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門
「爹,你怎麼將恕行帶回來了?我跟你說出實情,是要你放棄圍剿天險闕,你為什麼帶出大隊人馬將他帶回來?」
必仁郡虛弱地由兩個小廝攙扶著,自長廊走進大廳里。
他一听到搶王落網,不管身體再怎麼虛弱,也掙扎著要起身問清楚。
「仁郡?」關懷澤滿是笑意的臉,在見到他之後瞬即變得擔憂萬分,趕緊走上前去,將他扶到座位上。「你的身子還沒好,怎麼不待在房里靜養?倘若吹到風,病情又惡化了,你要爹如何是好?」
「爹,我這條命是恕行救的,你怎麼可以恩將仇報?」
必仁郡體弱氣虛,蒼白著一張臉,仍是執意要站到他的身邊。
「什麼叫作你這一條命是他救的?」關懷澤一想到這件事,便有一肚子氣。
「倘若不是他打傷你的話,你又怎麼會受傷?他放你是應該的,他若是硬要你的命的話,他就是喪心病狂了!」一想到自個兒的寶貝獨生子拖著半條命回來時的模樣,他真恨不得將恕行拆吃入月復,以泄心頭之恨。
「爹,你別忘了,當初是你先殺了恕行的爹娘,他現下所做的每一件事針對一刀門而來,亦是無可厚非。」雖說子不說父之過,但他不能再讓爹執迷不悟下去。
「那只能怪赫連勤堅愚蠢,他不該為了一個女人而有辱師門;殺他,是為了祭祖師爺在天之靈!」關懷澤言之鑿鑿,仿佛事情真是這麼一回事。
「你錯了,爹!」關仁郡身子一軟,跌回椅子上。
為什麼事到如今,爹還是睜眼說瞎話,為什麼不願意正視他所犯下的錯?天!倘若爹執迷不悟的話,恕行就完了!那——呢?
「我沒有錯,為了一刀門,我合該這麼做。」他眉一挑,猙獰地道︰「就連——那賤人我也不放過!她在天險闕里不幫你便罷,居然還幫著赫連恕行,你要我怎麼吞得下這一口氣?」
「爹,不是這樣子的,她只是……」
卑一急,氣便哽在胸口,令關仁郡痛楚得說不出話來,嚇得關懷澤連忙喚人︰
「外頭的人還不進來!瞧少爺病了竟不知道讓他在房里靜養,居然還攙著他出來,你們是活膩了不成?」
必懷澤怒雷一震,外頭的小廝隨即手忙腳亂地攙著關仁郡往來時路走。
「爹……」他低喚。不行,他絕對不能讓爹對——不利,他還得想辦法將恕行救出去不可。他回來這兒阻止爹不成,反倒是把他們給害慘了。
「你放心,爹會替你出一口氣,你盡避休息。」
必懷澤的眼中露出殺氣,目送著小廝扶關仁郡回房,瞬即往另一頭走去。他自始至終都沒有發現在大廳外頭那一雙錯愕的麗眸。
怎麼會是這樣?恕行?暗虛是恕行?殺赫連一家三口的不是西域外族,而是一刀門?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到底什麼才是實情?
***
夜半時分,令人不寒而栗的鞭子聲在一刀門空洞的地牢里響起,昏暗的地牢里只有一抹光線,映照著丑陋的人心。
「如何,這可是你自個兒的鞭子,滋味很不錯是不?」關懷澤氣喘吁吁地揮著鞭子,將所有的怒氣都發泄在暗虛身上。
懊死,他今天讓他丟這麼大的臉,他真是恨不得立即殺了他,但又礙于武林全盟的命令,定要生擒他,要不然早要他血濺一刀門!
暗虛被吊在牆上,頎長的身子幾乎快要站不住,卻仍是挑釁地笑道︰「不就是這般如此?是你的手下太弱,才會讓我一鞭抽落山谷……」他低低地笑著,即使身上又挨了數鞭,盡避身上早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你這雜種!我一時心軟放你一條生路,你竟然這樣子對待我,你這恩將仇報的畜生!」關懷澤氣惱得將長鞭揮下,惱怒自己當年怎會放了這漏網之魚,以為他只是個孩子,以為他不會成什麼大器,孰知十年後的今天,自己竟因他而嘗盡苦頭。早知如此,他當年就不該心軟,應該要趕盡殺絕的。
「當初是你心狠手辣殺了我的爹娘,你現下倒還有臉說你是一時心軟放過我?」他怒瞪著他,盡避長鞭仍是無情地抽在他身上,他的雙手仍是奮力試著掙月兌捆在手腕上的粗麻繩。然而,當他一提起氣,氣尚未沖上心頭,一股郁悶的滋味旋即攫住他的呼吸,令他猛地吐出一大口血……
懊死!之前為了要救——,硬是把所有的氣收回,想必已經震斷了各大經脈,現下若是硬要提氣的話,只怕會嘔血而亡。
「老夫若是真狠心的話,又豈會饒你這雜種?」關懷澤痛心疾首地吼著,手中的鞭子更是不留情。「這一次老夫不會再饒你了,等將你送到盟會去之後,定要讓你死無葬身之地;就連——那個賤女人,老夫也一並送上黃泉,讓你們這對鴛鴦在黃泉里相約!」
「我不準你動她!」暗虛暴喝一聲,鮮血沿著嘴角滴落。
倘若他真敢對——不測的話,他定要他的命!
「你不準我動她?」關懷澤邪佞地笑著,故意湊近他的身邊。「就憑你?倘若我先強佔了她的身子,再將她賣給勾欄院,你覺得如何?畢竟我也算是她的師伯,多照料她一點也是應該的,況且這幾年來,我也照顧她那麼久了,自然得要她回報我一些。」
「你!」心頭怒火熊熊燃起,一股逆血倒沖,他不禁嘔出一口血。
「對了,果然像仁郡說的一樣,你就是因為愛著——才會處處保護她,倘若我真這麼做的話,定是比殺了你還要痛快。」話落,他放聲大笑,仿佛真的擒住了他致命的弱點般。
「你這個禽獸不如的雜碎,我不準你動她,我不準!」他怒喝著,盡避痛楚深達骨髓,他仍是緩緩地使勁,只望能夠掙月兌粗麻繩,讓他有機會得以取他的狗命。無奈他身受重傷,又有多數深可見骨的鞭傷。
「你不準我什麼?你說啊!」關懷澤像是著魔一般,即使氣喘如牛,仍是握緊長鞭,不斷地鞭撻著血流如注的身子,過了半晌才停手。
「就這樣?」他眯起妖異的眸子,嗜血地瞪視著他。「我告訴你,不要給我機會,要不然我一定會殺了你,我一定會殺了你!」
「你——」關懷澤為之氣結,卻又為他森冷如鬼魅般的氣息所震懾。
「掌門師伯……」赫連——嬌柔的嗓音怯怯地傳來。
必懷澤心虛的一顫,隨即轉過身,換上一張慈祥的面容。
「——,你怎麼到這個地方來了?」他防備地注視著她。畢竟她曾與赫連恕行相處過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分不清她是敵是友。
「——想為赫連一家三口報仇,還請掌門師伯成全。」她那瀲灩的水眸里盛著只有她懂的怒。
「此話怎說?」
「——听大師兄說,搶王是滅了赫連一家三口的凶手,此仇此恨還請掌門師伯成全。」她拿出一把匕首以顯示她的決心,話語說得悲切哀惋,令听者不由得為之鼻酸。
必懷澤表面上雖看似不甘,然而心底卻慶幸著這是老天賜給他折磨赫連恕行的最佳方法;由赫連——殺了他,對他而言定是最大的傷害,而到時候若是各大門派見搶王已死,他亦可以把所有的責任推給她,實是一石二鳥的好方法。
「既然你這麼說,師伯也只好答應你的要求。」他看似十分惋惜地說著,心里卻已經是笑翻了;他拍了拍她的肩,隨即離開地牢,心里只需待會兒過來為赫連恕行收尸便成。
看關懷澤確實離開地牢,她連忙拿起手中的匕首一步步接近暗虛。
「你想殺我嗎?」暗虛瞅著她瞧,眸底是一片血紅;既然一開始沒向她說明清楚,如今要解釋似乎也太遲了,惟一的不甘,是自己沒有能力親手殺了關懷澤,令他不禁責怪起自己的無能。
「我怎麼可能會殺你呢?恕行少爺……」話未竟,她早已淚流滿腮。她緊蹙眉頭,不敢相信關懷澤出手竟如此殘忍,要置他于死地。
暗虛一楞,瞪大灰綠色的眼眸,卻又矢口否認︰「你認錯人了,都已經告訴過你多少次,不要拿那個男人和我一起比較。」
打定主意不說,即使到死他也不說;倘若他真的得死,至少在她心目中的赫連恕行仍是停留在最良善的一面,而不是現下沾染血腥的惡鬼。
「你為什麼還不承認,難道你討厭我嗎?討厭到死里逃生之後也不願意回蘇州找我?你不會知道當我以為你已經死了的時候,我是過得多麼痛苦,一再地編織美夢,假想著有一天你會回來接我。然而十年過去了,我到現下才知道原來你是搶王,你是暗虛,你也是赫連恕行!」她聲淚俱下地數落他的罪行,不懂他為什麼不願意向她坦承。
「我听不懂你說的話,倘若你是要殺我的話,下手吧!」他別過臉去,不願听她無情地哭訴。
痛苦不是只有她背負,他所背負的一切才是她所不能想象的!
「恕行少爺……」她伸出小手,捧著他憔悴的俊臉,淚水更是無助地流下。
「你為什麼還不承認?到底是為什麼?你告訴我、告訴我!」
暗虛,也就是赫連恕行,眯起邪魅的眸子凝睇著她的淚眼,心底升起一絲痛楚,而她悲惻的哭訴仿佛一把利劍般貫穿他的身體,令他痛得濡濕瞳眸。
瞧他不言不語,她只是淡淡地勾著笑,隨即拿起匕首割著他手上的粗麻繩。
「現下先不談這些,等我把你救出去了,我們再好好地聊。」
「你為什麼要救我?」她到底打算怎麼逼迫他?赫連恕行死了,在十年前早已經死了,她到底想要如何?當他被救起的那一剎那,他便將命賣給門主,只求換來復仇的力量,他是再也無法回到以往的身份。
「因為你是——的夫君。」她嬌羞地道,好不容易切斷一頭的粗麻繩,急忙接著割另一頭。「你撐著點,很快就可以割斷了。」
「我說過了我不是!」赫連恕行將臉偏向另一頭去,心里萬般掙扎。
「你是。」她篤定得很。
「我說了我不是!」他暴喝一聲。
她一驚,握在手中的匕首在割斷粗麻繩的同一刻里,往他的胸前落下,割斷了他掛在頸子上的香袋,自里頭掉出一綹黑褐交結的結發。
罷連——顫巍巍地蹲撿起那一綹結發,顫著唇瓣說不出一句話,只以淚眸睇著他,等待他給予合理的解釋。
等了半晌,他僅只是淡漠以對。
她傷心欲絕地問︰「恕行少爺,這是當年我和你的結發是不?為什麼你還是不承認?是因為——曾經身處花樓,你不想與——……」
「不是!」他倏地擁緊她,淚水噙在泛紅的眸子里,喑啞地道︰「我是那麼愛你,怎麼會嫌棄你?當年我被黑焰門門主搭救之後,查探的探子回報你委身花樓且與一刀門有所掛勾。直到在山谷里,我才知道一切都是關懷澤的說辭誤導你……」
是愧疚、是不能原諒的自責,還有不能與共的身份,讓他不敢告知她,然而事到如今,要他如何再隱瞞她實情?他是那麼想念她,那麼地想要擁有她,要他如何一再地拒絕她?
「我亦是在方才才知道他們騙我,他們居然騙我……」她泣不成聲地低喃,為十年來的失而復得感到痛苦,卻也感謝不已;至少她還可以見到他,還可以擁有他,總比只在午夜夢回時驚醒來得好;她模得到他,看得到他,而不只是夢中虛無的幻象。「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不用再分開了。」
「不,我的身份是搶王,是黑焰門的四王之一,我的這一生必須永遠為門主效命,否則的話……」不行,他不能帶著她過那種生活。
「先不管那些,我們先逃出去再說。」她才不管那些事,能夠再見著他,哪怕是要她死她亦無怨。
她扶正他的身子,月兌掉身上的袍子套在他身上,扶著他往外走。
「外頭沒有人看守嗎?」他氣喘吁吁地問。
「我之前都先支開了,而且我在地牢的另一頭栓了一只馬在那,待會兒你便騎著馬兒先走。」她吃力地架著他。
「我先走?」他不解地睇著她。「你呢?」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底隱隱泛著不安。
「我待會兒便跟上。」她把他架到馬兒旁邊,幫助他上馬,揚笑睇著他。「恕行少爺,你待會兒要往西走,直到走出龍首山為止。」
她的笑隱含太多訊息,雖然解讀不出,卻加深了他的不安。
「我不走。」他捂著胸口,血水早已滲透月牙白的袍子。「你如果不把話說清楚,我便不走!」
罷連——若有所思地笑著,拿出置于懷里的香袋。「這是我們的結發。我好不容易才又見到你,怎麼舍得丟下你?你現下必須趕緊逃離龍首山,畢竟掌門師伯要殺的人是你,遂你先逃,我隨後再去找你。」
「你會來找我?」他不信,他無法相信;她的眼神太淒涼,像極了達成心願便義無反顧的眼神太懾人。
罷連——還想說什麼,卻發覺身後傳來陣陣不尋常的嘈雜聲,往後一探,卻見到連天的猩紅色火焰。她不禁對他說︰「還記得我們掉落的山谷嗎?我們約在那里,我一定會去找你。」
罷連恕行還想要辯駁,想問她如何下山谷,卻見到她拾起樹枝往馬打下,馬兒隨即往前狂奔;他想要拉住韁繩制止馬兒,卻使不出半點勁,只能無奈地任馬兒帶著他呼嘯而去。
罷連——滿足地睇了最後一眼,隨即走入地牢。一刀門著火了,雖不知為何著火,但此時的一刀門會十分戒備,她必須代替恕行待在地牢里掩人耳目,只盼慌亂之間,他們不會注意太多。
然而不消一會兒,火勢在強風助陣之下愈燒愈烈,她甚至可以听到木材劈暴響的聲音。要查看地牢的人應是快到了吧,她必須想辦法替恕行少爺多拖一點時間,好讓他可以安然離去。
倘若沒人發現,她只消待在這里頭,待大火過後,以她的尸體代替他的,或許一刀門的人便不會再追殺他。
恕行少爺的感覺果然敏銳,必定是猜到了她的打算,不過能為他擋去災殃,她覺得很值得,畢竟能夠再與他重逢,已是老天的恩澤了,她自然是感恩的,即使是要她獻上這一條命。
她思忖著,突地听到腳步聲,不禁扭絞著雙手等著來者,卻突地听到——
「——?你怎麼會在這里?恕行呢?」
「大師兄?」天,怎麼會是他?
「快點告訴我恕行在哪里,我必須趁現下把他救出去,要不然便再無更好的時機了。」關仁郡氣喘不已,卻仍是一步步地走向她。
「難道……」她登時領悟。「火是你放的?」
「倘若不制造一點事情,我怎麼會有辦法救他?」他艱難地笑著,隨即又問︰
「恕行呢?」
「他……」
「在這兒……」一匹駿馬倏地竄進地牢。盡避身受重傷,赫連恕行仍是以一副倨傲睥睨的姿態睇著關仁郡。「你給我滾遠一點。」
「你怎麼回來了?」她喊著,跑到他的身旁。
天,倘若掌們師伯在此時進來的話,那後果……
「我在遠處見到一刀門著火,不放心你。」失血過量令他兩眼昏花,然他仍死命地撐起身子,不讓任何人看出他的狼狽。
「也好,既然恕行也在這兒,你趕緊跟著他一塊兒走,趁著大伙兒在救火,顧不得其它的時候快走,要不然火勢一大就走不了了。」關仁郡趕緊推她上馬,他感覺出溫度不斷上升,可見火勢已經蔓延到地牢了。
「可是大師兄你待在這里……」赫連——擔憂地問道。
「火是我放的,爹不會對我怎樣,反倒是你們快走……」關仁郡身形一滑,跌坐在門邊,大口喘息著。「只希望恕行能夠原諒我爹,原諒一刀門對你的傷害。」
「你以為血海深仇那麼簡單便忘得了嗎?」他咬牙道。
「冤冤相報何時了?倒不如用我這一條命還你,只求你忘了仇恨。」
罷連恕行不語,太多情緒在他的心里翻騰。要他這麼輕易地原諒,他實在做不到。他知道他對赫連——不薄,這幾年來全都是他在照顧她……
「你快走吧,火已經燒過來了。」赫連恕行淡漠地撂下這一句話,隨即掉轉馬頭。「保重,我想我們以後不會再見面了。」
駕的一聲,他隨即策馬揚長而去,只余燒紅的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