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尸覺得好像听到有誰在談論自己,他停下腳步,想听一听它從何處傳來。可他一旦停步,除了汽車喇叭和周圍的人指指點點的聲音之外,他什麼也沒听到。
拉著他手的女性回過頭,詢問地看著他。
「我……听到了……什麼……」
那名女性微微一笑,說不上是衰老還是年輕的臉龐煥發出些許難得的光采。
「是目的地的聲音嗎?」
「不……」行尸用低啞的聲音說,「是起點……」
一瞬間,那名女性的表情怪異地扭曲了——但也只是瞬間而已。
「你想回去嗎?」
「我……不能回……還沒找到……」
「你想找什麼?」
行尸有些發愣。
「你想找什麼?」她繼續咄咄逼人地問,「你為了那樣東西才變成行尸的吧,你想找什麼?」
原本被她握著手就會變得清晰的頭腦,在她的逼問下又逐漸開始糊涂,他不說話,只眼巴巴地看著她,似乎在期待她的提示。
她深吸一口氣,好像要長篇大論一些什麼東西,然而張了一下嘴,又閉上了。
「我知道,你討厭別人這麼逼你。」她嘆息著說,「你不想說就不要說,我陪你慢慢找。」
她拉著他想繼續往前走,然而行尸嘴里發出了奇怪的聲音,她身形一滯。
「你剛才說什麼?」
「我……見過……你……」
「你怎麼會見過我呢?」
「你和……我……父親……」
她諷刺似地挑了一下嘴角,淡淡地問︰「我和你父親,讓你選擇的話,你會選誰?」
「什……麼……」
「你不想要那種殘忍的父親吧?那種每天把你打得遍體鱗傷,讓你做夢都恨不得扭斷他的脖子的父親……你想要那樣的嗎?還是要像我這樣,引導你,拉著你慢慢走?」
氣流從行尸的鼻子里噴出來,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
「你笑什麼?」
「我想起……以前看過的小說……」
一個小阿驀然大哭起來,他的母親用尖銳的聲音訓斥他,又在他的上揍了幾巴掌。小阿哇哇號哭著,卻還是伸開小手要求母親抱他一下。
「那個作者……說……‘就是讓揍一頓,綁在樹上,夾在胳肢窩里,最後要的,還是親娘’……」
母親又擰他耳朵一下,退開幾步,小阿又不死心地搖搖蔽晃追了上去。
「沒那麼狠心的親娘。」
「對……沒那麼狠心的……親爹娘……」
小阿終于抱住母親的一條腿,把她的褲子當成了方便的抹布,在上面擦著眼淚鼻涕干嚎。母親氣得直跺腳,轉手從包里抽出一長條衛生紙,一邊用力給他擦臉一邊罵。
「有句……話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
行尸的目光一直朝向那對母子所在的地方,那名女性也以為他是在看他們,但是當她看向他瞳仁的方向時,她忽然發現,他因肌肉僵硬而顯得呆滯的目光根本沒有在看那對母子,而是落在更遠一點,一個坐在街心花壇旁的十四五歲女孩身上。
那個女孩坐在輪椅上,頭上戴著絨線帽子,膝蓋上搭著一條毛毯。她的嘴唇白得和她的臉同樣顏色,一雙黑色的瞳仁突兀地瓖嵌在那張白得異常的臉上。她伸出毛毯的手比她的臉更白,縴細的十指和從袖口稍稍露出的手腕瘦得好像能透過皮肉看到骨頭。她不知道是在看什麼還是僅僅在發呆,表情平板而呆滯。一個微胖的中年女人舉著傘站在她身後,把她和本來就不算強烈的陽光完全隔離了開來。
「她怎麼了?」她問。
「找到……了……」
「咦?」
行尸扯動已經無法自如運動的皮膚,做出了一個怪異的表情——那也許是個笑容。
「謝謝你……陪我……請問您……貴姓?」
她愣了一下,好像在掂量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才帶了點猶疑,緩緩地回答︰「我的名字不能說,不過姓不是秘密……我姓陰,你可以叫我陰女士。」
行尸看著她,那雙分明已經死去的眼楮好像活了一樣清明。
「我不認識……你……但我肯……定見過……肯定見……過……」
他邁開僵硬的步伐向那個蒼白細瘦的女孩走過去,陰女士想跟進一步,卻被虛空中某種看不見的東西擋住了。
「請……不要跟來……我找到……就回去……」
「你要去哪里!」陰女士厲聲說,「今天是最後一天!餅了今天你要麼變成僵尸要麼就只有化成灰的份!」
行尸轉身——他的無法轉身,那個類似轉身的動作看起來就像一個很硬的東西忽然歪過來看人一樣滑稽。
「那是我的選擇……」他用低啞的嗓音說,「從‘那時候’開始……我只讓自己做決定……」
只要是自己的決定,屬于自己的選擇,不管對錯……決不後悔!
陰女士顯得氣急敗壞,好像有很多話想說卻說不出來,最後憋出一句︰「你——你的父親在等你!餅了今天你就再也見不到他了!這你都不在乎嗎?!」
行尸慢慢轉回去。
「都死了,就見到了。」
「根本見不到!因為你的三魂七魄會和你的尸體一起化成灰!」
行尸邁出一步,稍微停滯了一下。
「那又……怎麼樣……已經死了……」
人死了,剩下尸體;尸體死了,剩下魂魄;魂魄沒了,一切成空——但那又如何?已經死了,不過是再死一次罷了。
陰女士無言以對,只能看著行尸的身影逐漸隱入人群中,在他人驚訝的目光中走遠。
***
蒼白的女孩一直向一個非固定的方向看著,目光沒有焦點。直到一個戴著草帽,穿著風衣的男人出現在她的視野範圍之內,她的眼皮一動,之前呆滯得好像死了似的眼珠忽然如同流水一般活泛起來。
「……髒得要命,」在她身後那個微胖的中年女人一直不停地在絮絮叨叨,「所以我說你呀還是住到海南去的好,那兒沒污染,哪像這兒滿世界都是灰塵……呸呸!」正說著,一輛排放著黑色毒氣的現代化工具飛馳而過,揚起一股比灰塵更讓人反感的味道。
女孩勾起沒有血色的蒼白薄唇,微微地笑了。
中年女人幫她把滑落的毛毯往上拉一拉,抬眼看見她的笑容,手一抖,差點把陽傘扔到地上。
她當這家的保姆時間不長,很多事情不了解,不過「前任」臨走時,曾經說過一句讓她很在意的事——
那孩子從來不笑,你看她的臉……陰森得怕人呢!
前任說,她就是受不了這孩子那種死人氣才走的。她沒事就喜歡折騰自己和周邊兒的人,那小身子骨哪里經得起這麼折騰?怪不得病不重卻老是一臉要死的樣子!所有保姆沒一個受得了她的,這十幾年來她少說也折騰走了幾百位吧。
但就是這個小阿,剛才忽然笑了。她看著某個方向,臉頰泛起紅暈,一雙黑眸閃爍著靈動的亮光。但是她的表情卻怎麼看也不像羞澀,而更像是看到了一只在走路的烤鴨。
烤鴨?
中年女人忍不住為腦袋里忽然冒出的想法打了個冷戰。她順著女孩的目光看過去,原來她牢牢鎖定的目標竟是一個穿著古怪的男人,他正用怪異的步伐穿越人群,緩慢地接近她們。
那人一步一步走來,寒冷的氣息穿過人群,在中年女人和女孩身邊幽然攀爬、蠕動。中年女人覺得很冷,正在回暖的天氣和他們一點關系都沒有,就像那把傘一樣,生生地把她們和原本就不夠強烈的陽光隔開了。
「那個人是……?」
女孩的手指放在蒼白的嘴唇上,似乎是說不要再繼續講下去,但中年女人卻覺得她那種姿態很怪,就是說不上來哪里怪。
「推我,回家。」
這是中年女人第一次听到她的聲音,那是很清脆卻稍微有些低沉的聲線,不像是一個十四五歲女孩應該有的。
她又看了一眼那個接近他們的男人一眼,推著女孩快速離開。她一邊走一邊回頭看,知道那男人的視線死死地粘在女孩身上,腳步緩慢卻堅定地跟了上來。是變態嗎?那種打扮的確很像。可是她們也不能因為對方遠遠地跟著就報警啊。
幸運的是那男人畢竟走不快,她們迅速地跑了一會兒就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中年女人松了一口氣,腳步逐漸放慢下來。
女孩的家就在不遠的一處大廈,她的母親為她買的是頂樓的房間,視野非常漂亮,天氣好的時候甚至能夠俯瞰整個市區。
必到家的女孩就一直坐在落地窗前,隔著玻璃看外面的世界。中年女人想幫她吃個飯洗個澡,女孩總是搖頭,她無奈,只能讓女孩繼續在那里坐著。
天色漸昏,遠處的燈火接連亮了起來,和汽車移動的燈光璀璨地連成一片。
中年女人要開燈,女孩再次搖頭。
「去睡覺,別出來。」
女孩說話太過簡略,簡略得讓人難以理解。中年女人愣了好長時間,才分析出她的意思可能是讓她去睡覺,這邊再有什麼事也不要出來。
蓖主怎麼說她就怎麼做,她只是保姆,又不是女孩的媽。既然女孩都這麼說,那她听從就是了。
中年女人回了房間,諾大的客廳里只有女孩一個人對窗而坐。寂寞的味道從房間的各個角落散發出來,飄散在空氣里,粘在人的身上,鑽入呼吸道中,淡淡地發苦。
女孩側轉頭,看著右手邊玻璃架上的一個像框。像框中的照片早已被取掉了,露出本應隱藏在照片後面的黑色面板,這種東西應該再加上照片,或者干脆把它取掉才對,不知為何卻還大刺刺地放在這里。
女孩伸出細瘦的手指,瘦得雞爪一樣的指尖在像框上緩緩劃過,動作異常輕柔。
門外,沉重的腳步聲由輕到重,由遠到近,最終停在了她家的門口。
咚!
咚!
咚!
焙慢的敲門……不,踢門聲。
女孩收回撫模像框的手,雙手交叉著托在又尖又小的下巴上,輪椅忽然在沒有任何助力的情況下自動回轉,從面朝窗口到背向窗口的動作,她只用了不到一秒。
咚!
咚!
咚!
女孩閉上眼楮,似乎在享受這個聲音。
中年女人從自己的房間里露出頭,大概想去開門,卻被獨自坐在黑暗中的女孩尖利地呵斥了一聲︰「回去!」
中年女人快速地縮回了腦袋。
門外的聲音越來越不耐煩,從節律變得雜亂,從緩慢到急躁,發瘋一樣將門踹得山響。
脆弱的門無法經受如此強勁的攻擊,黑暗中,只見嚴絲合縫的防盜門泄漏出了一絲亮光,然後是一束,然後是很多束,束連成了片,最終轟然倒塌。
行尸慢慢穿過變形的門框,踏在門的尸體上一步一步向她走來。
中年女人蹲在自己房間的角落里,拿起電話顫抖著撥下雇主的號碼。
***
溫樂灃不太想動,溫樂源只能一個人去月復腔外科調查。
奇怪的是,科里所有的人都對此事守口如瓶,一問三不知,連他問起到底當晚是哪個護士遭遇了「那個」的時候,所有人也都眾口一詞——不知道,別問我,忙著呢。
他提出調閱死者的病歷,對方問︰你是親戚嗎?他語塞。他要看死者生前的病房,對方說︰那是重癥監護室你是現在住那的病芭的親戚?他語塞。他問他們到底丟了什麼文件,對方說︰我們一天要出好幾十份文件呢誰記得丟了什麼少了就補回來不行嗎?他還是語塞。
不管什麼路子都被一口堵死,他好言相勸不成便瞪著眼楮打算進行威脅,結果對方根本不吃這一套,抓起電話就要叫保安,可憐的溫大哥落荒而逃。
不過天無絕人之路,當他在月復腔外科外面發愁怎麼向溫樂灃交待的時候,一個圓臉的小堡士端著一個配藥盤經過他身邊,有意無意地在他的腳上踫了一下。
他立刻會意,等小堡士走出一段距離之後便若無其事地跟了上去。
走下幾級樓梯,小堡士的速度明顯放慢,他看一眼她暗示的眼神,便緊走幾步,走到了她的前面。
「那天晚上,是我在當值呢。」
溫樂源忍不住必頭看了她一眼,驚訝。普通人第一次看見行尸不是應該怕得要死嗎?再提到的時候至少也該是一臉劫後余生的表情吧?為什麼她卻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樣?
不過他決定先不問這個問題。
「你看到啥了?」
「我啥也沒看到。」小堡士悄悄說,「我是實習生,那天晚上發生事情的時候我正好去上廁所,回來的時候就看見滿地血,老師倒在一邊……我還以為有歹徒把老師殺了呢!」
「那就是說,你沒看見那個行……那個行凶的‘東西’?」
「我看見了還會在這兒呀!嚇都嚇死了!听說那人的模樣怕人得很呢!」
「……那你是有什麼線索告訴我嗎?」我的時間很寶貴……
小堡士撇了撇嘴︰「我知道,那人從我們科里偷走了什麼東西!」
***
「死亡報告?」溫樂灃茫然地問。
溫樂源托腮,蹲據在路邊的椅子上,對周圍譴責的目光一概無視。
「听她說,死亡報告在是很重要的證據。那天晚上醫生們開完死亡討論會就把會議記錄和死亡報告等等都夾起來放在桌上,晚上的情況很混亂,誰也沒看見他到底去那里干什麼了,最後還是看監視器的守尸老頭和保安發現他手里拿的是文件……第二天早上醫生們發現他們夾起來的文件就少了那個人的死亡報告和檢查記錄。這是大問題,他們誰也不敢承擔責任,就壓下來不讓提。」
溫樂灃想一想︰「奇怪……一個車禍死亡的人,難道還會不明白自己是怎麼死的?為什麼還專門跑那麼遠回來拿死亡報告?還有,他要檢查報告干什麼?還想給自己治病?」
「尸體治病啊?」
「……」
想也知道那不可能……
但是為什麼呢?
「比起這個……哥,我有另外一件事更想不通。」
「什麼?」
「太平間的老大爺說,行尸在那里流了很多血,而那個小堡士說,她在科里也看見了很多血。」
「是啊,也許他的血在外面被凍住了,在暖和的地方一化就變成血水……」
「還是不對。」溫樂灃輕輕敲自己腦袋,好像有什麼答案在腦中一掠而過,快得他怎麼也抓不住它的尾巴。
不不不……現在似乎被許多線索攪亂了,他不該想那麼多,舍本逐末絕對是最錯誤的行徑。他們現在最大的問題不是要知道行尸為什麼出血,而是他為什麼回去?他丟了什麼?和醫療有關嗎?他既然拿著死亡報告和檢查報告……死亡報告……檢查報告……死亡……檢查……
「哥……我想知道死亡報告和檢查報告的項目,你能弄一份嗎?然後我們回家,好好看看它們的區別。」
溫樂源點頭。
***
他們不敢再到那個科去找,而在別的醫院弄到了一份作廢的資料。
兄弟兩個看到那一大堆的醫學術語就頭昏,但是現在沒有辦法,只能趕鴨子上架。下了公共汽車,他們一邊看一邊往家走,卻不知怎的有種被人惡狠狠地盯著的感覺,一抬頭,發現陰老太太站在公寓門口凶狠地叉著腰看他們。
兄弟二人本能地瑟縮了一下。又……又犯錯了嗎?好像沒有呀,從中午就沒和她吵架也沒偷她符咒吧……
陰老太太的表情越來越凶狠,狠得讓兄弟二人腿肚子直轉,正在他們惴惴地打算逃走的時候,老太太忽然吐出一口氣,凶狠的表情隨著那口氣慢慢消失了。
「干啥去了!有事也不說聲!」
老太太會說這句話,基本上可以肯定絕對不是關心他們,而是有什麼活計要干找不到苦力幫忙在撒氣兒罷了。
「干嗎這麼凶嘛老太太,」溫樂源嬉皮笑臉地道,「我們也是在給你干活嘛,你看……」
他把手里的資料塞給老太太,老太太看一眼,又塞回他懷里。
「看不懂哈!」
「……」他就知道……
「您听我說,我們今天在醫院可是大有收獲……」
老太太威武地擺了一下手︰「不听!你們兩個,現在去那個啥路的那個地方,行尸走那咧!」
「……」這個老太婆到底在說什麼……
「快去!」陰老太太怒吼。
溫樂灃想說話,溫樂源一把拽住他,扭頭逃走。
「哥!你怎麼不讓我說……」
「說什麼?」溫樂源頭也不回,「那個死老太婆居然連自己也敢用,真行!幸虧我今天沒把你寄存她那兒!」
「……我不是行李。」
「是是是,你是我最優秀最寶貝的弟弟,不是行李。」
「……哥你想死嗎……」
***
行尸的圍巾不知何時掉了,草帽也不知掉到了哪里。他慢慢向女孩走過去,走廊里的燈光從他身後射入,為他瓖上了一道暗紅色的詭異花邊。
他向女孩伸出了一只手︰「還我。」
女孩輕笑,行尸的眼楮穿透了黑暗,清晰地看見她微笑時露出的糯米細牙。
「還我!」他加重了語氣說。
「還你什麼?」女孩仍是笑。
「那是我的……還我!」
「你到底要我還你什麼呀,」女孩細牙閃著珍珠般的色澤。對于它的觸感,行尸非常清楚,「反正你都死了,那個對你也沒用,送給我又怎麼樣?小氣鬼!」
她的聲調柔柔地,好像在向情人撒嬌的女人。如果不是那細瘦的身體和幼稚的臉龐,恐怕誰都會以為那些話根本就是有人在和她唱雙簧……
「把那個還給我!」行尸暴怒地一腳踢翻她身邊的玻璃架,玻璃架傾倒時又帶倒了旁邊的落地燈,只听一片叮呤 啷唏哩嘩啦的巨大碎裂音,看來玻璃架及其附近的東西基本上沒有生還的可能了。
「那不可能。」女孩依然柔柔地說,「你知道,吃下去的東西是吐不出來的——就算吐出來也沒法用了是不是?既然它們已經都歸我所有,那我以後一定會好好對待它們,你放心好了。」
行尸覺得自己體內已經僵死凝固的血液又沸騰起來,好像在對付那些小膘混時一樣,腦中的理智正在被瘋狂的憤怒大片大片地吞噬取代。
「那個我只有一個!我只有一個!這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把它還給我!憊給我!」盛怒中,行尸舉起雙拳向下猛砸。行尸關節僵硬,動作靈活性有限,而且不如僵尸般有特異能力,但行尸擁有普通人無法企及的力氣,就算是溫樂源也不敢和他硬拼,更何況這麼瘦弱的小女孩?眼看他就要將她生生砸死在輪椅上,就在那千鈞一發的時刻,一股大力從右後方猛沖而來,將行尸整個人撞到了一邊去,和黑暗中各種各樣的東西撞在一起,發出刺耳的噪音。
罷才我們說過,行尸的力氣是普通人根本無法企及的。即使是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溫樂源有可能被一個三四歲的小阿從後面撞倒嗎(撞到腿彎處不算)?答案根本想都不用想。
所以當行尸在碎玻璃和各種裝飾品殘骸中搖搖擺擺地站起來,卻發現撞自己的是一個四五十歲的矮小女人時,他的驚訝可想而知。
那個女人明顯是從哪里狂奔而來的,赤果著腳,手里拿著一只半高根鞋,頭發毛糙而蓬亂,臉色憔悴而灰暗。只有她那雙大眼楮像驚恐癥的患者一樣睜得巨大,死死地盯著她心目中的敵人。
啪地一聲,有人在門口把燈的開關按了一下,霎時間屋內大放光明。矮小的女人受不了突然而至的光線,忍不住眯了眯眼楮;女孩只是眼珠微微動了一下;行尸暗紅色的瞳孔在見光的瞬間被輪狀虹膜唰地收了起來。
「怎麼樣,談妥了嗎?」門口的人——陰女士——問。
「我們交流障礙。」行尸說。
行尸周身再度散發出晦暗的憤怒氣息,矮小女人的身體像篩糠一樣抖。但當她發現他的目光仍惡狠狠地指向女孩時,她卻突地跨出幾步,用柔弱的身體把女孩擋在身後,那模樣就像一只炸了毛的瘦小母雞。
「默契可以培養。」陰女士說。
「我不和那種東西培養默契!」行尸說。
陰女士笑笑︰「哦……不過你不覺得你說話利索了很多?」
行尸僵硬的臉上肌肉微微扭曲,他伸出青白色手指抓住那個矮小女人的肩膀就將她往一邊拖,女人嘶聲大叫,小小的身體拼命掙扎著,雙腿亂踢,毫無威脅的雙拳在行尸的胸膛上發瘋般揮舞。行尸的皮膚被她抓爛了,尸水從破損的皮膚處慢慢外滲。
「我報警了!我報警了!不要動我女兒!我報警了!警察馬上就到!放開我!你跑不掉的!不要動我女兒!我報警了!你別動她!別動她!」
行尸一揮手,她倒在地上,身軀隨著他著力的方向又滑出很長的距離, 地一聲撞在沙發腿上。
「別動我女兒!別動我女兒!警察就來了!你別動我女兒!」反復叫著同樣的台詞,女人撲向他,在他身上拳打腳踢,狀似瘋狂。行尸輕輕甩手,她又是一跤倒下。
女孩沒有再笑,她細瘦的手指緊緊地抓住輪椅的扶手,眼楮里暴露出條條血絲,蒼白的頸上也有交叉的青色紋路凸了起來。她的憤怒已經一觸即發,卻似乎仍在忌憚什麼,所以只是隱忍而沒有真正發作出來。
「你們……卑鄙!」她緊緊咬著那口閃著寒光的細牙說。
「不是我們叫她來,」陰女士淡淡地說,「而且她原本來的時候也不是一個人。只不過她帶的人在一樓保安那里听說有個尸體自己走上來,馬上就都跑光了,只剩下她一個。」
行尸不關心那些事。他追蹤了那麼久,走了那麼遠的路,一切只為了一個目的。除了那個之外,他那個強留在軀殼內的魂魄什麼也不在乎。
「把那個還給我。」他說。
「有本事你來殺我。」女孩的眼中有藍綠色的冷光交替閃過,和她牙齒上隱現的光芒一模一樣,她的聲音卻不如那些光芒那麼冷,那種惡狠狠的聲線讓人有種似乎被咬住了脖子的微窒。
女孩的媽媽困難地支起上半身,咬著嘴唇捂住綁腰,輕微的申吟從她胸腔中微微逸出些許。然而即使如此,她另一手中仍緊抓著一只鞋,望向行尸的表情充滿了無能為力的恐懼。
「別……」行尸向她女兒微微抬起腿,像是要走過去的樣子,矮小的女人絕望地嗚咽起來,「我不知道你們和我們有什麼仇恨,但是別踫我女兒,她是無辜的……她真的是無辜的……她什麼都沒干過,她病了好多年了,她什麼都沒干過……是真的……求你相信我!」
說到最後,她大哭起來。行尸微嘆,把腳又收了回來。
從安全樓梯的方向傳來男人粗重的喘息聲,至少有一個人以上的腳步聲 里啪啦地響起,把房間里的氣息攪亂了。這里是整個大廈的最高層,全部都是女孩的媽媽為她買的地盤。而且剛才她叫的那些幫手全都跑光了,照理說是不該有人再來了才對。房中,各懷心思的人們整齊地向門口看去。
一個留了一臉大胡子的魁梧男人和一個清秀的青年一人扶著一邊的門框,呼哧呼哧直喘粗氣。
「媽的……是哪只豬封了電梯!棒……呼……讓老子抓住非扒了他的皮不可!棒……呼……」大胡子男憤怒地叫囂。
靠在電源開關旁的陰女士斜了他一眼,那個清秀的青年臉色蒼白地拽了拽大胡子男,大胡子男終于發現了近在咫尺的人,臉色當即就像抹了變色油漆一樣由紅轉白再轉青,末了還透出了醬黑色。
「您……您也在這兒?哈哈哈……」多麼難听的笑聲,基本上和行尸的僵硬程度不相上下。
陰女士冷笑。
行尸也冷笑了——雖然他壞死的肌肉沒有拉動多少。
「再來多少幫手也沒用,我死了一次就不怕再死第二次。」他轉頭對死死抓住輪椅扶手,連指尖也有些泛青的女孩說,「如果不把我的東西還給我,不如就給我……陪葬吧!」
他一拳揮向女孩。
他的拳頭帶著淡淡的黑氣,他的速度讓他在空氣中似乎連影子也沒留下,只有激烈的風聲唰地攻向那個細瘦的身體。
趴在地上的矮小女人發出了淒厲而絕望的嘶喊,仿佛那一拳是砸在了自己身上一般。
女孩隨著他的拳勢 地向後倒去,和輪椅一起狼狽地摔倒再地,又打了幾個滾,這才剎住。
「呀——」
女孩的媽媽發出刺耳的尖叫,手里的鞋子月兌手向行尸飛去。行尸沒有動也沒有躲,鞋跟擦著他的臉砸到玻璃上,在他的額頭留下了一道破損的痕跡。
溫樂源義憤填膺,挽起袖子就打算往上沖,溫樂灃拽住他的衣服下擺,又把他強行拉了回來。
「那可是個小丫頭!樂灃!難道我們就看著這個家伙胡作非為嗎!」溫樂源吼一吼,房梁抖三抖……
「你不要那麼著急,看清楚了再出手……」
「我5.6的眼楮看得還不夠清楚嗎?!」
「……」明明就跟擺設一樣……
即使沒有看到,想也該想到行尸有不太對勁的地方。在面對一個那麼瘦小的普通女孩時即便是普通人和她握手也得掂量掂量,稍不小心就可能讓她骨折。那麼行尸為什麼會使出全力呢?那麼瘦小的姑娘,他就算只用拳風也能把她打成重傷!
溫樂源只顧著泛濫英雄氣概,溫樂灃卻在拉住他的同時盡力回想,終于發現了問題在什麼地方。
行尸是以全力出手的,所以拳速極快,普通人連他是怎麼出手的都看不清楚。按照他拳頭的軌跡和女孩原本的坐姿來說,那女孩應該會被打中鼻梁,然後整個人——也許帶著輪椅也許不帶——向後飛撞上落地窗或牆。即使他的位置不夠準確,也決不應該超過除了額頭、面頰、下巴的範圍才是。
所以,當時的實際情況是這樣的——
行尸出拳,平行攻擊,拳風的軌跡始終畫著一個完美的弱弧,正確地指向女孩的臉龐正中。女孩被擊中,向後倒——不,只有更仔細地觀察才會發現,女孩根本不是被擊中而倒下的。就在行尸的拳頭即將接近她的那一瞬間,她不動聲色地一仰身,拳頭幾乎貼著她的下巴飛過,她順著拳風的方向一個順勢滾翻,身體和輪椅在半空中轉了半個圈,然後才在輪椅和其他東西嘈雜的乒乓聲中跌落在地。
多麼完美的身手!即使陰老太太在這里,恐怕也只能贊出一個好字來。
看見女兒被打倒,那女人好像瘋了一樣沖了上來,將手中還剩下的那只鞋子使勁地砸在行尸的身上。
行尸不耐煩地推開她,她又撲上來。行尸有些煩了,忽然伸手拽住她的胳膊,身體劃出一個半圓,竟似想將她向落地窗扔過去。
他剛才還有理智,因此打出去時保留了大部分的力道,但現在女孩的媽媽把他惹煩了,他本來就不剩下多少的理智從60急速地降到了近乎0的位置。且不說那落地窗的玻璃是不是過關,總之只要他這樣一扔出去,女孩的媽媽左右都是死路一條——不是在結實的玻璃上撞死,就是在不結實的玻璃茬中摔到樓下去。
溫樂源和溫樂灃大驚失色,溫樂源更是做好了出手的準備,只要一接到她,立刻著手封住行尸的動作!
然而就在行尸將推而未推的剎那,那個看起來應當是被行尸擊倒的女孩忽然身體一動,哧溜一下貼著地面向他滑行過來。女孩的身下沒有滑輪,當然也沒有其他任何東西,她的肢體也沒有做出任何輔助動作,但她就是滑動了,而且速度很快。不過盡避如此,她的身姿看起來卻不太靈活,就如同一條被凍僵又驟然開始流竄的蛇似的。
行尸似乎被嚇了一跳——不,已經不是簡單地嚇一跳了,看得出他非常震驚,隨手將女孩的媽媽甩開,自己的身體猛然向後退去。溫家兄弟和陰女士則當即變了臉色。
盡避有些僵硬,但女孩的身體較之行尸卻靈活得多。行尸左退,她便右進;行尸右行,她便左擊。行尸左右躲閃,連連後退,直到發現自己已經被追入牆角,再無後路,方才做出一個似乎想要反擊的動作。
女孩並沒有窮追猛打,在即將接觸到他時,忽然一擺仿佛游龍後尾的下肢,整個身體一個突然回旋,以為她在最後關頭放棄的行尸身上的力道微微一泄,便被什麼很軟很粗的東西狠狠打在身上,幾乎把他的魂魄也一起打成殘片!
抽打他的東西是女孩的下肢,她的下半個身體完全不能動,卻可以隨著她的動作變成一條夠粗夠韌的鞭子,在最適當的時候打到了最適當的地點——她沒能打散他的魂魄。卻把他的兩條小腿骨打斷了!
失去了支撐的行尸從喉嚨中擠出一聲暗啞的低呼,砰咚坐到了地上。
女孩的媽媽張大嘴巴看著這一切,那雙看起來和女孩完全不同的大眼楮里充滿了驚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