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問,畢業之前最後一個重要的節日是什麼,依眼前的盛況來講,若回答[言仲夏的生日」,恐怕再貼切不過了。
一大早,才剛踏進校門,收不完的禮物便朝他蜂擁而來,想推都推不掉,只好一一往方歆身上塞。
就在兩人快被鮮花禮物淹沒之際,他總算擠進教室來。
看到座位上大大小小、堆積如山的精美包裝盒,她幾乎腳軟。
方歆這才深切體驗到,言仲夏真的是公認的校園情人,魅力無法擋。
言仲夏似乎已是司空見慣,鎮定如昔地走向他的座位。
最後一堂的歷史課,他們的導師杜娟娟在做完最後的總復習之後,突然說︰「再不久,大家就要畢業,走出這個校門,各奔前程,以後,就少有機會再同聚一堂,親愛的寶貝們,我知道你們一定會想念我……」
又在裝可愛了。方歆捧著虛弱的胸口,忍著不吐出來。
「所以——」嗯心巴拉念一串,重點終于來了。「老師和康樂股長一個星期前就策劃好了,趁著言仲夏生日的這一天,放學後,我們來為他辦個慶生宴,同時也是最後一次歡聚,為國中生涯劃下美好的句點。不勉強,大家自由參加。」
「原來今天是你生日。」方歆淡瞥他一眼。
「你會來嗎?」他反問。
「看你賣弄風騷?哼哼,我沒那麼閑。」就算有那麼閑,她也情願去抓蚊子來玩。
放學前,消息已傳了開來,原本單純的班級聚會,在各班的「共襄盛舉」之下,成了熱鬧滾滾的「送舊會」。
茶會地點,在學校鄰近的一家茶坊。
守時,是言仲夏為人所稱道的優點之一。準七點,言仲夏出現在茶坊門口。
「哇,咱們的壽星來了!」
同學們蜂擁而」。「仲夏,生日快樂——」
「謝謝。」環顧拓開的室內空間,沒見著那道熟悉的陽光身影,言仲夏的眸光瞬間略微一黯。
「仲夏學長,畢業以後,有空要回來看我們哦!」想到以後,再也沒有他俊逸清雅的身形伴她們走過枯燥無味的求學生涯,一群純情學妹都快心痛死了。
「會的。」由頭至尾,他始終維持著溫文得宜的笑容,耐心傾听每一句話,溫柔而體貼地關照每一個人。舉手投足間,自然地展現出風雅氣質,迷得一串少女芳心痴醉不已。
杜娟娟老師所安排的節目非常精采,過程中全無冷場,直到八點過後,方歆才旋風似地沖了進來。
停住步伐,人還在喘,目光就先梭巡言仲夏的所在地。
這並不困難,他永遠都是人群中的焦點,或者說,他本身就是個出色耀眼的發光體。
被包圍在數不盡的熱情之中,有如眾星拱月,照理說,他該是快樂的,可是為何那抹笑,看在她眼中,卻覺有一絲清寂?
他——也會寂寞?
不會吧?他嫌圍繞在他身邊愛慕的人還不夠泛濫嗎?
是心有靈犀嗎?交談中的言仲夏忽然朝她所在的方向望去,不知跟對方說了什麼,而後快步朝她走來。
「笨蛋歆,你有沒有點時間觀念啊!」迎頭就給了她一記爆栗。
她仍是一身輕便的襯衫和一條洗舊的牛仔褲,一頭短發亂得不能看。
她總是這樣,來去匆匆,沒一刻靜得下來,到現在人都還在喘氣呢!
「注意形象啊,大眾情人,別忘了現在有N雙眼楮在看你。」習慣了他打招呼的方式,方歆已不會再蠢得被他的惡劣態度給惹惱。
「形象不會讓我忘了你遲到一個小時又八分二十七秒的事實。」
「吱!我有說要來嗎?」還遲到咧,沒有不到就不錯了。「閃啦,我渴得要死。」繞過他,逕自找喝的去了。
言仲夏張口正要說些什麼,她頓了頓步伐,沒回頭,只朝後頭丟了只小禮盒給他。「拿去!」
言仲夏看了下手中「足以五手掌握」的不明物。
「送得這麼寒酸,笨蛋歆,你實在不是一個「摳」字能形容的。」他涼涼諷刺。
方歆當作沒听到。
反正是事實嘛,比起那堆小山高的生日禮物,她的禮物確實是渺小得可憐,還怕他講啊?
要不是看在所有八竿子打得著邊的人都送了,而「據說」交情與他好到「師公仔聖交」的她,不送禮好像有點說不過去的話,她姑娘才懶得管他幾十大壽咧!
是錯覺嗎?她感覺言仲夏的活力又回來了,拚命地削她、貶她,嘲弄她……看來,他的愉快是建築在損她的樂趣上,缺德的家伙!
「喂,拜托你口下留情好不好?老板已經在瞪你了。」就算這里的消費是采自助式的,她也沒必要撈老本似的拚命吃吧?
在心底一一倒帶,細數曾丟進她肚里的食物,愈數就愈覺丟臉。「如果可以,我實在很不想承認我認識你。」
「沒人要你跟在我旁邊。」
「若不好好盯著,怕你連盤子都給啃了。」說歸說,看見她最愛的草莓蛋糕,還是順手撈來放入她盤中。
這副看起來細細瘦瘦的身軀,到底東西都塞到哪兒去了?認識一年多,他從來都沒理解過。
而埋頭苦吃的方歆,自然也沒發現言仲夏撐著下顎,凝視著她的專注神情——
壁上的鐘,敲出一聲清亮聲響,也將沈浸在回憶中的方歆敲回現實。
凌晨一點了。
枕邊人的呼吸依舊輕淺均勻,她忽然童心一起,撈起一線發絲,往他沈靜俊雅的面容撩逗。
也許真是累壞了,言仲夏僅是翻了個身,隨手一撥,睡夢中下意識地扯來柔荑往腰際擺放,她一個沒防備,跌入他胸懷,熨貼赤果肌膚——
他身上的氣息與溫度,她已經很熟悉了,真的。
不需有任何比較,也不需要什麼證明,她就是知道,這輩子,她再也找不到第二個能如此契合她的男人了。
挪了挪方位,在他懷中找到最舒適的角落,方歆安安穩穩地枕在他的肩窩處,指尖順著赤果的胸膛,撫玩他頸上的銀鏈。
十三年了,銀鏈早已褪了色,可他仍然掛著它。每回歡愛時,總見它斑剝的光芒在她眼前垂晃,而她,也總是在激情難抑的極致瞬間,忘形地咬住上頭的銀墜。
如果她沒記錯,這條歷史悠久的銀鏈,正是十五歲那年,她送他的第一項生日禮物。
猶記送他時,他一臉滿不在乎的淡諷神情,可是在形形色色的精致禮品中,獨獨這條不起眼的銀鏈,讓他保留了十三年。
必想起聯考前那段日子,簡直是活在地獄。
天天揪著她寒窗苦讀,K起人來毫不留情,那些個日子最大的收獲,除了課業上的外,就是肯定他的腳夠長,踹起人來也很痛。
他總是這樣啊——
對她不假辭色,出口從沒好話,一張毒嘴損起人來殺人不見血,非得把她削到無地自容才罷休。
他的心,太難捉模,一直到現在,都是。
他一向很懂得怎麼打擊她的自信心,有時,達她都忍不住自我懷疑起來,她真有這麼差勁嗎?
她一向不是那樣的人,可是和他在一起,很難不自卑。他的出色與她的平凡形成強烈對比,摧毀地少之又少的自信。
愈到後來,她就愈肯定,這是他時時和她纏混在一起的原因,要不,他明明很受不了她,干麼還要勉強自己和她廝混?
她一直都知道的,這是她存在的使命,好花總要殘葉襯嘛!她活該要讓人物盡其用。
憊記得最後一次被他抓來,強迫做完最後一張理化習題,在他大老爺「不滿意,但勉強可以接受」的評論下,大發慈悲地放過了她。
她立刻用最快的速度收拾課本蹺頭,隨意丟下幾句︰「掰掰、掰掰,不必相送,最好這輩子都不要再聯絡!」
她的苦難到今天徹底結束,只要想到今後就能擺月兌他,步伐就忍不住輕快起來。
「你倒巴不得甩掉我嘛!」他雙手環胸,斜睨地恨不得插翅奔離的神態。
「那還用說!我就要去過我全新的生活了,交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說不定還可以談一場美麗的戀愛,過我燦爛的高中生活,再也用不著看你那張臭屁嘴臉。反正,沒有你的日子就是彩色的啦!」愈想愈興奮,考不考得上好學校已經不重要了。
他並沒有說什麼,只是靜默地目送她離去。
那是聯考前,他們最後一次的對話。
那時,她是真的覺得言仲夏討厭死她了,所以熬到畢業那一天,能夠擺月兌掉這個老挑她毛病,將她貶得一無是處的毒舌班長,她著實高興了好一陣子——
人算不如天算。
用這句話來形容言仲夏當時的處境,相信任何人都不會有異議。
就在聯考前的一個禮拜,言仲夏忽然患了重感冒,高燒不退,整天昏昏欲睡,食欲不振,臉色蒼白得嚇人,差點急白了言孟春的發。他日夜不休地守在床邊,不敢合眼。
一直到聯考的前一天,他都還是先吊過一瓶點滴,才能勉強赴考場。
送他進考場前,言孟春欲言又止。「仲夏,你——」
他笑了笑。「沒關系的,大哥。」
言孟春嘆了口氣。身體都那麼虛弱了,還強撐什麼呢?
放榜那天,言仲夏的成績單在言家掀起不小的騷動。
[這什麼鬼成績啊?」連當時才十歲的言立冬,都唾棄地用斜眼瞄他了。
言季秋看著成績單,三分鐘之內已經嘆了七七四十九次的氣了。
「不是你的錯,別放心上,大不了明年重考就是了。」怕他心里難受,還忙不迭地安慰著。
有誰料想得到,成績優異的言仲夏,也會聯考失利呢?都怪那場來得不是時候的病,害他嚴重失常,這對一向傲視群倫的仲夏而言,將會是多大的打擊?真不知道他該怎麼承受,唉——
言仲夏始終沉默著,不發一語地把玩頸上的銀鏈,想起了紙袋上的店名標示。那家精品店他知道,在一心路,而他們聚會的地點在九如路,她居然一路由高雄頭飆到高雄尾,難怪她那天看起來那麼喘。
懊半晌,他將項鏈放回襟內,仰首突如其來地丟出宣告︰「不,我不重考。」
言孟春只是沉默著,望住他。
「對不起,大哥。」讀什麼學校都無所謂,他不重考。
良久,言孟春拍拍他的肩。「我尊重你的選擇,仲夏。」
眸光交流中,兄弟倆交換有共識的一眼,暖暖溫情,盡在不言中。
其實言仲夏的成績也並不是真有那麼差,再怎麼失常都還有基本水準在,不過就是卡在高不成,低不就的程度便是。
得知他的狀況後,方歆超沒同情心的給他笑到體無完膚。
「哈哈哈!言仲夏,你也有這一逃陔!」被羞辱了一年多,好不容易讓她逮到機會,不好好回敬一番怎麼成?
所以說,世事真是難料,反觀以往成績欄到被言仲夏形容成「豬都比她聰明」的方歆,居然還撈到一所不算差的五專。
「笑什麼?你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了?」他總成績好歹還多了她三十六分。
「嘿,那哪能相提並論?姑娘我生平無大志,您老可是高高在上,品學兼優的模範生呢!巴我比?你有沒有志氣啊!」
「是嗎?我可一點都感覺不到你對高高在上、品學兼優的模範生的尊重。」無所謂了,他早有心理準備,讓這記恨的女人嘲笑一輩子了。
〔還品學兼優?!晚節不保啦!炳哈哈——這叫報應!」只要一想起全校老師「痛失英才」的神情,她就快意得想放聲大笑。
「報應?!」他眯起眼,逼近她。「很好,我突然覺得,你那所五專也不錯,依山傍水,風光明媚,是求學的好環境——」
「啊?!糟糕,開始樂極生悲了。
「不、不好啦,那是你的錯覺,我那所學校一點也不好,你千萬不要來——」要是再度落入魔掌,她的美好人生又毀了。
「怎麼會呢?你的選擇一向很睿智,就像你以往對我的每一句評論一樣,面面俱到,一針見血呢!我百分之百相信你。」通常,這種情況就叫笑里藏刀。
他笑得太陰,看得方歆直發毛。
「不要這樣嘛,一介大男人記恨成這樣,會被笑的。」
「怎麼會呢?我天性卑劣嘛,你說的啊!」好一個報應!他就用行動向她證明,什麼叫真正的「報應」。
「呃呃呃?我突然想起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了。」話語一落,人已腳底抹油,溜得無影無蹤了。
但是,這並不表示她就躲得掉,言仲夏最後還是言出必行,選擇了和她同校,最要命的是——居然還同班!
得知的那一刻,方歆差點沒暈死過去。
媽呀!她慘澹無光的人生又要開始了嗎?
若問方歆,這輩子最不想面對的兩個人是誰,一是言仲夏,另一個就是做作矯情得讓她很想海扁的方燕。
她真的覺得她很衰,明明什麼事都沒做,卻無端端招來這兩尊瘟神,甩都甩不掉。
若問方燕是何許人也?唉,這就是她個人的無奈了。
翻開成長辛酸史,話說她五歲那年,爹娘相繼隔屁,而她在孤苦零丁,舉目無親的情況之下,大伯父——也就是她爹唯一的兄長方振東收留了她。
敗標準的連續劇情節,老套得讓人羞于啟齒,有興趣的人,隨便翻本書來看看就知道了。
只不過,她沒打算當故事中讓人欺凌得半死,卻沒膽反抗的苦情女主角。而方振東也很上道,對待她與唯一的掌上明珠皆一視同仁。方燕有的,絕少不了她。
而方燕嘛——
坦白說,這真是她見過最虛偽的女人了!
表面上溫柔婉約,美麗嫻靜,說起話來輕聲細語,標準的大家閨秀,並且友愛極了唯一的堂姊,很完美的一個人。
可是骨子里呢?只有相處十多年的她才清楚,這女人城府多深、多任務于心計!
是!她承認方燕是眾人捧在手中的小鮑主,聰明、美麗,完美得無懈可擊。她從沒想過要和誰比,可方燕卻總是一而再、再而三,殘忍得拿她當活道具!藉以襯托出她有多高貴。
由小到大,總是如此,非得把她損到面目全非,毀掉她所剩無幾的自尊心才肯罷休。
「唉!罷才爸爸的朋友——就是那個張叔叔,他說我們堂姊妹一點都不像呢!一個是有教養的小淑女,一個卻像沒人管教的野孩子。說實話,堂姊!我真的好喜歡你哦!都是因為有你,大家才會更注意到我的美好,堂姊,你不會怪我吧?」怯憐憐的眼神看著地,問得好純真,又好無辜。
無法想象,有人能用最柔婉的音律,說出最殘忍的話吧?不要懷疑,就是方燕了!
諸如此類的話,听多了之後,再怎麼受傷,也早練就金鐘罩鐵布衫,百毒不侵了,真要和她計較,氣死了誰來同情?
所以,她一直記得在好久、好久以前,言仲夏說過的那句話︰「被當成瘟神給請出校門,尊嚴盡掃,你也不在乎?」
不在乎嗎?或者說,她的尊嚴,長年下來早已被打擊得不知該怎麼去在乎了。
也許,就因為這樣,使她潛意識里排斥出色完美的人,只想遠遠避開那些「氣質高雅」的人類。
例如初遇時的言仲夏。
而那家伙還真該死的與方燕擁有相同的特質,損人不帶髒字。
懊不容易逃開了方燕,卻一頭栽向言仲夏,她的人生真是多災多難啊!
可言仲夏又好像有哪里和方燕不大一樣,一時間,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唉呀,反正都很缺德就是了。
這會兒呢?
本以為擺月兌了言仲夏,結果卻只是痴人說夢,再然後,就連方燕也來湊個熱鬧。
這下,可真應驗了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句話。
她這是造了什麼孽啊?
為什麼一所小小的五專,會擠進這麼多人?得知那一刻的打擊,教她恨不能轉學到月球去因為地球太小啦!
可是想歸想,癱在床上裝死地申吟了一個暑假之後,還是得面對現實。
這輩子,她是認命了,活該要讓這些人當消遣耍著玩,不然還能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