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樂灃背著背包擠下了公共汽車,好容易長舒了一口氣,扶一扶眼鏡,發現臉上濕漉漉的都是汗。車外比車內其實好不了多少,毒辣的陽光像沸水一樣灑在人的身上,幾乎能听見皮膚被陽光親吻得吱吱作響的聲音,腳底下的柏油路把塑料涼鞋也灼得柔軟,像要融化了一樣,腳底板燙得發痛。
溫樂源穿著背心,提著兩個半人高的大箱子吭哧吭哧從車上下來,滿頭滿身晶亮的汗珠一道道往下滑也顧不得擦,嘴里不干不淨地大罵著剛才要求他為箱子買票的售票員,女售票員在車上叉著腰回罵「鄉巴佬」、「土包子」,直到汽車緩緩開走了很遠的距離還依然能听到她尖利的聲音。
溫樂源砰地放下箱子,指著車又大罵了幾聲,直到听不見那女售票員的聲音才停止這毫無意義的行為,狠狠撓撓臉上那一蓬絡腮胡子,甩下一把汗水,又拎起箱子大步走到溫樂灃身邊。
「走吧!」他粗聲說。
「給我提一個,你提兩個太重。」溫樂灃伸手去接他的箱子,卻被他用箱子推開。
「這麼熱的天你倒下怎麼辦!難道要我背著箱子再背著你嗎?」
「我沒那麼沒用……」
「好了好了!」溫樂源不耐煩地說,「都被這太陽曬成人干了,快走!」
溫樂源和溫樂灃是一對相差五歲的兄弟,他們女乃女乃一個姓陰的表姐——也就是他們的表姨婆,今年已經九十二歲了,身邊又沒有兒女,最近她總在電話里對他們女乃女乃抱怨說身體這里不適那里不適,女乃女乃就讓他們去照顧照顧她,要是有什麼萬一也能給她點最後的安慰。當然,最重要的不是這一點,而是因為整天看他們兩個每逃詡很閑又沒工作沒前途,有時間在家睡覺還不如讓他們出門闖蕩一番——即使是強迫的也好。
不過他們兩個其實是有工作的,不過那工作對別人來說卻不是正經活兒,所以他們也一直沒跟家里說。唯一的煩惱是每次把掙來的錢一半交給家里時,就會被母親反復念叨「不要給家里了,你們在外面打零工也不容易……」。
穿過一條很熱鬧的街道,再拐過兩條小吃一條街,在兩個佔地不大的小店中間的小髒巷子鑽進去,再往里走50米左右就能看到大姨婆出租的綠蔭公寓了。
那公寓是姨婆的丈夫留下來的,據說它的年紀比兄弟二人還大了幾十歲,是八國聯軍時期留下的老建築,常有一些奇怪的東西,小時候的溫樂源溫樂灃兄弟常常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嚇到。
巷子不寬,和最內部的綠蔭公寓呈T字形,依然和他們記憶中一樣髒。
臭烘烘的垃圾箱敞著蓋,里面的垃圾高高地溢滿出來,在垃圾箱外的地上攤得到處都是,蒼蠅嗡嗡嗡嗡地滿天亂飛,偶爾一腳踩下去就踩死幾只蒼蠅不算什麼,最可怕的是踩到老鼠,等听到噗嗤一聲才把腳抬起來的時候,才死了不久的老鼠內髒已經就在鞋底上提溜了一串。
兄弟二人穿越一個個艱難險阻,終于到達了公寓門前。
鮑寓是仿歐式建築,已經很老舊了。房頂有天台,外層青磚,雕花窗欄,和周圍普通的民房擠在一起看起來非常不適合,就像一個蒼老的洋人硬擠在中國人內部似的。門的木質很厚,不過由于年代久遠,外面的紅漆也掉了許多,顯得斑斑駁駁。
鮑寓前面種了兩棵法國梧桐,非常高大,讓本來就被周圍的建築擠得不剩多少空間的公寓顯得更加狼狽。住客們曾建議姨婆將那兩棵梧桐砍掉一棵,不過姨婆不同意,說是丈夫在世時種的,砍了對不起丈夫。
溫樂源用拳頭在門上狠砸了幾下,門板在他的手下發出巨響,溫樂灃甚至可以看出它戰抖的顫影。一會兒,門從里面吱呀一聲開了。一個身材矮小,精神矍鑠的老太太出現在門里。
「喲!來了!快進來!熱壞了哈!」老太太說話時帶有濃重的口音,笑起來時聲如洪鐘,不過嘴里缺了幾顆牙,讓她說話有些漏風。
兄弟對望一眼。
「姨婆……您身體好吧?」溫樂灃小心翼翼地問。
她這模樣可不像是需要別人照顧的,明明比現在快中暑的溫樂灃還好麼。
老太太一呆,好像這才想起什麼,神色顯得有些尷尬︰「身體——身體——」她忽然猛一拍大腿,「啊呀——先別說那麼多,進來哈!外面熱!」
「是您騙我們的吧?」溫樂源大聲說。
老太太嘴一癟,本來挺直的腰板忽然彎了下去,手放在腰上很造作地捶︰「哦哦,是有點病……老人不興有點病炳?唉呀,老了,沒用了,讓人嫌哈……」
溫樂源七竅生煙︰「老太太你——!」他本來就為和售票員吵架的事情窩了一肚子火,讓而所有事情的元凶卻——如果可以,他恐怕連耳朵里也會冒煙了。
「哥……別和她生氣,」溫樂灃小聲地說,「老太太們都年紀大了,和小阿樣,講什麼道理都不听的……」
「我就是知道才這麼生氣!」溫樂源叫道。
女乃女乃他們還一本正經地說什麼讓他們去照顧老人,其實就是踢他們出門闖蕩,怕他們在家里閑極生事罷了!當他們是瘟神嗎?
不管怎麼生氣,這外面的溫度可不是人能受的,溫樂源一邊嘟囔一邊提著箱子先進去,溫樂灃隨後進入。
門在身後悄然關上,厚重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陽光被完全阻隔在外面,一絲兒也透不進來。當溫樂灃一腳踏入公寓內的木質地板上時,一股撲面而來的陰冷霎時便讓他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這里還是老樣子,一進門的右手邊是老太太的房間,稍微往前走幾米,右側就是長而幽深的走廊,對這里已經非常熟悉的兄弟即使不看也知道,朝南的方向有六個房間,朝北的方向則有對應的六個窗戶。
那些是租屋的住客住的地方,只是一個小套間,不過還帶衛浴設備,以及全套的炊事用具和家具,租金不太高,一般一個月才四百左右,所以即使這里同時會有一些不可思議的「住客」,但常常還是住滿了人。
正對大門處是窄窄的樓梯,只勉強能容兩個人經過,樓梯扶手處的雕花欄桿也掉了顏色,顯得黑黑的。公寓有三層,每一層的設計都一樣,對這一點溫樂灃並不喜歡,因為這常常讓他找不到自己的樓層——盡避只有三層。
老太太一會兒就忘了自己為什麼要捶背,踮著小腳走來走去,殷勤地招呼著他們二人︰「你們要住哪個房間哈?還是以前的那間好吧?去洗個澡,姨婆給你們做飯去哈!」
「不用了……」溫樂灃捂住嘴,從高溫忽然到低溫的感覺讓他有點不舒服。
「那怎麼行!不舒服就吃點西瓜哈!姨婆給你殺個西瓜!「
溫樂源知道他怎麼回事,便拉住老太太道︰「好啦姨婆。我們昨晚在火車上坐的硬座,沒睡好,等會兒洗完澡我們就先睡覺,起來再吃。」
要和她生氣,最後氣死的還是自己,因為她記性越來越差,扭頭就會忘記自己剛才干了什麼,溫樂源他們也早就學會了如何調整自己。
懊容易才說服了老太太,兩人拿了老太太給他們的房間鑰匙上了二樓。他們以前常到姨婆這里來住的就是二樓的02房間,所以老太太也就常把202房間空著,以做不時之需。
溫樂源一路拖拉著箱子,箱子下面已經壞掉的輪子和木質地板之間發出難听的吱吱聲,讓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溫樂灃打開門,讓身後的溫樂源先進去。房間里的擺設依然和以前一樣,為了溫樂源的偏好而沒有設床,只是在陳舊的木地板上放了兩塊木床板,上面鋪好厚厚的床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並排放在一起。電視機沒有放在電視櫃上,而是同樣用木板墊好放在地板上,好方便那兩個不喜歡凳子不喜歡床只喜歡在地上滾來滾去的兄弟看。由于個人喜好問題,他們把外面的套間當作了客廳兼臥室,與外面只有半牆相隔的小套放滿了炊事雜具和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
溫樂源想把箱子放到里面的小套間去,剛要抬腳就被溫樂灃攔住了。
「月兌鞋。沒看已經擦干淨了嗎?」
「都忘了。」溫樂源月兌下涼鞋,在火車上蹭得烏黑的腳片子啪嗒啪嗒往里走去。
「……你還不如不月兌鞋呢。」
「毛病真多!」溫樂源回頭瞪眼楮。
溫樂灃不理他,轉身想關門,卻看見一個年輕男子從門口輕飄飄地飄了過去。
沒錯,不是走,是「飄」。
在別人的眼中看來,溫樂灃和溫樂源這對兄弟從小就很奇怪。
他們似乎能看得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常常會對著無人的地方喃喃自語。有人說,這是因為小阿的眼楮太干淨,能看到大人的眼楮所看不見的世界,但是這似乎和他們的年齡沒有太大關系,證據是他們直到現在依然能看得見那個世界的東西。
眼前的那個年輕男子自然並不是人,而是「鬼」。他大概是由于車禍而死的,右邊的臉還算勉強完整,而左邊的臉卻都爛了。左眼眼球吊在眼眶外面,只有一根筋連著,整個左側肩膀和盆骨也碎得看不出完整的形狀。從完好的那半邊臉來看,他應該是個長得很清秀的男人,身材也很高。
溫樂灃開門的動作似乎驚擾到了他,他轉頭看了一眼溫樂灃。溫樂灃向他微微一笑,他有些訝異,卻也微微一笑,點點頭。
「樂灃!把門關上!別和陌生的家伙打招呼!」溫樂源在里屋叫。
溫樂灃應了一聲,慢慢地關上門。被關在門外的年輕男鬼目光有些愣怔,不知道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