至死?
她眨了眨眼,猛地想起。「老板,你似乎老早就知道我是以發代絲線……」對了,她方才說的時候,他一點都不意外。
「我先前瞧過披風了。」他沒好氣地道︰「我晌午到房里找你,你不在里頭,卻教我歪打正著地開了櫃子,披風從里頭掉了出來,我拿起來一瞧,發覺繡線模起來的感覺不太一樣。」
「但是,發絲和絲線極為相似,你怎麼分辨得出?」她不由得皺眉。
「我當然分辨得出,因為……」喉頭一時梗了一口氣,教他欲吐不能,欲吞不得,仿若是卡在其中!不上不下。
說不出口,真是說不出口啊!
「我知道了,听淺櫻說老板的繡工是無師自通,但卻是相當精致,對于繡線的要求也相當高,自然可以輕易地分辨。」
「對,你說的沒錯。」才怪!他是因為那是她的頭發,才得以分辨的。可這話他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罷了,現下時機也不適宜,就待絲造大會之後再說吧。還有近十天的時間,他應該可以說服自己才對。
「那……老板,是不是應該……」綠繡微顫的小手貼在他的胸前,明明是沁冷的天候,怎麼她的手心汗濕得緊?
猛然發覺自己逾矩得荒唐,他一把推開她,見她快要撞上一旁的矮櫃,忙又將她扶住,仿若耍著女圭女圭玩似的。
「對不住、對不住。」他趕忙又松開按在她肩上的手。
綠繡一對漂亮的柳眉幾乎快要打結般地擰在一塊兒,卻又問不出口,于是作罷,可他就坐在身旁,教她不知道現下到底該怎麼做。
「你不繡嗎?」君還四暗自鎮靜地坐在一旁,托腮睇著她。
「哦。」繼續繡嗎?老板都這麼說話了,她能不從嗎?
她拿起針線,繼續填補著色彩,只見她動作俐落、神情專注,發絲一寸寸地爬上藏青色的披風,斜紋橫飛、直紋摻色,補強羽翼線條,顏色談沉,層層疊疊,仿若活生生地鷹隼孤立在這件披風上頭。
然而,他的眼卻不在披風上頭,更不管她的繡工究竟如何,他幾乎是屏息瞅著她聚精會神的專注神態,睇著她濃密如晶的長睫微顫,睇著她黑白分明的細長美眸犀利卻又帶著柔情,教定在她身上的眼迷醉了,而且幾乎不能自拔。
「啊……」她突地低叫一聲。
「怎麼了?」君還四快如閃電般地貼近她的身旁,抓著她冒出小血珠的指尖,不禁皺擰了濃眉。「疼嗎?」
「還好……」她的心不由得抖顫幾下。
溫熱從他的手不斷地傳到她的身上,暖暖的熱意幾乎令她昏厥……他到底是怎麼著,怎會突然變成這樣?
他不是向來不愛貼近她的嗎?今兒個這般柔情……好嚇人啊!
她百思不得其解,但下一刻便見著他含住她的指尖,教她柔美的眸子瞠圓,屏住了氣息,魂魄都快要飛出體外。
「老、老……」綠繡語顫不成句。
「我不老,我還年輕得很!」君還四沒好氣地道,然唇方離開她的指尖,卻見她旋即抽回手,他才猛然發現自個兒又干了什麼事,真是太忘我了!
「不礙事,小傷。」綠繡拿起針線,嘴里念念有詞,「錯覺,那定是錯覺……」可溫熱的濕意還殘留在指尖上頭,她到底想騙誰啊?
「那……接下來的,就交給我吧。」他將繡架挪到自個兒面前。
「你?」
「我的繡工可真不是我自夸,若是不好,豈會成為上朝貢品?」只見他拿起針,照著她方才的繡法,針針落在她原先預定的線頭上。
她在一旁瞧得傻眼,看來淺櫻真不是誆她的,四少真的懂得繡工。
「一個大男人拿針線,很丟人嗎?」君還四狀似不在意的問,實際上他已豎高雙耳等著她的回答。
「才不,我倒覺得咱們可以互相切磋。」她看得高興極了。
「是嗎?」他微揚起笑意。「對了,倘若你要黃褐色的發絲,我想……我的頭發應該可以吧,就端看你要不要將就一下?」
「成嗎?」
「哪有什麼成不成的?若還需要我的黑發也成,就求你不要再糟蹋自個兒漂亮的頭發了。」他自顧自的說著,壓根兒沒發覺身旁的她早已羞紅了臉,不知所措得緊。「不過,就不知道我的頭發夠不夠柔了……」
綠繡沒答話,只是笑得眉眼都彎了。
以眼角余光偷覷她的君還四,心頭狠狠地顫跳一下,幾次深呼吸才拉回了快要月兌軌的欲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老板,你在念什麼?」
「咒語。」他不理會的繼續念著。
沒瞧見他撐得快要昏厥了嗎?不過,不打緊。只待絲造大會過後,他要親口同她說個明白……
***
「冷不冷?」
「不冷。」
「真的不冷?」君還四挑高眉頭,直瞅著裹得像是千層糕的綠繡。
頭上戴著胡帽,身下著胡袍,外頭再罩了件裘衣,腳上還套上統靴,這身裝扮,幾乎讓人以為她是打關外來的。
不過,外頭飄著雪,她會這麼穿也算是意料中的事。
今兒個倘若不是絲造大會要公布名單,他是不會硬拖著她外出的。
「嗯。」她點了點頭,手里抓了把傘,硬是踮高腳,想要把傘撐在他的頭上。
君還四不由得接過傘。「我拿。」啐!她是沒瞧見他人高馬大、腳長手長來著?撐傘這點小事自然是由他來,她在搶什麼?也不想想她不過是一丁點兒大,想要拿傘撐在他頭上也不怕手酸。
「哦。」她拉了拉胡帽,幾乎要蓋住眼。
君還四斂眼瞅著她。「是不是真的很冷?」這麼點小雪,就像是一陣雨罷了,真有那麼冷嗎?
「還好。」她幾乎小碎步地跟在他身邊。
「倘若真的很冷,定要告訴我。」他是篤定這一回她定會得到絲造局的青睞,所以才會硬拉著她到絲造局看榜子;不過若是因為他的一意孤行,害她因此染上風寒,他可是會自責的。
綠繡眨了眨眼,不解地蹲著他。「老板……」為何突然對她這麼好?這種感覺像作夢一般,教她覺得不真實。
這幾天他都會跑到她房里陪她刺繡,不是幫著她繡,要不便是幫她穿繡線;再不然就是靜靜地坐在她身旁,瞧得她一身冷汗,寒顫打個不停。
老板到底是怎麼了?難道他真的那麼想學會她的繡工嗎?
直說明,只要老板直說,她沒道理不教他。
「怎麼了?」
「沒。」與他四目交接,她忙斂下眼,掩去有些失序的心跳。「我是在想,這絲造大會若是上榜者,是不是會親自把披風給發還回來?」
倘若老板老是這樣盯著她看的話,她總有一天會因心跳失序而亡。
「不,若是上榜者,披風不還,不過絲造局的小令爺會設筵招待咱們,再談妥明年要送進宮里的織造布匹。」見她低著頭,君還四倒也不以為意,自顧自的說著,隨即又勾起笑。「我有預感,這一回肯定是咱們拿到首賞,你放心吧!」
「你說,小令爺會設筵招待咱們?」綠繡微詫道。
「以往都是如此,不過今兒個可就難說了,因為今年的小令爺是打宮里來的,不知道這規矩還會不會延續下去。」
「哦……」她微松口氣。
太好了,要不然一個不小心遇著熟人,豈不是要泄露她的行蹤?
入廠子之後,她不再繡,是因他太喜歡參加絲造大會,教她困擾極了,就怕自個兒的繡工會教熟人給看穿,繼而調查她的行蹤。事隔三年多,不知道宮里的人還有沒有在找她。
這次是因為他手傷,她不得已才代勞的。她多想繡,卻又怕這繡工會惹來是非,就怕有人打擾了她現下清靜平靜的日子。只是,他說今年的小令爺是打宮里來的,肯定是從絲染署來的,不知道……
「怎麼了?我覺得你有些悶悶不樂的。」君還四淡聲道。
「沒。我是在想,等絲造大會結束之後,你是不是就要起程回廣陵了?」每年一約到這當頭,他總是會回廣陵過年,今年亦是一樣吧。
「差不多是該起程了。」他淡淡地道,雙眼直視前方。
要不要現下提早說,邀她一道回廣陵?可走在這街上,街上有不少人,要他在這大庭廣眾之下開口,簡直是要他的命。再緩緩吧,待回去之後再說。
「哦。」她淡然的垂下眼。
那麼,今兒個又是她一個人守在廠子里孤獨地過年了。
「咦,這不是綠繡大師嗎?」
綠繡正思忖著,耳邊卻傳來極為熟悉的嗓音,她抬眼輕喚︰「何公子。」
「你要去絲造大會?」他親密地貼近她,卻突地瞧見一只大手殺風景地介入其中,他一見著君還四便笑道︰「君四少,你也在啊!」
「廢話,不然你是當我死了不成?」君還四瞧見他便不悅地暴吼,佔有性地將綠繡摟進懷里。
「一大早,吃了炸藥啦?」何公子笑得柔魅,見他摟緊綠繡,笑得更賊。「甭氣了,軒轅織造廠得了首賞,絲造局都已經放榜子了,小令爺就在樓台上等著你們呢。」
「是嗎?」君還四不以為意地挑高眉頭,拉著綠繡便走。「走吧!往右拐就是絲造局,咱們準備領賞了。」
「哦。」綠繡任他拉著,腦袋一片空白。然而一踏進絲造局,都還沒瞧見榜示,便見了個官服打扮的人,她抬頭匆匆一看,心頭一顫,連忙低下頭。
「小令爺。」
「你是軒轅織造廠的君四少,今兒個是來領賞的嗎?那披風……」
見君還四停下腳步,必恭必敬地打揖,她的心都涼了一半,不由得把臉垂得更低,可孰知身旁的君還四竟還拖著她……
「小令爺,這位綠繡姑娘便是披風……」
「綺顏!」
「嗄?」君還四不解地睇向小令爺,驀地感覺懷里一空,懷中的人兒如月兌韁野馬般地跑了。平常見她很懶的,倘若不是必要,想要見她快走都難;可如今她竟用跑的,而且還跑得如此神速!仿若逃命一般。
他緩緩地抬眼、望著小令爺如痴如醉般地目視著她離去的背影。他沒有多想,一把揪起小令爺的衣襟,惡狠狠地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听見了,他方才听見他喚綠繡為綺顏。當然,很有可能是小令爺認錯人了,但若只是認錯人,綠繡何必像是逃命般地跑了?
其中必有問題,是不?
「你和她是什麼關系?」小令爺沉聲問道。
君還四驀地咧嘴笑著,囂狂的笑里帶了抹猙獰嗜血。他驀地拉近小令爺,冷臉噙惡,寒戾啞道︰「你是什麼東西?你憑什麼這樣問我?你都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管得著她和我是什麼關系嗎?」
膘帳東西,他修身養性,大伙兒便都把他瞧扁了嗎?
想和他比凶惡?回去再修煉個幾百年再同他比試吧!
他現下只想知道,他為什麼喚她綺顏!只想知道她為什麼要逃……若是這家伙不趕緊回答,說得太慢些,教綠繡給跑了,那他非拆了整座絲造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