鏘!
一聲清脆的玻璃碎裂聲由三樓傳出,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另一道身影也迅速往樓上飛竄。
「小憐!」呼喚聲響起的同時,房門也剛好被推開。
越過一地的玻璃碎片,男孩很快地來到了跌坐在地板上的女孩身邊,那是八歲的宋憐和十二歲的嚴恆韜。
「有沒有怎樣,小憐?」男孩態度緊張,急著想察看。
「沒事。」女孩搖搖頭,很淑女地拉下裙子。
嚴恆韜不理會她的掩飾;依然將裙擺拉高︰「都流血了還說沒事,不許動,我去找保健箱。」
他徑自交代,不一會兒便找來藥箱,很快地替她處理好腿上的割傷,並將她抱回床上。
「還痛不痛?」語氣里漾滿了心疼,明知她一定會搖頭,他還是克制不住地柔聲問道。
丙然,她輕輕回道︰「不疼。」
就算真的疼到快暈了,她也不會在他面前承認啊!
就像往院那段時間,大大小小的傷口,疼到不用止痛劑無法撐過去,她還是強顏歡笑地告訴他,「別難過呀,韜,我不疼,真的一點都不疼……」
而那時的她,也不過才六歲而已!
小小年紀,就已知道他的悲傷,為了不讓他心里頭難受,她總會笑笑地故作無謂,體貼得教他心都快碎了!
見他只是一徑地沉默,宋憐慌了,小手在空氣中模索︰「韜,你在嗎?!怎麼都不說話?」
「我在,只要你有需要我的一天,我一直都會在。」
握住她慌亂的小手,他毅然承諾。
「你又在難過了對不對?」小手掙月兌他的掌,順著他的身體往上探索,來到他的臉龐︰「別這樣嘛,是我自己不小心,撞到了桌角,才會把杯子打破。看吧,我真是笨蛋,每次都跌跌撞撞的讓人看笑話,連我都好受不了我自己呢……」她牽強地說著,克制著不讓挫敗征服,硬是擠出一抹不怎麼成功的微笑。
見她明明委屈懊惱得只想痛哭一場,卻還要為他強作鎮定,嚴恆韜心痛得無法言語,一把將她摟住,牢牢的、緊緊的!
「是我不好,都是我!你不該救我的——」他情願失明的是他啊!就算喪失性命也無所謂,只要她好好的,毫發無傷!
如果時間能重來,他再也不會為了無聊的尊嚴傲骨而冷漠待她,他會竭盡所能地疼她、寵她,讓她成為最快樂的小鮑主……
然而,不可能的,對不對?時間不可能重來,他再怎麼懊悔,都改變不了既定的事實。
這輩子,他欠她好多……
小時候,嚴恆韜總會替她梳起漂亮的發辮,牽著她的手一同上學;下課之後,也會先到她教室找她,然後再一起踏上回家的路。
沿途,她會說著今天學校里的趣事,告訴他,她又交了什麼朋友……她說的永遠是愉快的事,這讓他覺得,小憐很喜歡上學,因為她總是很快樂。
如同往常的每一天,下了課,他直接飛奔到二年甲班。
在接近教室時,混亂的爭執聲傳入耳中,他心頭一凜,加快了腳步來到教室前,所見到的情景,令他憤怒地瞪大了眼。
「還給我——」微弱的乞求,已帶顫抖的抖音。
「來呀、來呀,有本事自己來搶啊!」頑劣的男同學甩著手中的項鏈,態度囂張。
「宋憐沒本事啦!她根本看不到,沒見過比她更笨拙的瞎子,什麼都不會,哈哈哈!」另一個男同學一搭一唱,擺明了是要戲弄宋憐。
「你們怎麼這麼壞啊,人家宋憐變成瞎子已經很可憐了,你還欺負人家。」一聲細細的女音由角落傳來,雖是替宋憐抱不平,然而孩童直來直往的心思,一向不懂掩藏,那同情憐憫的口氣,反而像根利針,更加刺入她悲窘的心坎。
「你管我!」男同學惡劣地扮了個鬼臉。
「喂,你們不要太過分,不然我要報告老師了。」
班長看不過去,出面制止。
「你敢去我就把項鏈丟掉!」標準的惡人無膽,一听班長要去報告老師,馬上就緊張了,威脅著要將項鏈丟出窗外,「不要!」宋憐信以為真,心慌地張手模索著,抓住班長的手臂,「班長,不要去!」
「可是,他們這樣欺負你——」
「沒有關系,」她搖著頭,急得快哭了,「那項鏈對我很重要,不能丟。」
見威脅招數奏效,男同學得意極了︰「听到了吧?
宋憐是個沒用的瞎子,連自己心愛的東西都搶不回去。」
宋憐咬住下唇,強忍悲傷,哀求道︰「拜托,快把項鏈還我,韜快來了,我不想讓他看到,他會難過的。」
「別費事了,我已經知道了。」陰沉的聲音由身後傳來。
宋憐心下一驚,趕忙抹去淚︰「韜,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我們只是在鬧著玩的而已……」
「是嗎?」嚴恆韜握緊拳,由齒縫中擠出話來。
原來這才是真相!她在學校的生活,根本不像她形容得這麼美好快樂,她得到的只是欺凌、嘲弄、輕視、同情……沒有一個人真心待她,沒有!
而她居然欺騙他,為了讓他安心而欺騙他!
怎麼可以?!她難道不知道,這會讓他有多心痛嗎?
「別——先別生氣,回家我會解釋,真的!」
「你是需要解釋。」他沉聲道。
怕他想太多,回去又要難受好幾天,宋憐一心只想拿回項鏈,把他帶離開這里。
她急切地挪動步伐,走向記憶中的聲音發源處,雙手在空氣中探尋︰「拜托你們別玩了,快把項鏈還給我。」
「來搶啊,搶得到就還你。」男同學不改劣性,將項鏈左右拋玩,銀白的光芒在拋甩中劃出道道炫麗流光。
宋憐根本無法探知項鏈的真實位置,雙手一次次落空,挫敗得泫然欲泣。
幾名男同學平日就是班上的土霸王,又都是屬于「營養過剩」的體型,眼下仗著人多,根本就不把嚴恆韜當一回事,臨時興起的小惡作劇演變到最後,更加變本加厲地將目標轉移到宋憐身上。
嘻鬧中,不曉得是誰推了宋憐一把,無法辨視方位的她,撞上了桌椅,顛躓往後跌。
疼痛並沒有到來,她跌進了一道熟悉的臂彎。
忍耐已到極限,嚴恆韜自認看得夠清楚了!
怒焰炙疼了身心,他二話不說,一拳揮了出去,今天他要不揍得這幾個小膘蛋哭爹叫娘,他嚴恆韜三個字就倒著寫!
頓時,教室鬧哄哄地亂成一團,七八個男孩就這樣扭打在一塊,女孩們紛紛尖叫著逃開,小毛頭們不知死活,想靠著人多扳回一城,一雙雙小拳頭卯足了勁往嚴恆韜身上招呼過去。
阿子的打架方式,沒有章法技巧可言,全憑一股蠻力,而怒焰正熾的嚴恆韜別的沒有,就蠻力多得是,他絕對不介意打到他們一個個都爬不起來!
這發狂似的打法,幾個小毛頭豈有招架之力,心慌之下,手邊不曉得抓著了什麼東西,毫不猶豫地就朝他揮去,才發現那是營養午餐用的鐵勺。
額際傳來灼熱的刺痛感,嚴恆韜悶哼一聲,惱火地以一記重拳回敬過去。
「哇——」
尖叫、哭喊,以及發慌的求饒聲,回蕩在亂成一團的教室中。
「別打了,韜,住手,不要再打了!」無法確認情勢的發展,宋憐心急地想上前阻止,混亂中,不長眼的拳頭失控地掃到她,宋憐痛呼了聲,跌坐在地面。
「小憐!」一听到她的驚叫聲,嚴恆韜很快地住了手,焦灼地奔向她,「有沒有怎樣?哪里受傷了?可惡——」他發狂地又想回頭去大干一架。
「不要!」宋憐及時抓住他衣角,連聲道︰「我沒事,不要打架。老師會處罰,爸爸會生氣,你也會受傷,我不要這樣。」
瞧她淚眼汪汪,準是被嚇壞了。
「好,我不打架,小憐,不要怕。」他心疼地拍撫她。
「那你痛不痛?」一雙小手在他臉上胡亂模索著,觸及額上溫熱濕黏的液體,她有所領悟,驚白了小臉。
「這是血對不對?韜,你流血了,怎麼辦?怎麼辦?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害你的,嗚嗚嗚……」她又驚又慌,不知所措的淚珠一顆接一顆地往下掉。
「沒事、沒事,一點小傷而已,小憐,你別緊張,不要哭。」
「可是可是……」
「沒事的,乖,听話,把眼淚擦一擦。你看,我幫你把項鏈拿回來了。」
「真的嗎?」宋憐任意抹去滿臉的淚,急巴巴地伸出雙手,感覺到那熟悉的觸覺又回到掌中,她珍愛萬般地合握住,貼上心口,露出了如釋重負的喜悅。
「我幫你戴上好不好?」
「嗯。」她小心翼翼地交給他。
直到那冰涼的金屬物體再一次躺回她胸前,她不禁心滿意足地低道︰「我再也不會讓它離開我身上了。」
那是他以血為代價所要回的啊!
見她這般神情,嚴恆韜的心頭五味雜陳。
他是孤兒,而這條十字架項鏈,是他父母留給他惟一的遺物。
她重傷入院之後,他天天陪著她,不眠不休,就在那時,他將這條項鏈送給了她。
當時,他說︰「我相信小憐是最堅強的女孩,只要你熬過來,不管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答應你。」
親手替她戴上項鏈,代表了他的承諾。
從此,她視若珍寶。
傷重那段時間,每當她疼得難以承受時,他會看見她手中牢牢握著鏈墜,像是在為著某種信念而努力,再苦再痛都不怕……
他也曾疑惑,是什麼樣的信念,讓一名六歲的女孩如此執著?承諾是他親口許下,然而他卻不清楚,她要他履行的,究竟是什麼樣的誓約?
而這道疑惑,就這樣纏著他度過了十幾載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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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暖暖地撒在晶瑩如玉的臉龐上,宋憐早已清醒,卻還舍不得由昨夜的殘夢中月兌離。
昨晚,又夢見童年往事了,所以她睡得特別香。
憊想多沉醉在夢中一會兒,她並不急著睜開眼,翻了個身,一手握上鏈墜。
腦海中一直牢牢地記得,那是他頭一回為了她而和人打架,而且是一對七的打法,那場群架打得兩個班級老師皆火冒三丈,把學生家長全給聯絡到校。
而宋憬無一來到學校,看到的便是傷痕累累的他與淚兒漣漣的她,尤其她身上還沾著血漬。
可想而知父親會有多生氣了。
「我把小憐交給你,是要你好好照顧她,結果你做了什麼?居然拉著她去打群架!」
對于父親憤怒的指責,韜一個字都沒辯駁,想當然耳,回到家中後,一頓責罰自是免不了。
他被罰跪、禁食,卻一點也不後悔。
那晚,她帶著偷偷藏起來的蛋糕去看他,哭著說事情是因她而起,爸爸如果還想繼續罰他,那她就要陪他一起受罰。
韜只是笑笑地對她說了句︰「傻瓜!」
為了止住她的淚,他吃下了她帶來的食物。
那晚,她一直陪著他,陪到她好累好累,撐不住倦意而在他懷中睡著。
她不知道爸爸到底罰他跪了多久,等到她再一次醒來時,她已經在他的床上,有他陪著,不過她感覺得出來,他一整晚都沒睡。
那次的事件只是一個開端,成長生涯中,有著太多的大小風波,而他始終不改其志地捍衛著她,為她打了不計其數的架,也受了爸爸不計其數的懲處,卻從沒有一次後悔過。
懲罰到最後,爸爸也對他絕望、著破了,說他是野蠻人,只會用不文明的方式來解決事情。
然後他就會很不怕死地回應︰「有些事,用蠻力解決比你用之乎者也去感化別人快得多,而且有效!」要真想等他用精神感召來教化那群王八蛋,小憐早被欺負死了。
見他不但毫無悔意,而且比誰都還理直氣壯,宋景元簡直挫敗到無言以對,最後也就由著他去了,反正他的所作所為,也只是為了不讓小憐受委屈。
思及此,宋憐的嘴角勾起清甜淺笑。
這樣一個全心為她的男人,不拐來當老公,豈不可惜了?
伸了伸懶腰,她終于甘願起床。
听說他最近又和某位服裝名模走得很近,而且是豐胸柳腰、美艷臉蛋、性感身材的風情女郎,很像他會沾的類型。
依他玩女人的速度,她猜,大概也快到「全壘打」的程度了。
唉,真不曉得他要到什麼時候才肯收收心,回頭看看她這朵家花,別處處采野花充饑。
她決定今天要一個人到公司去晃一晃,很「不小心」地讓他去緊張一下子,免得他玩女人玩過頭,真把她給忘得一干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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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的失明生涯,造就了宋憐對方向與听力的異常敏銳度,只要她定下心來,沉澱思緒,就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環境的變化,然後從容地應對所有的事,有些人若不細心點,甚至還察覺不出那雙靈性出塵的美眸是看不見的。
下了計程車,她由皮包中取出紙鈔。嚴恆韜會細心地在紙鈔的邊緣以折角為記號,所以即使她看不見也絕不會拿錯錢。
依著記憶中嚴恆韜對她解說的地形,她成功地進入宏展企業大樓。
然而,事情總有例外的時候,就像現在。
她是有听見迎面而來的腳步聲,但是對方步調太過輕淺,所以當她發現,並且想閃開時,為時已晚。
她被撞退了兩步,並已听到物體落地的聲音。
「啊,抱歉,小姐,你沒事吧?」
宋擎正利用時間,邊走邊整理手中的資料,沒想到競撞上了人,趕忙抬起頭,也顧不得掉落一地的文件,伸手先穩住她。
「沒、沒事,抱歉,造成你的困擾。」她以為是她失誤。
「哪里,是我自己不對,不該邊走邊做其他事,高估了自己一心二用的能力。」
宋憐微笑,沒多作解釋。
見她無恙,宋擎彎撿拾散落地面的紙張。
「你東西掉了嗎?」她本能地蹲幫忙。
初始他還不覺得有什麼,但是當他留意到她撿完面前觸手可及的幾張紙,兩手緩慢地在地上模索後,他才開始察覺到不對勁。
動作並不明顯,但他就是敏感地留意到了。
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他遲疑地伸出手,在她眼前輕晃幾下——
丙然沒錯,她看不到!
他無聲地倒吸了口氣,輕喚︰「小、小姐——」
宋憐停下手,听到他細微的吸氣聲,再察覺他口吻有異,她便知曉,他已經發現了。
她平靜地微笑,將資料遞還給他︰「你知道了?」
她承認得過于坦然,宋擎一時無言。
「你真細心,我還以為我隱藏得很好呢!」
「是——天生還是意外?」他輕問,體貼地扶她起身,退離人來人往的走道。
宋憐像是有些訝異他會這麼問,而宋擎留意到自己的唐突,旋即又道︰「不方便的話可以不必回答「是意外。」不等他說完,她輕聲接續。
「你一定覺得很奇怪,一個陌生人,怎麼會問你這個?」
「我想,應該有某種緣由吧!我只要知道你不是壞人就行了。」
「何以見得?」
「直覺。眼楮看不見的人,第六感特別準。」
接著,是短暫的沉默。
「我認識一個人,她和你很像,也是意外——」他低低地道,近似自語。
「她也看不見?」
「不,她失去的是聲音。」
「听來似乎是一段很長的故事。」宋憐了然道,「這個人對你很重要吧?」
宋擎的靜默,表示她說對了。
彬許就是因為太過心疼那名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所以遇上了有著相同處境的她,才會無由地觸動心靈,給了他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是這樣的嗎?宋擎困惑地在心底自問。
短暫的相處,就已讓宋憐體會到,這男人本質中的沉穩與溫柔,一時有感而發︰「能夠讓你戀上的女人,一定很幸福。」
宋擎敏感地一僵,松開她的手︰「我有老婆了。」
而且是絕對沒興趣搞婚外情的那種男人。
宋憐慧黠地揚唇︰「真巧,我也有內定老公人選了,而且正計劃著怎麼拐他上我的床,所以,請你不必一副想為老婆死守貞操的態度。」
「呃?」他愣了下,啞然失笑,「我該說什麼?祝你早日心想事成?」
「謝謝,到時若有需要,還得請你幫忙呢!」她嬌媚一笑,模索著想綁回松落的發辮,宋擎見狀,極自然地接手,利落地結辮,並系上發帶。
「動作挺熟練的嘛!」她調侃他。
「常替老婆梳發。」他也不介意讓全世界知道,他的確是疼妻如命。
「懂得替女人梳發的男人絕對壞不到哪里去,你老婆挺幸福的。」
「下次我帶她出來,你自己告訴她。」
「不用太囂張,我也有一個這樣的男人。」嚴恆韜也有一雙男人少有的巧手,那梳發的細膩柔情,一向都只給她,也只有她看得到。
「哦?那你可得好好把握了。」
「那還用得著你說,我要的男人,哪容他跑掉?」
宋擎不敢恭維地搖搖頭︰「我得收回那句話,你和我家心語一點都不像!我老婆比你單純善良多了,至少她不曾想過要對我霸王硬上弓。」
宋憐聳肩︰「人各有志嘍!」
「是啊!」宋擎笑著拍拍她的肩︰「我還有事要忙,你呢,想去哪?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不必了,你忙你的吧!」
「那就先祝福你早日尋獲那個靈魂契合的另一半。」
「多謝。」
遠去的腳步聲告訴宋憐,他已遠去,她這才突然想起,她忘了問他的名字。
算了,有緣的話自然會再見面,何況,他就在這個地方上班,找人太容易了。
小小的懊惱被拋諸腦後,正欲離開時,腳下踢到不知名的東西,她彎身拾起,大致模索了下,知道那是個皮夾。
這應該是他掉的吧?
看來,他們的緣分果然不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