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A城的朝陽門出來一直往東走,有一條名叫霸河的河流。現在是旱季,被橡膠壩圍起來的地方倒積存了很深的水,橡膠壩之外的地方就是涓涓溪流,看起來有些淒涼。
霸河上有一座連接東西方向的大橋,叫做灞橋,是A城的交通要道,平日里人來車往熱鬧得很。
不過再怎麼繁忙的交通要道也有休息的時候,前幾天就已經過了冬至,早上六點鐘鍛煉可不是好主意,現在的灞橋上冷冷清清地,只是偶爾有幾輛車飛馳而過,連行人也很少見。
溫樂源和溫樂灃就是在這種悲慘的時候被踢出綠蔭公寓大門的。
既是房東、又是食堂主,還是他們姨婆的陰老太太直接闖入他們的房間,掀開他們的被子,拔掉他們的電熱毯,打開窗戶,讓小刀子似的寒氣把兩個只穿了褲衩背心的年輕人凍了個半死。三只小貓擠在它們溫暖的貓窩里,絲毫不受他們的影響。
「你們給我去灞橋東邊!我認識的人昨晚死 ,今天早上他就到那!你們把他接來哈!」沒有任何的歉疚或者不好意思,老太太頤指氣使地發出了這條指令。
凍得半死的溫樂源對她進行了很不禮貌的破口大罵,結果那個瘦小精干的老太婆當即把他扔到了窗戶外面,可憐的人在寒風嗖嗖的樹上足足呆了五分鐘,這才口服心不服地和弟弟一起到橋頭等人。
橋上風很大,兩個年輕人穿上了他們所能找到的最厚的衣服,可就那也擋不住橋上那種帶著糝人呼哨的冷風,他們只得找了個擋風的橋欄,兩人緊緊地擠在一起,這才感覺好了點。
「那個死老太婆!」溫樂源第無數次罵出這句話,順便狠狠吸了吸流得老長的清鼻涕。
溫樂灃從口袋里抽出一張紙給他,溫樂源接過來,使勁擰了擰鼻子。
「你又不是她的對手還愛罵……虧老太太沒和你認真計較。」
「認真計較怎麼啦!認真計較怎麼啦!」溫樂源又瞪上了他的牛眼,「那個死老太婆忒狠心你知不知道?我們可是叫她姨婆的!可她居然收咱們的房租!而且吃飯要錢!符咒更貴!她當不當我們是親戚!」
溫樂灃嘆了一口氣,白氣在他的口中呼出來,凝固在空氣中逐漸散去。
「可你從來不說她收咱們房錢只收一半,你每次吃飯一個人吃三個人的……」
「誰說我吃三個人的了!我吃的只是你的三倍罷了!」溫樂源怒叫。
「……你覺得這種事用這麼大聲音說出來很光彩嗎?」
「光彩!怎麼不光彩!」大概是心里的氣全都堵在嗓子眼上了,溫樂源朝著四面八方大吼起來,「我每頓吃五碗飯!我吃六個肉夾饃!我吃九個饅頭!我吃十一個烙餅!怎麼不光彩!哪里不光彩!誰有意見就給我提出來!說啊!誰敢說!」
一個剛剛走近他們的老頭被他的大嗓門吼得一個趔趄,轉身急匆匆地跑掉了。
溫樂灃捂住耳朵躲得離他遠了點。
「我愛吃這麼多!怎麼了!死老太婆你吃不了這麼多怨誰!不要以為你厲害我就拿你沒辦法!總有一天在你飯里放巴豆——」
溫樂灃又往遠處走了點,在這種時候,要他承認和那個人有血緣關系還真是一件讓人臉紅的事情。
一個穿著白色短大衣的長發女性低著頭從灞橋東邊而來,在越吼越起勁的溫樂源身邊緩緩走過,對他震耳欲聾的吼聲充耳不聞。
溫樂源忽然停住了聲音,盯著那名女性的肩膀,臉上露出了訝然的表情。溫樂源忽然停止的噪聲吸引了溫樂灃的注意,他也往他目光所及之處看去,同樣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那名女性沒有注意到他們的目光,只是自己慢慢走著,表情木然。
溫樂灃走回溫樂源身邊,在他耳邊低聲道︰「哥,我想起一件事。」
「嗯?什麼?」
「姨婆讓我們來接人,可她連那人的年齡長相性別好像都沒告訴我們……」
「……」這下完了!
那名女性走到了橋的最中心,靠上了橋邊的圍欄,身體微微有些前頃,就好像在看橋下有什麼東西。
「好像開始了。」溫樂灃說。
女性的身體又前頃了不少,但她的雙手卻緊緊地按在圍欄上。
「雖然誘惑很強,不過看來意志很堅定。」溫樂源評論。
女性的身體又退回來了一點。
「的確很堅定,但是……」
女性的全身忽然猛一前沖,雙腳也離開了地面,整個人只有雙手和月復部還撐在圍欄上,全身就像蹺蹺板一樣在圍欄上前後晃蕩,眼看就要掉到橋下去了。
「好像還是誘惑比較強。」
「她也在拼命掙扎啊。」
「要不要打賭,她最後絕對受不了誘惑的。」
溫樂灃生氣了︰「你到底幫不幫忙!」
溫樂源非常納罕地看著他︰「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吧?你著什麼急?」
溫樂灃氣得扭頭就走。
「你就在這里袖手旁觀吧!我一個人去幫她!」
一見溫樂灃發怒,溫樂源立刻換上了一張親切的笑臉,跟在他身後又是搓手又是作揖︰「開玩笑的!我開玩笑的!樂灃,我真是和你開玩笑的。別這樣嘛,我一定幫!當然,一定幫的!罷才和你說著玩……」
溫樂灃氣得直搖頭,指著他正想提出幾點意見,便听見一聲尖叫,溫家兄弟慌忙回頭,發現剛才還在圍欄上的那名女性已經不見了。
溫樂灃幾步跨到灞橋另外一邊的圍欄上,伸著脖子急切地看。如果那名女性是從剛才那個位置掉下去的話,那麼他在這邊就應該看得到被水沖過來的她才對。
可是很奇怪,他等了有一分鐘左右也沒有見到那名女性的身影,就算是水流再緩慢也不該如此。
他又跑到剛才那名女性掉下去的地方,伸頭一看——立刻松了一口氣,回頭瞪了溫樂源一眼。
「你既然已經做好接住她的準備就和我說一聲!讓我嚇了一跳。」
溫樂源露出了一個得意洋洋的笑容。
那名女性從橋下緩緩地升了上來,那姿勢就好像有一個透明的人在抱著她一樣,她有些惶惶然,帶著一臉驚恐的表情四下里亂找,似乎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明明掉下去了為什麼還能升起來。
將那名女性放到地上之後,溫樂源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發現指針已經指向了七點的位置,天也基本上亮了。
他一抬手,將胳膊掛上了溫樂灃的脖子︰「行啦!我看那個人不會來了,回家吧!那死老太婆真會折騰人。」
新死的魂魄還沒有和白日對抗的能力,所以陰老太太才會在六點鐘就把他們趕出來接那人,可既然到了現在嘛……那肯定是沒法完成任務的了。
「哦……也對,回去吧,今天真是挺冷的。」溫樂灃進行了完全的附議。
于是兩兄弟就好像完全沒有看到從橋下升上來的女性一樣,高高興興地就往家的方向走去。
「請……請等一下!」
身後傳來那名女性的叫聲,兩兄弟站住了腳,開始互相打眼色。
‘喂,你打算和她接觸嗎?’
‘最好不要。’
‘我……我也是,怕被傳染……’
‘你又沒事!一個獅子吼就解決了!’
‘你廢話!我是在說你!你要被傳染怎麼辦!’
‘她又不一定是原體!’
‘不能冒這個險。’
見兩兄弟很長時間都不回頭,也不見對她的呼叫有什麼回應,那名女性有點懷疑,是不是自己聲音太小他們沒听見……
「前面那兩位先生!請等一下行嗎?」
溫家兄弟繼續打眼色。
‘我不想接近那種東西……’
‘你做得可跟說的不一樣,我看你簡直愛死管閑事了。’
‘你給我閉嘴!’
蹦了幾秒鐘的勇氣,溫樂灃盡量在臉上堆出了一副平靜的表情,僵硬地、緩緩回頭面對她︰「您有什麼——」
他沒有想到她已經走到了自己的身後,一轉身就發現她已經到了距離他不到兩米的距離。他盯著她的雙肩看了一會兒,一聲不哼地向後倒了過去。
溫樂源「啊」地一聲慘叫,在他身後托住了他傾倒的身體。
「我叫你別接近!你就是不听——」
發現溫樂灃昏倒,那名女性急忙跑了過來︰「他怎麼樣!沒事吧!要不要我叫救護車?」
發現她居然就這麼接近了過來,溫樂源一把將溫樂灃的身體向後拖了幾步,連聲音也帶上了異常痛苦的腔調︰「求你別接近我!謝謝你了!有什麼事你站那兒說!」
她仔細地看了看自己的身體,好像沒有什麼異狀,便又向前了一步︰「我只是想問問——」
那名女性已經到了距離他不到一米的地方,他死死地盯著她的肩頭,就好像那上面有什麼東西在壓迫過來一樣。
「我警告你!不要過來!」聲音變調了,怎麼听也沒有威懾力。
「我只想知道剛才救我的人是不是——」
「某樣東西」很恐怖地壓到了溫樂源的臉上,溫樂源再也沒有了他男人的自尊,用巨大而淒慘的聲音吼叫起來︰「救命啊——」
距離他們幾十米遠的橡膠壩轟地一聲炸得粉碎,水柱高高地竄了起來。
***
「……今天清晨七點鐘左右,霸河內的橡膠壩發生了不明原因的爆炸,附近居民稱听到了一聲很像炸彈的巨響,公安機關已派出警務人員封鎖現場,事故原因正在調查當中……」
一只蒼老的手抖抖瑟瑟地關掉了電視,那只手的主人——陰老太太惡狠狠地回頭看著她的兩個外甥孫子,渾身發抖——不是害怕,而是在大怒。
「讓你們去接鬼!接鬼哈!不是讓你接活人!我讓你們接的鬼 !哪里去了!懊……好……鬼莫接到,帶個活人回來就罷了!炸人橡膠壩啥意思哈!」
溫樂源坐在吃飯的椅子上低頭做懺悔狀︰「我神經細,受得刺激大了點……」
「你神經跟桌子腿有啥區別!憊刺激!原子彈爆炸能刺激到你嘍?」
「別這麼說嘛……其實我還是很縴細的。」
陰老太太鄙夷地做出唾棄的動作。
溫樂灃按著仍然有點蒙蒙的頭,坐在小凳子上痛苦地按摩︰「對不起,姨婆,都是因為我害怕才暈過去……」
陰老太太的聲音立刻柔和了許多︰「莫關系莫關系,那種東西正常人當然害怕哈,昏倒也莫啥。」
溫樂源憤怒了︰「姨婆你什麼意思!我不是正常人嗎!?」
「你是正常人……」陰老太太哼一聲,哼得全身都在抖動。
溫樂源跳起來向她豎起了中指,溫樂灃拼命攔住他。
「既然你說我不正常我就不客氣了!死老太婆!我要和你決斗!你不要跑!不要跑!」
陰老太太搖著頭走到門口,嘩啦一下將門打開,露出門外那名手足無措的女性。
「有話和她說哈。」
溫樂源大叫一聲,轉身竄到了里屋去。
溫樂灃也禁不住有點畏縮,但卻努力做出很平常的表情面對著她︰「你好……」
那名女性尷尬地掠了幾次頭發,才鼓出比他更大的勇氣道︰「對不起,雖然知道你們不太歡迎我,但是我實在很想知道,剛才把我救起來的人是誰?……那個,我身上有什麼東西嚇著你們了?你們這樣……我心里毛毛的……」
溫樂灃比她更尷尬︰「這個嘛……」他快速地指了指自己的肩膀。
「……?」她更疑惑了,「肩膀有問題嗎?」
「不是……」溫樂灃再次指指自己的肩膀,「你這里……」
她莫名其妙地模了模自己的肩膀,覺得那里好像沒有長出盔甲之類的東西。
「怎麼了?」
「你的肩膀上,有某種很……的東西。」
「很……??」
溫樂灃求助地看著陰老太太︰「姨婆,您看這……我們要告訴她不?」
「嗯嗯……」陰老太太看看她的肩膀,不動聲色地轉開腦袋,腳下快速地往里屋挪,「你看著辦,我衣服還莫洗出來……」
溫樂源從門簾後面伸出一顆腦袋大叫︰「找什麼借口!你也害怕的話就說出來啊!」
陰老太太的拳頭在虛空中劃了一個半圓,溫樂源嗷地一聲從門簾的縫隙中消失,里屋傳來某樣東西砸到桌子上的巨響。
外屋只剩溫樂灃一個,他有點傻眼。以他的意見來說,那種事情其實不知道更幸福一點。但這是因人而異的,從早上的事情看來,她應該已經有很長時間都在受「那個東西」的困擾,不告訴她的話,以後說不定還會發生更危險的事情。
他思考一下,立刻下了決定。
「這個……我想你也許不相信我說的話,不過現在我告訴你的全是真的,請你站在那里听,拜托不要過來。」
那名女性看看自己站的位置,點了點頭。
「你可以確定吧?在這以前,咱們以前並不認識。」
她點頭。
「但是我知道你很多事情——當然這里面有一部分是虛假的,我也搞不清楚是哪部分,請你在听的時候給我指出來。」
「這個……你不會是什麼算命的吧?」她的表情有些啼笑皆非,看得出她已經不太想信任他了。
溫樂灃也不跟她爭辯,開始講述道︰「你叫任煙雨,今年24歲,未婚,在某大公司內任職2年,年薪200萬左右……」
任煙雨的表情霎那間異常吃驚,他應該是說對了。不過她還是糾正了一點︰「年薪不是200萬,是20萬,有200萬我就不會老想著跳槽了。」
溫樂灃繼續道︰「你的上司對你有好感,常常與你單獨相處,周圍人對此閑言碎語很多。而你的男朋友有大概10個左右,每天一換,生活極不檢點。你和你父母就因為這樣相處不好,所以你不住在家里,而是一個人在外面獨居……」
「胡說八道!」任煙雨氣得高叫出聲,「你怎麼能和我那些同事一樣亂講話!我只有一個男朋友!我們都打算結婚了!我和我父母也相處得很好!你真是——亂說!」
溫樂灃疲憊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求你別叫……我總覺得那玩意又長大了……」
任煙雨慌忙用手按住了自己的肩膀,腳下連連後退︰「什麼?你們到底在我身上看到了什麼?你們為什麼知道我這麼多事?為什麼你知道在公司里那些人說我的閑言碎語……」
「我們在你的肩膀上看到了……」他用手指指了指她,前臂輕輕晃動,就像某種軟體動物︰「蜚語蛇。」
「蜚語……蛇?!」
蜚語蛇,一種長著很惡心的綠色鱗片的人面蛇,生長在人的雙肩處,尾穿過肩胛而纏住心髒,依靠人類之間的流言蜚語而生。生長在左肩的為雄蛇,最好無中生有地傳播流言,右肩為雌蛇,最好听取流言。雌雄雙蛇有時會同時寄宿在同一個宿主身上,也有只被其中一種寄宿的人。
被它們寄宿後,雄蛇將會引導宿主傳播他所知道的所有的事情——無論真假。而其他宿主的雌蛇則吸引雄蛇集中流言至她們的宿主身上,也就是說,雄蛇所寄宿的人會是流言傳播者,而雌蛇所寄宿的人將是被流言侵襲的對象。
蜚語蛇有極強的傳染性,即使只通過宿主的視覺與其他人接觸亦可能被傳染。傳染他人十次以上的蜚語蛇就是原體,傳染性會由于傳染的人越多而越強。因此大多數時候只要有一條「原體」,某個公司或者整個集團都有可能被染上。
「你剛才跳河的時候其實不太情願對吧?剛跳下去就後悔了?」
想到自己肩膀上居然長有一條蛇,任煙雨全身都僵硬了,她僵直著背部,硬邦邦地微微點頭。
「因為你身上是一條雌蛇,她已經吃夠流言了,不用再依托你而生存,所以她要離開,首先要做的就是殺掉你。」
敗多人被流言所困,當他們覺得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留戀的時候,也就是雌性蜚語蛇已經吃飽的時候,她們會為此在那人耳邊喋喋不休地告訴他世界已經變得如此丑惡,還不如一死了之這樣干淨。只有少數人能抵抗得住她們的誘惑,而大多數人……很可惜,都不能。
「我不知道我的話你能相信多少……」溫樂灃覺得總看那只雌蛇太刺激神經了,在禮貌和自保之間掙扎了一會兒,還是把眼楮閉上了,「你的資料都是那條雌蛇透露的,她會把所有她臆想出來的東西和真實相互混淆,然後告訴雄蛇,雄蛇再添油加醋告訴它的宿主,然後他會和他的宿主一起不斷地重復那些被夸大的事實或者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再反饋傍其他的雄蛇……你被流言困擾很久了對吧?就是因為你身上的雌蛇太有魅力了,追求她的雄蛇很多……」
任煙雨大張著嘴,就好像在看怪物一樣看著溫樂灃。
「你是說……流言就是這麼產生的?」
溫樂灃攤了攤手︰「這麼說也沒錯,但是……」
「哈……哈哈哈哈!」任煙雨僵硬地笑了幾聲,「這真是富有想象力的說法!不過我沒時間繼續這個科幻話題了,今天很高興認識你們,再見。」
她僵硬地轉身,同手同腳走出大門,那姿勢看起來就好像她真的看見自己的肩膀上有一條蛇一樣……走到門口,她撲通摔倒,爬起來拍拍土,又僵硬地離去。
「她好像不相信你。」溫樂源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溫樂灃的身後,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說。
溫樂灃一胳膊肘捅上他的胃,溫樂源抱住肚子滾倒在地。
「活該!讓你一到關鍵時刻就逃哈!」陰老太太掀起里屋的簾子,幸災樂禍地說。
「你有資格說我嗎!死老太婆!」
罷才還在門口拉簾子的陰老太太瞬間就騎到了溫樂源的背上,胳膊挽住他的脖子用力往後扳︰「罵!再繼續罵哈!」
溫樂源慘叫︰「不要啊!親愛的姨婆!請你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