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是被持續不斷的電鈴吵醒的。
一開門,一個陌生的清秀女孩站在門口,一見來人是個從未見過的高大男子,不禁吃了一驚。
難道按錯了門鈴?
女孩倒退一步,再次確認了一眼門牌號。
"請問卓曉在嗎?"她略帶遲疑地開口。
"他……"
豹思翔才吐出一個字,便被打斷。
"是小穎嗎?"
傳來卓曉的聲音,華思翔與那女孩同時朝身後望去。微帶倦意的卓曉,一邊從臥室走出來,一邊輕輕打了個呵欠。
"今天正巧踫到一塊兒了,來,介紹一下……"卓曉走到兩人中間,說道,"這位是李穎,我的未婚妻。我們打算今年年底結婚。"
他笑道,右頰的酒窩更深了。
女孩顯見十分羞澀,微微抬頭看他一眼,便低下了頭,臉頰微微泛上動人的紅暈。
一剎那,華思翔突然意識到。
卓曉比自己只小一歲,今年他已經二十六,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印象中十幾歲小表的模樣,早被歲月的流光沖洗得干干淨淨,連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
他,已經是個成熟的男人了!
"她怎麼樣?"
廚房傳來弄早餐的聲響,卓曉朝華思翔便了個眼色,輕聲俯在他耳邊道。
身子一下子僵住,這是他第一次這麼近距離跟他說話。他的氣息有幾絲拂在臉頰,暖暖的。
"不錯。"
每天早上都跑到未婚夫家中為他準備早餐的女孩,一定會是個賢妻良母。
"真的?"卓曉定定看著他的眼神,樣子分外認真。
"真的。"華思翔很誠懇地說道。
敗不錯的女孩,真的。
沉默……
"我相信你,你的眼光一向不錯。"卓曉突然說了一句,迅速移開視線。
"吃飯了!"
賢惠的女主人系著圍裙,笑吟吟地從廚房端出兩碟黃澄澄的煎蛋。
卓曉與李穎是共事,都就職于松湖小學,李穎教中文,卓曉則教歷史。兩人交往已經有三年之久,感情非常穩定,更是所有親朋好友眼中的模範未婚夫妻。
而且今年年底,兩人便打算正式舉行婚禮,將彼此三年的戀愛劃下一個圓滿的終點。
***
目送兩人相偕而去後,華思翔也朝醫院方向走去。卓曉說得沒錯,醫院的確和他家很近,大概五分鐘的路程。
右手伸入褲袋,觸到家門鑰匙,是早上卓曉塞給他的。
雖說是深秋,陽光還是有點刺眼。
有微風,揚起的塵沙似乎要粘住絆嚨,胸口一陣陣緊窒,胃部也不舒服起來,大概是昨晚沒有睡好的緣故吧。
連續不斷地做夢,恐怕不是個好現象……
仰望父親二樓病房的窗口,他加快了腳步。
"今天你的氣色不錯,不過,千萬不要太激動了。"護士打過針、送完藥後,叮囑一聲,便輕聲離去。
彌漫著濃重藥水氣味的病房內,只剩久未謀面的父子倆,略顯尷尬地沉默對視。
因為病情略有好轉,今天的華子然並沒有帶著氧氣面罩,看上去令華思翔安心不少。
"爸爸,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馬上帶你去美國,接受最好的治療。您不用擔心費用,我完全有這個能力!"華思翔開口道,想爭取最後一線希望。
"您的病不能再拖了!"他再次強調,再沉靜如他,聲音也摻雜了一絲焦慮。
"別急別急,小翔。"
豹子然淡淡一笑,指指床邊,示意自己的兒子坐下來,"我們父子已經這麼久沒有見面了,先坐下來好好聊聊吧。"
即使仍在病中,看上去如此蒼白憔悴,也無法將他那灑月兌溫雅的氣質減去半分。
五十多歲的病重的男人,魅力仍是驚人。
"美國啊……"他含笑嘆道︰"一定是一個熱鬧非凡的花花世界。如果可以的話,還真想去看一看啊……"
豹思翔沉默看著藥液自透明輸液管緩緩流下,再一滴一滴注入父親那骨瘦如柴的手臂。
"不過我還是更加喜歡這里。安靜而簡樸,晚上一抬頭,就可以看到滿天的星星,而早上睜開眼就可以听到鳥叫聲,就像世外桃源一樣……"
"可是……"
豹子然微笑轉過頭看著自己的兒子,"很沒出息,對不對?不過我好不容易才回來,你就不要再勉強我了吧。有些事情,是強求不來的。"
"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他淡淡道。
豹思翔沉默了。
"現在是幾月份?"
"十月。"
"十月啊……豐收的季節呢!"
豹子然閉起眼楮深深吸了一口氣。
"聞到了嗎?"
"什麼?"華思翔不明白。
"稻田成熟的味道,麥穗散發的香氣,還有泥土的濕意……"華子然睜開眼,"這些……都是在大城市感覺不到的。所以,當我意識到自己不行的時候,我就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回來,我必須回來!"
"……"
"你其實也不喜歡大城市吧!"
溫柔的眼神固然滄桑,但滄桑中卻有著包容,有著理解,有著豐富的人生閱歷,有著最最深厚的感情。
"別人眼中的你,功成名就,高高在上,穿著打扮甚至舉止,都像是個典型的商界菁英。不過我知道,你一點也不喜歡目前的生活,這根本不是你真正想要的,對不對?"
"其實你最想要的生活便是跟心愛的人在一起,過一種寧靜的日子,薪水無須高,夠溫飽即可。平凡的理想啊……可同樣也是最不平凡的理想……"
溫柔的眼神也可以是一把劍,輕易地便刺了入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也同樣一眼便看穿了自己的兒子。
豹思翔狼狽地避開父親的視線。
"你母親呢?過得好嗎?"
"她嫁了一個加拿大華僑,現在正定居在溫哥華。"
"听起來不錯的樣子。"
"繼父對她很不錯。"
"那麼你呢?你不恨我嗎?雖然現在請求你的原諒未免太遲了一點。"
"不!"華思翔肯定道。
豹子然輕聲笑了起來,削瘦的胸膛微微起伏。
"你還是一點都沒有變,跟以前一模一樣。真是令人不放心……"華子然嘆了口氣,"總是把什麼包袱都放自己身上背,卻又什麼都不說。表面上看起來這麼精明強干,實際上啊……"
"如果說這世上我有什麼放心不下的事,就是你。"
"不用替我擔心,爸爸,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是嗎?"華子然不語,半響,視線悄然落在兒子右手的小拇指上,"這個痕跡還在吧……"
豹思翔一驚,下意識地拳起右手。
"不用遮了,我早就看見了。"
緊緊盯住那輪廓英挺的側臉,華子然的聲音宛若嘆息。
"為什麼不去治呢?其實小拇指的傷殘,可以治好的,對不對?是你想把它永遠留著吧。永遠地保留著這個痕跡,不是嗎?"
"……"華思翔沉默著。
"昨天晚上,是住在他家嗎?"
"嗯。"
"他馬上就要結婚了。"
"我知道,今天看到了他的未婚妻。"
"既然看到了……"看著兒子黯淡的眼神,華子然的眸光帶著幾分憐意。"那就多少也替你自己打算一下吧。
"你可以永遠留住這個痕跡,但是,你永遠留不住一個人。"
"我知道。"華思翔握住自己的右手,靜靜地看著自己的父親,重復道,"我知道。"
我都知道。
並且比誰都清楚。
所以,請別再說了!
***
夜,漸漸黑了。
城郊的山谷,茅草叢生,被風吹得搖曳不定。
時弱時強的風聲在耳邊呼呼回嘯,有細細的雨滴,一絲絲飄到臉頰。
一片荒芫的景象,到處枝藤遍地,枯草漫野。現在的孩子,應該再也不會有到野外游玩的閑趣了吧!借著黯淡的天色,華思翔穿過草叢,撥開荊棘,一步步向前走。
到底為什麼要到這兒來?
一不留神,手背便被荊棘刮出道道傷痕,質地良好的西褲也早已慘不忍睹,被勾出道道漏紋。
他又似乎看到了過去的自己,不,不僅僅是自己。還有另外一個小男孩,雖然五官極其普通,卻有著可愛的令人不飲自醉的酒窩,和舒服的笑容。
兩個人在草地上不停地追逐,嬉戲,銀鈴般的笑聲一直在山谷中隱隱回蕩……甚至現在,都能在心里听到笑聲,那種發自內心的快樂笑聲。
自己到底有多久,沒有那樣笑了?
時疾時緩地,他在雜草叢中走著,有時走得急,像突然找到了目標般向前狂奔起來,跑了一陣又止住腳步茫然四顧,搜尋著下一個目標,可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下一個目標會是什麼。
到處都是草,到處都是枯枝和荊棘,到底都是童年的記憶,可又跟這童年的記憶截然不同。
來來回回地、他反反復復地走……
有時他繞了一圈,發覺自己又繞回了原點。就像是走入了一座巨大的迷宮,一彎又一彎,一道又一道,一折套著一折……折來折去,兜來轉去,很容易就會迷失。
越走越深,越走越遠,卻也越走越沒有盡頭。就像在無限悠遠的歲月時空中穿梭,歲月里的記憶,總能穿越無限,不管走到哪里,始終都能記得起來……
轉了一圈又一圈,終于還是回到原點。
夜,真的完全黑了。
而他,還沒有找到方向
***
拖著沉重的腳步,他回到卓曉家中。
抬頭仰望,二樓從左往右數第一個窗口,亮著昏黃的燈光。一盞燈光,就可以一直溫暖到心底。
他在家!
家,一個多麼平凡,卻又極其不平凡的字眼,那是他窮其一生,都無法企及的夢想。
"我回來了。"
彪身猶如落湯雞般的華思翔,對著打開房門的卓曉,淡淡一笑。
"你的手!"
眼尖的卓曉一眼便看見他鮮血淋灕的手掌,大驚失色。
溫和的人表現出意外的強勢。不由分說地硬拉著華思翔去洗淨手掌,翻箱倒櫃地找出藥片,然後又一陣亂翻,找出針來一根根挑出刺入掌心的尖刺。
"你到底去哪里了?我還去醫院找過你。為什麼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隨便轉了轉,不小心摔了一跤。"華思翔淡淡道。
"你也太不小心了。"卓曉似乎相信了這個籍口。
"別動!"他抓緊他紅腫的掌心,將它平攤放在自己的膝蓋,然後緊緊挨著他坐在沙發上。
"李穎呢?不來幫你做晚飯?"
"她媽媽最近病了,所以晚上很少過來。"
針尖輕輕撥動,尖刺的頭便露了出來,卓曉屏住棒吸,以拇指和食指輕輕夾住,撥了出來。
傷口滲出些許血絲。
"痛嗎?"他皺眉看著華思翔。
豹思翔搖搖頭,臉上雖然仍是沒有什麼表情,心卻開始變得柔軟……
十幾年前,他也是這樣含淚捧著他的掌心,嚎啕大哭,仿佛被刺扎的,倒像是他。
"有時真懷疑你這個人是不是鐵打的,從來也不叫苦叫痛,也從來沒有什麼特別起伏的表情。難道你就這樣子去做生意,不怕客戶都被你嚇跑了?"卓曉打趣道。
"我不負責客戶部的工作,我只做數據分析。"
客戶部,那是蕭冰的工作。
"真是個怪人。"
卓曉看著他,突然嘆了口氣。撥好刺後,剪下紗布,他一圈圈將它輕輕纏在他的右手上。
突然,他的動作停止了。
"這個……"
他突然撫上華思翔右手那蜷曲的小拇指。一陣尖銳的痛楚,突然掠過華思翔的胸口,他猛地揮開他的手。
"怎麼了?"對方無辜地看著他,茫然不解。
"沒事……沒事……"
他是怎麼了?華思翔強迫自己定下神來。
"這個痕跡,現在還沒有愈合嗎?"卓曉深深地看著他。
"說起這都怪我。要不時當年我那麼任性,你也不會受傷。如果當初不是你救我,我很可能不會像現在這樣坐在這里。都是我不好,才害你小拇指傷殘……"
充滿內疚的神情,眼楮有點濕潤。有晶亮晶亮的淚花,在那雙波光粼粼的眼眸,一閃一閃。
平凡的臉龐一下子生動起來,柔軟的嘴角微微上翹,清美而柔和。
記憶如潮似浪,洶涌而來。
胃部一陣痙攣,華思翔俯子。
"怎麼了?"
"胃……疼……"
從胃部傳來一陣一陣,刀絞般的痛楚。
"你有帶胃藥嗎?放在哪里?我幫你去找。"卓曉手忙腳亂,想站起身來。
"別……"華思翔拉住他,"讓我靠一會兒就好。"
"你有這麼嚴重的胃病,怎麼不早說?"卓曉一動不敢動。
豹思翔此刻正輕輕靠在他的肩頭,他能感覺他全身在微微發抖,是因為疼痛嗎?
他還是跟以前一樣隱忍,什麼都不說。明明疼成這樣,卻連一點申吟都听不到,真是個總喜歡自找苦吃的家伙!
"這里疼?"
他伸出手按在他的胃部,仿佛是一只帶有魔力的手掌,一股暖流傳來,疼痛奇跡般地緩減了。
距離這麼近,華思翔可以聞到他頭發上傳來的香味。
敗清淡,很好聞。
猜得沒錯的話,他應該剛剛沐浴餅。
他靠在他肩膀上,額頭貼在他溫熱的頸部,靜靜听著他的呼吸聲……然後,他閉上眼楮,心里默默貪戀著那久違了的幸福……
久違了……
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