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京城,由陸路改走水路,搭乘舢舨回南京也已經過了三天。
這幾日,玉玲瓏將自己鎖在青柳閣里,不斷地繡著團龍,夜以繼日地繡著,一方面也是為了避開朱熹宣。
她還記得那一天,他是恁地無情淡漠地別開臉,他的一舉一動已經令她知道,他——不願同她患難與共。
可是,她仍不斷地繡著團龍,盡避心已然揪得痛楚難忍,她依舊不放棄。
她不但是要救自個兒的命,要救他的命,更要洗刷玉家的冤罪,證明自己的想法沒有錯——這支撐她數年的念頭。
她沒有錯……
***
夜深入靜,萬物闃沉,朱熹宣心煩地踱出自個兒的宅院。
明兒個,就得再次上京,而玲瓏……仍在青柳閣繡著團龍嗎?
她為何如此固執,為何不願听他的勸?
這幾日下來,他用盡辦法,只為了令她停下手邊的工作,她卻執拗不听。
然而,盡避她真繡好了千只團龍,又能如何?
她不會懂得污穢的政權,更不會懂得君無戲言這句話,只是用來鞏固天子的面子。
朱熹宣踏著碎石子路,沿著一路柳絮往松濤閣外的客房走去;每當他心煩時,走到這間廂房總會令他覺得心底好受一點。
那是玉環彬曾經住餅的客房,現下已成了不留客的廂房,是他獨自留戀的地方;然而,今夜往這里走,並不是為了睹物思環彬,而是想要靜一靜,純粹只是想著該如何面對未來。
可……愈走近廂房,便更清楚地听及一聲聲的琴聲,幽冥地自廂房里傳出。
朱熹宣雖然納悶,卻仍一步步走近廂房,打開大門直接往二樓廂閣走去;愈是走近,琴聲愈顯悠揚,愈是靠近,琴聲益發高昂。
聲聲激烈、聲聲切、聲聲悲嘆、聲聲怨,如飲淚泣血、扯心撕肺,聲聲淒惻地敲入他的心中。
他走過屏風,見到一襲白衣的玉玲瓏依在窗口,正停下撫琴的動作,略斜過身子,一雙盈淚濕潤的眸子,在月光照映之下美得不可方物,儼如仙界神埃更像是那一天的…?br/
「環彬!」
突如其來的沖擊,令朱熹宣來不及收口,深情地喊出玉環彬的名字。
玉玲瓏身形一怔,琴弦立斷,狠狠地掃過她的縴縴玉指,在她的手腕上劃下見骨的傷痕,儼如在她的心上掠下深深的一道傷口,悲楚的鮮血代替淚水,不斷地往下滴……
他方才……叫她什麼?
難道,自始至終,全是她的奢想,全是她的幻象?
他根本不愛她,遂他不願意她同他患難與共?
玉玲瓏呆愣地望著手腕上的傷口,要流多久……才能流盡全身的血液;要流多久,才能讓她不再奢望他的愛戀?
朱熹宣一個箭步沖過去,一把將她抱起,讓她躺在後頭的床榻上。
「讓我瞧瞧。」朱熹宣拉高她的細腕,灑上金創藥,隨即以干淨的白布緊緊地將傷口包扎好。
他小心翼翼地捧住依舊淌著血的手腕,心疼地看著她的傷口。
玉玲瓏不顧他柔情的關注,水眸漾出朦霧,迸出哀絕淒愴的眸光,椎心裂腑地回眸望著他。
「玉玲瓏不值得你如此的疼惜!」
淚水沿著她的臉頰緩緩滑下淌在衣襟上,暈染成一片淒迷。
「請你看清楚,我是玉玲瓏,不是玉環彬,你用不著對玉玲瓏付出對玉環彬的疼惜,我玉玲瓏承受不起,無福消受!」
玉玲瓏站起身,將要飛奔離開時,卻已遭朱熹宣一把拽到面前。
「你在說什麼?」朱熹宣將她緊擁在懷里,一雙眼眸狂肆霸道地瞅著她。「我方才確實是將你誤以為成玉環彬,但這並不代表這段日子以來,我都是將你當成玉環彬對待!」
是的,她沒有玉環彬的沉著冷靜,也沒有玉環彬的絕美月兌俗,更沒有玉環彬的咳如吐玉、吐氣如蘭,而他對她卻多了一分令他不能解釋的情愫,有著一分不由自主的憐惜。
憐她的倔、憐她的冷、憐她的傲,更是憐惜她的矜持……曾幾何時,她已經進入他的生命里,徹徹底底地掩蓋過玉環彬所烙下的痕跡。
他不允許她如此唾棄他的愛戀,不允許她如此謾罵他的心思!
朱熹宣大手壓住她的後腦勺,深情地吻住她杏紅色的唇瓣,讓濕熱的舌探入她的口中,翻攪她的甜蜜,當然,也嘗到了她口中的苦楚和咸澀。
「我要的是你,無關玉環彬!」
朱熹宣痛苦地結束這個吻,沿著她的頸項吻下她的胸,隔著薄裳,磨蹭著她的酥胸……
直到兩人可以合為一體……
***
天色將亮,朱熹宣替玉玲瓏穿上衣裳,自個兒也已整裝好坐在床沿,好整以暇地望著她嬌艷的睡容。
望著她可人的眼鼻,迷人的唇瓣,朱熹宣不禁俯子,將霸氣的唇壓在她的眼上、鼻上、唇上……
餅了今天,和她……怕是再也沒有機會相見……
朱熹宣愛戀地凝睇著她;自從與玉環彬相遇之後,他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有任何女人能令他這般意惹情牽。
可是,他真的找到了。
盡避今天是最後一天相聚也已足夠,也好過一輩子形單影只,有如行尸走肉恍惚地過一生。
不舍地移開放在她臉上的大手,朱熹宣斷然起身,對著外頭的靳潼喊著︰
「靳潼,將側妃送回杭州,即刻出發!」
***
三天之後,朱熹宣只身回到京城。
「大膽!你竟然敢獨自一人到這兒來,敢情是不將朕放在眼底!」
大明天子見到朱熹宣獨自一個人在殿堂下,一副任其宰割的模樣,不禁氣怒暴吼。
他要的不是這樣;他不僅要他的命,還打算要那個女人的命,豈知現在還未折磨到人,卻已成這般的情勢,教他的怒氣該往何處發泄?
大明天子不悅地望了堂下的朱熹宣一眼,隨即暴吼︰「來人,將堂下陔王拖出去,立斬!」
罷了,既然如此,取他的命也夠消他怒氣,待他另日再訪,必找出那個女人,讓她到黃泉陪伴陔王,也算是他的仁心。
殿前護衛走向朱熹宣時,朱熹宣正眼觀四周,伺機而動,但是——
「且慢!」
玉玲瓏手捧黃袍,氣喘吁吁地奔到殿前,跪在朱熹宣的身旁;他不敢置信地望著她,她現下應該是在杭州,為什麼會出現在這?
「皇上,玉玲瓏已如期將千只團龍繡成,請皇上過目。」
大明天子意氣昂揚地望著她,以眼示意殿前護衛將那黃袍呈上來;他一見,表面上無動于衷,心底卻已驚駭不已。
逼袍上繡著令人眼花撩亂的團龍,只只栩栩如生,飛騰在他的面前。
這玉玲瓏真是不簡單……若是她有意侍奉他,他可以考慮饒她不死,但是……她偏偏和陔王在一起,這就怨不得他了!
「數一數,是不是真有千只團龍。」大明天子將黃袍交由身旁太監細數上頭團龍的數目。
「你為什麼會在這里?」朱熹宣終于忍不住地問著。
「靳潼欲帶我上船時,巧遇大姐還有其他姐妹,是她們將我送上北京來。」玉玲瓏清澈的眼滿是怨慰。
「你不該來的。」朱熹宣不禁氣惱地喝道。若是玲瓏在場,待會他要如何伺機弒君?
「是我玉玲瓏捅下的樓子,我便不會逃避,是生是死我都會面對!」玉玲瓏義憤填膺地喊道。
朱熹宣還想說什麼時,殿上已然數完團龍。
「玉玲瓏,朕怎麼數都少了一只,該有的千只團龍,怎麼數都只有九百九十九只,你該當何罪?」大明天子淡淡說著,唇邊還勾著一抹佞笑。
玉玲瓏不卑不亢地回道︰「玉玲瓏無罪。」
「何以無罪?」
「皇上貴為天子,亦是人中之龍,這九百九十九只團龍再加以皇上……」玉玲瓏一頓。「這便是千只龍呀,皇上。」
大明天子一愣。玉玲瓏的一番話說得他心花怒放,直將他捧上了天,但是他仍要完成他的計劃。
「可是這團龍這麼小,何以顯示朕的威信。」他算是雞蛋里挑骨頭。
「皇上是天子,是龍中龍,這些團龍怎麼可以過大而遮了皇上的天,是不?」
玉玲瓏見招拆招,嚇得朱熹宣冷汗直冒;難道她不知道,她這般不留余地,更會徹底地激怒皇上!?
大明天子高興歸高興,可是心底卻失了主意,不知現下該用何罪名除去眼前的陔王?
左思右想,怒急攻心,大明天子站起身一甩袖,面河邡赤地說道︰「來人,將殿下這兩名罪人押下,斬立決!」
玉玲瓏一驚,連忙說︰「皇上不是說過了,只要玲瓏繡出千只團龍,便要放過陔王和玲瓏,還要洗刷玉家的冤屈,為何出爾反爾!?」
玉玲瓏怒聲道︰「皇上,君無戲言!」
大明天子眉一挑,甚不在意地說︰「朕即是天子,朕說的話便是王法,朕要臣死,臣必定得死!」
殿前護衛一接令,瞬即前去,正欲押下兩人時,朱熹宣瞬間亮出身上短劍。
「全部退下!」
大明天子驚詫于他的亂行,不禁放聲斥道︰「放肆,到殿堂上居然身帶短劍,你是打算弒君嗎?殿前護衛,給朕拿下!」
眼看一場腥風血雨即將展開,文武百官更早已逃到一旁,這時大殿卻傳來一陣騷動。
「皇上,君無戲言!」
站在大殿上的男人,身穿深紫色蟒袍、腰束玉帶,卓爾偉岸、桀騖不馴。
「胤征?」大明天子一驚,吶吶出口。
「皇上,臣和皇上的約定,還請皇上記得,切勿戲言!」
那名喚胤征的男子,聲音低柔沙啞,卻有一股不容漠視的狂傲氣息。
大明天子身子一僵,跌坐龍位,一雙眼瞳暴如銅鈴。
「家丑既不可外揚,更遑論國丑!?」朱胤征既不下跪、也不行禮,狂傲不羈,儼然不將天子放在眼里。
「罷了、罷了!」大明天子無力地囁嚅道。
「陔王無罪,玉玲瓏亦無罪,玉家冤罪,朕將召告天下,還玉家一個清白!」
「謝皇上!」
朱胤征趕緊將朱熹宣和玉玲瓏拉至身後;總算是將化干戈為玉帛,免去一場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