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矞皇……」
「璇兒,疼嗎?」見她顫巍巍地抖了抖身子,闕門矞皇不禁停下手中的動作,溫柔的眸子里是說不盡的憐惜。
「你刺好了嗎?」繆璇氣若游絲地喘息道。
「還剩一點,倘若你很不舒服的話,就先歇息吧。」闕門矞皇放下手中的銀針,不忍心再帶給她更多折磨。
「不,你一定要完成。」她淺笑著,探出縴白的手,模著他瘦削的臉。「把你的名字刺在我的肩上,即使哪天我死了輪回,我也會因此想起你。」
「璇兒,你不要再說了。」他哽咽地轉過臉去,不敢再看她枯瘦的模樣。「我不想听你說這種話,我還等著要娶你,我不準你說這種不吉祥的話!」
「我沒有忘,我還等著要嫁給你,我還要為你生好多、好多的孩子。」她揚著笑,滿眼的喜悅和幸福,仿佛他扎在她肩上的字,將會永世鐫鏤在她的身上,即使轉世再輪回,也永遠忘不了曾經有個人這般戀著她……
***
「璇兒——」
在睡夢中驚醒,闕門矞皇臉頰裹著細碎的冷汗,侵襲著他幾乎無法抵抗的脆弱心神,無力地坐起身,倚在床柱邊。
他斂下痛楚的眼眸,甚至可以感覺到夢是多麼的真實,而他握在手中的銀針,那沁涼的觸覺也清楚地烙在手中。
他心頗感無力地手拿起涼枕,在下頭模索出一個細長的香囊,自里頭拿出銀針,在黑暗的夜中閃動著猙獰的銀色光芒。
他怎麼會那麼狠心?
怎麼會傻得在她的肩上刻下自個兒的名字?她的身子骨一向不好,只要隆冬一至,便得跟老天爭時間,而他卻……
心好疼!疼得夜不成眠,只要一閉上眼,眼前浮現的便是她的容顏,喜的、怒的、哀的、樂的……春、夏、秋、冬,全都是他在身旁伴著她,直到她撒手人寰的那一刻……
要他等?等什麼?到底要他等什麼?難不成是要他等到黃泉路上重聚的一刻?那還要多久呢?到底還要等多久?
這個世界沒有她,令他毫無眷戀,然而他卻不能自私地拋下一切尋找她,畢竟他還要守著這個山莊,守著爹娘的遺訓,守到天荒地老,守到他壽終正寢,他才能真正地與她相逢。
然,還要多久?
他受不了這個冰冷的世界,這個山莊里雖透著她的氣息,卻找不到她的身影;他想要逃避這一切,卻只能徒勞無功地回到這里,反反復復、來來去去,他幾乎快要把自己給逼瘋了。
他踏遍了每一個與她走過的地方,在每一條胡同里打轉,回想著她喜孜孜地吃著他親手做的杏花糕的模樣,惦記著她為了他的執拗而怒目相向,追憶著她因為時日不多而終日哀嘆,思念著她樂而忘返地悠游在錢塘江岸……在杏花紛飛的春風里茗茶,在菡萏初開的夏令里吟詩,在狂風落葉的秋夜里賞月,在萬物凋零的冬雨中依偎,還有太多、太多的回憶狠狠地鐫琢在他的腦海中,強勢地佔據他的靈魂。
沒有嘗過幸福的滋味,不會懂得什麼是痛苦,沒有嘗過擁有的感受,不會懂得什麼是失去;而他萬般滋味都嘗盡了,卻仍是悟不透殘缺的生命延續下去到底是為了什麼。
他木然地瞪視著手中的銀針,魂魄早已飛散出軀體,遠遠地追憶著一個再也不可能回到他身邊的女人,直到……靈敏的耳听到古怪的聲響,無情地拉回他混沌的心神,隨即將銀針收起,套上灰黑色的袍子,腰帶一束,走到外頭去。
***
「咦?這里怎麼會這麼熟哩?」
炎燏煌在柔和的夜色中,借著微乎其微的月光閑散地走著,一步步地踏進她熟悉卻又陌生的地方。
「難道我來過嗎?但不可能呀!在印象中,我根本就不記得有個姓闕門的人家,怎麼可能會知道路?」她傻氣地喃喃自語︰「好,倘若我往前走,再拐向左邊,定是可以見到一大片的梅樹林。」
她就不相信真可以那麼神,她隨便說說,眼前真會有一大片的梅樹林。然,當她照著自己心里描述好的路線行走之後,眼前果真出現了一大片不見底的梅樹林,盡避夜色模糊了視線,她仍可以自樹上結成的果實判斷出那是梅樹。
「不會吧,我只是隨便走走,卻真的像是來過這里一樣?」
到底是怎麼著?為什麼她明明是第一次進入沄涌山莊,卻熟悉得像是自個兒的家一樣?不管是建築外貌,還是里頭的花園後苑,她全都記得一清二楚,連這回廊怎麼繞、怎麼餃接,即使要她閉上眼,她一樣可以走一回。
只是,這也不是很值得驕傲的事。
夜這麼沉了,她不在客房里休息,而跑來這里,會不會被人當成偷兒?炎燏煌思忖著,又敲了敲頭;真是笨,她本來就是個偷兒,還是小有名氣的縴手神偷,而進壇涌山莊便是要偷闕門矞皇身上的玉佩——玉玲瓏。
是了,她何必客氣?熟悉地理位置是理所當然的,她出來晃晃,依她的身手應是無人發現才是。
只是……那梅子沉甸甸地垂掛在樹枝上,儼然像是懸穗的稻子,仿佛早已經成熟,正等著人采收。她是沒吃過生梅子,不知道生梅子是什麼樣的滋味,會不會像醉梅那樣甜膩,還是如薰梅那般酸澀?
唉,反正偷那麼一小塊隨身玉佩,對她縴手神偷而言,就像是桌上取疤一般,簡單到了極點,若要拿也用不著急在這一刻,反倒是那樹梢上不斷對她招手的鮮美梅子……
她先去嘗嘗味道,該是不礙事的,是不?
為此,她趕緊吸回泛濫成災的口水,左顧右盼一番,便大膽地往梅樹園走去,躡手躡腳地攀上樹,賊眉賊眼地觀望四周,這才小心翼翼地摘了一顆翠綠混雜著丹紅色的梅子,隨意地在袖子上抹了兩下,二話不說地塞入口中,喜笑顏開地嚼著。
然,嚼沒兩下子,炎燏煌甜蜜的笑臉化為惡鬼般猙獰,將口中的梅渣全都吐了出來,還外帶一大串的穢語︰「去,這是什麼玩意兒,不甜便罷,是酸的也還能接受,但它居然會苦,而且還很澀!這哪里是人吃的東西?娘一定是誆我的,說什麼沄涌山莊里的糕餅最是一絕,依我看,倘若他們真是用這些梅子做糕餅,只怕沒人敢吃。」
罵得起興,她又突地想到︰對了,他說沄涌山莊名下的糕餅店早就停賣了,八成是因為這食料太差,才會令人望之止步。
真是的,虧她還慶幸自個兒找到一大片梅樹林,想要趁著天亮之前好好地大吃一頓,孰知……真是偷雞不著蝕把米,她還是趕緊探探闕門矞皇的寢房在哪兒,才是當務之急。
「你在那兒做什麼?」
幽詭的聲音像是鬼魅般沒有任何的征兆,突地響在炎燏煌的身後,嚇得她的腳下一滑,眼看著即要摔落地面……然,過了一會兒,她發覺自個兒一點也不痛,睜開眼,卻見到闕門矞皇冷然的神色。
「我在吃梅子。」有點委屈,但她說的全都是事實。
真是的,跋涉了近二十天,總算是到達了目的地,不但沒吃到她夢寐以求的杏花糕,還吃到酸苦的梅子,現下又被他逮著了,要她怎能不嘔?
「是誰帶你到這兒來的?」見她沒有下來的意思,闕門矞皇索性雙手一放,讓她自他的臂中滑落︰除了繆璇以外的女人,誰都別妄想得到他的溫柔,更何況是這個身世不明的古怪小泵娘。
「是我自個兒模黑來的。」炎燏煌狼狽地站起身,咬牙揉著跌疼的,有點怨他的無情。
懊,撤除之前的好感,在她心中他還是一樣的冷血無情,一點都不懂得憐香惜玉,根本就是個大壞蛋。
「胡說!」闕門矞皇放聲怒斥著。
沄涌山莊里頭有著爹聘請大內工匠精心設計而成的迷宮,里頭分為「杏園」、「蓮園」、「桂園」和「梅園」,這之中回廊錯雜,與前院大廳截然不同,倘若無人帶路,她怎麼可能正確無誤地走入里頭?
她到沄涌山莊,到底想要做什麼?
沄涌山莊並無與人結怨,況且她澄澈的眸子瞧起來亦不像是有所圖謀,何況他方才目睹了她貪吃生梅子的滑稽模樣,他可以斷定她不會危害沄涌山莊,若是照他的揣度……難道她是厚顏無恥地想要爬上他的床?
「我說的是真的嘛!我從大廳那邊走著走著,就晃到這邊來了。」她說的都是真的,天可明鑒。「況且我今兒個到沄涌山莊,你又沒有告訴我,我今晚要睡哪里,遂……」
真是的,他這個人怎麼這麼多疑。就算要防人也得要等她有所行動的時候再防,否則不是冤枉她了?她都還沒開始親近他,還沒偷到玉玲瓏,他怎麼可以冤枉她?哼,橫豎她尚未動手,不管他怎麼說,她一概矢口否認就是。
「你是在找房間嗎?」听她這麼一說,他更可以確定她的意圖了。
八成是莊里頭的下人收受了她的賄賂,告知她梅園該怎麼走,好讓她可以借這個理由親近她。
真是錯看她了,沒想到她長得一副清靈月兌俗的模樣,心底的城府卻這般深沉。
懊,既然她是這麼打算的話,他會讓她知道,她太年輕了,玩不起這種權力斗爭的游戲。
「要不然你要我睡在梅樹下嗎?」炎燏煌說得理直氣壯,仿佛他真的欠她一個交代。
「先到我房里吧。」闕門矞皇笑得魅惑,摟著她往一旁的回廊走去,進梅園的樓閣里。
「到你的房里?」她有點疑惑地睨著他,又突地想到說不定這麼晚了,他會把身上的玉佩拿下來也說不定,那麼她只要到他的房里頭晃一圈的話,就算模不到玉佩,至少可以模清他的底細。「好啊,我們走吧。」
***
炎燏煌反客為主,像是個主人一樣,拉著闕門矞皇進入他的房里。
然才一踏進他的房里,卻感到一陣頭暈目眩,陣陣說不出口的酸楚襲進她的心間,滿溢在她的胸臆,拉扯著她戰栗的靈魂。
嬌俏的身形一倒,闕門矞皇隨即在她的背後將她扶起,毫不詢問她是怎麼著,反倒將她置于床榻上,頎長挺拔的身軀隨即壓制在她的上頭。
他的大手放肆地褪去炎燏煌的衣裳,拉扯著她束在腰間的腰帶……
「你……你要做什麼?」她慌亂地喃著,卻睜不開眼楮,酸澀的思緒像是無形的空氣直竄入她的體內,像是身陷深海,無孔不入地掀起一波波的湍浪,擊得她昏天暗地。
這是什麼感覺,哀傷、悲慟、淒迷……好難過……
「我在做一件你很有興致做的事。」
闕門矞皇殘虐地褪去她淺絳色的衣裳,讓她赤果的雪白胴體袒露在他的眼前,恣意地摩挲著她吹彈可破的雪脂凝膚,放肆而夾帶灼熱欲念……
「你這個壞人,你只會傷害我……」模模糊糊,在虛幻與真實的臨界點游走時,她突出一語,那嬌唱的語氣令自個兒不解。
她不懂自個兒為什麼會這麼說,然而她卻感到一種欲泣的沖動,仿佛在亙久以前她便遇著了他,而這樣子像是爹娘之間的親密接觸,仿佛亦在很久以前不復記憶的時空曾發生過……
為什麼她會有這樣的感觸?
為什麼她不但不厭惡他,甚至還有點貪戀他的溫暖,貪戀他熾熱的體溫熨燙著她冰冷的軀體,在她身體的深處里注入灼燙的煦光?
闕門矞皇微喘地注視著她嫣紅如杏的清麗面容,他的心驀地一顫,像是被殘虐地撞擊過,在心間開出了一個窟窿。
是他太久不近了,才讓他產生了錯覺?否則他怎會有一瞬間誤以為在他身下的人會是璇兒?
「璇兒……」
是她的魂魄回到了柳浪杏雨的錢塘,依附在炎燏煌的身上,一解他的相思嗎?他可以這樣想嗎?
「什麼?」
迷迷糊糊地輕喃著,酥麻的驚栗感擒住了她的心神,她像是被外界隔絕,幽冥地徘徊在夢的邊緣。
他方才好像喚了一個名字,可是她听得不太清楚。感覺整個人飄飄然的像是浮在半空中,必須借由他有力的臂膀將她留在床榻上,讓她迷亂而醉魂地抱住他;似是穿越了時間與空間,她再度回到了魂牽夢縈的地方。
闕門矞皇摟緊她縴薄的身軀,像是要將她揉入體內、嵌入靈魂般地狂烈……
即使只是夢,他想要短暫地擁有。在這空洞的世界里,他失去太久、失去太多,他永遠都找不到這樣撩撥心靈的悸動。
是夢也好,總好過殘酷的現實。
銷魂地解放了顫麻的欲念,卻沒有令他迫切的渴求停止,反倒是激發他熾烈的渴求,更加放肆地索討。
他吻上她粉女敕的唇瓣,狂亂而不失溫柔,滑下她雪脂般的香肩,逐又恣意地啃咬著,卻突地發現——
艷紅的胎記貼在她雪白的肩上,顯得過分觸目驚心,而這個胎記的形狀更令他膽戰心驚、戰栗不已。
矞皇!?
兩個指甲片大小的字在昏暗的房里竄進他的眼底。
「喂!」他急忙喊著炎燏煌,一反向來的淡漠與冷鷙,但見她早已昏睡過去,不禁頹喪地瞪視著那兩個字。
那是他的字跡,是他的字跡……
但為什麼十五年前他在繆璇身上所留下的刺青會烙在她的肩上?
闕門矞皇顫巍巍地撫過那細滑的肩,以手撫過那兩個字,甚至可以感覺到像是胎記般的兩個字上頭,居然有著針刺的痕跡!上頭甚至還泛著刺眼的紅艷,鮮血般閃動著,仿佛在告訴他,千萬別忘了她。
是璇兒回來了嗎?
心在胸口瘋狂地跳動著,像是在歡騰、像是在吶喊,他說不出這樣的震撼到底是什麼感覺,他只能木然地睞著她的粉臉上橫陳著未干的淚痕,身子緊縮在床榻邊,沉沉地睡去。
他拿出銀針,又沮喪地放了回去。
闕門矞皇無措地摟著她,讓她舒服地躺在他的身邊睡著,而他則是半坐著,慌亂的心跳令他不成眠。
他不敢做太多的大膽假設,只是在等待、在思考,想著繆璇臨死前所說的每一句話;十五年了,她的話仍像是魔咒般擒住他的心,令他深陷其中,雖無力也不願逃出生天,任由那厚重的悲痛壓碎他的心。
但是繆璇曾經說過,她會轉世輪回,不管她在哪里,她一定會回到這里找他,而現下……是她回來找他了嗎?
十五年後的今天,他總算是等到她了嗎?
但是如果是她轉世輪回了,她還會記得他嗎?記得這一個為她痛不欲生的闕門矞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