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命運很奇怪,同住在一個城市里,六年間不曾見過面,一旦踫上了,就像解除魔咒般,不管走到哪里都會遇上那個人,就算刻意遠避也一樣。
她已經很努力克制住想見他的,讓自己與他工作的地方保持十條街的距離了,偏偏命運這玩意兒總教人措不及防。
依循電話訂購的地址,送來客人團體購買的點心,走出辦公大樓,撲面而來的熱氣令她腦海一陣暈眩,幾乎站不住腳。
要命,36度的高溫,這不把人烤焦了也非中暑不可。
左右張望了下,前方有間簡餐店,她不加思慮地走了進去,目光搜尋了下適合的空桌。
天氣熱,連帶地她的思緒也變得遲滯,視線掃了一輪,腦海才慢慢倒帶方才看見的影像,然後怔住。
梓修?!
第一直覺反應是立刻轉身離開,中暑也沒關系。
他應該……沒看到吧?
「為什麼見了我就走?」不疾不徐的嗓音飄過來,他目光沒離開桌上的雜志,翻了一頁,才緩緩抬眼。「我這麼礙你的眼,讓你寧可出去外面被太陽烤熟?」
憊是那淡淡的語調,听不出情緒起伏。
他……在生氣嗎?
她無法分辨,微慌。
從以前還相戀時,他就是個性情內斂的人,少有人看得透他。幸而,他從來不會對她隱藏情緒,喜怒哀樂都會敞開心胸讓她看得清清楚楚,不教她無所適從,那是他的體貼,也因為他從來沒把她當外人。
而現在,他有心要藏起情緒,她根本就看不透。
「對不起……」除了道歉,她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坐下吧,我一會兒就要走了,不會有誰誤會。」這家伙超級不耐熱,沒有一年夏天不中暑,只要氣溫逼近三十度,她就開始頭昏了,現在這種天氣簡直可以要了她的命,她卻寧願去外頭中暑也不和他同處一室,算她有個性!
她愣愣地拉開椅子,坐下後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他說誰會誤會?
服務生前來,他本能地回應︰「給她一杯冰鎮酸梅汁——」頓了頓,似有些自嘲地接續︰「我忘了你不喜歡被掌控。需要什麼你自己點吧!」
「梓修……」他還記得她當初那番傷人的話?現在這些話听進她耳里,字字像利針刺進心窩,痛不堪言。
「點啊,看著我做什麼?我臉上又沒有Menu。」
她張了張口,低低重復︰「冰鎮酸梅汁……」
服務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也沒說什麼,收走Menu,大概是覺得她很奇怪吧,一樣的東西,干麼又為難考慮這麼久。
她也覺得自己是笨蛋,明明喜歡的是同一個,為什麼要鑽牛角尖,自尋煩惱了半天,繞上一大圈才發現她要的還是那一個。
他的霸道、他的掌控,給了她最想要、也最適合她的,她卻從來沒有認真體會過他的用心,只是一逕地排斥。
他沒再搭理她,也不在意她怎麼想,逕自吃他的燴飯,左手翻動雜志,一心二用。她不自覺月兌口問︰「你——還沒吃飯?」
都下午三點多了,午餐早過很久,晚餐似乎又太早。
他總是如此,以前讀書時時間永遠不夠,別人的二十四小時他當四十八小時在用,吃飯時還得邊讀書,常常食不知味。那時她很賊,想試探他是不是真的那麼專心,就將他們都一樣討厭的紅蘿卜偷偷撥到他碗里,他根本沒發現,還吃個精光。
他現在,還是那麼忙嗎?
「早上有一台手術,七個多小時。」總不能叫病人等一下,先別死,我出去吃個飯吧?
「喔。」他常常這樣嗎?好辛苦。而且過了用餐時間,選擇也不多,真的只能將就著隨便吃吃,那如果是晚上輪值時怎麼辦?
「你沒有想說儲放些可以保存比較久的點心暫時充饑嗎?」
「我不吃甜食。」更沒有在正餐以外吃點心的習慣,不過不指望她記得就是了。
「我當然知道,我的意思是——」
「抱歉,您的冰鎮酸梅汁。」侍者送上飲品,中斷了談話。
他面前也有一杯,那是他們兩個都共同喜愛的風味。
他的家人總是稱贊她有一雙巧手,變化得出各式各樣的小點心,而他獨獨偏愛的,卻是做法再簡單不過的冰鎮酸梅汁,酸酸甜甜的滋味,是當時熱戀的心情寫照。
夏天寧靜的夜晚,他們各自溫書,共飲一杯冰鎮酸梅汁,書讀得累了,便轉頭啜飲一口,有時兩人同時湊上前,不經意踫上了唇,而後熱吻,最終演變成激情纏綿的夜晚……
他是不是也想起這些事?由他沉晦的眸子,她無法解讀。
輕淺的手機鈴聲響起,他抽出口袋里的物品,輕薄的機身,很符合他的極簡風格。「你忙完了?嗯?不用,我過去……」
對方不知道說了什麼,他抬眼往她身後看,店門外是一名美麗、自信並且亮眼的女子,是她原本想成為的那種商場女強人。
他掛了電話,另一手撈帳單,留下一句︰「我先走,不打擾你。」
打擾?明明……該是她打擾了他,不是嗎?
他走得那麼快、那麼倉促,盤中的燴飯甚至吃不到一半,是她壞了他的食欲,還是急著會另一名女子?一名——他此刻真正在乎的女子。
門外女子仍是走了進來,迎向他,隔了段距離隱約捕捉到輕細的對話︰「這樣好嗎?你朋友還在,怎麼好意思先走……」
「只是以前的舊識,不重要。」結完帳,他伸手,摟住女子縴細的腰身,一同離去。
原來,他欣賞那種型的女子,和當初的她差好多。
她知道那女子,上一期的八卦雜志有刊出來,捕捉到兩人親密進出飯店的照片。一個是醫學界的精英,青年才俊;另一個是大企業家的掌上明珠,上流名媛,難怪一舉一動受到矚目。
終于明白,他為什麼會到離工作處那麼遠的地方吃飯了,因為那名女子上班的公司,就在這附近……
她聰慧美麗、獨立自主、知性且感性,不會讓他煩惱,不會總是令他嘆氣,這是他現在喜歡的女孩子,這是他現在的生活,他們看起來很合適,也很……匹配,酸梅汁的味道,已經不重要,也記不得了。
這樣很好,真的很好,他開心,最重要。
望著桌上屬于他的那一杯酸梅汁,他一口也沒喝,退了冰的杯緣沁出顆顆透明的水珠,一顆,又一顆,與她的淚一同往下掉。
只是以前的舊識,不重要。
他如是說。
她用力吸上一口,嘗不出味道。這杯酸梅汁不是她做的,沒有當初那種沁心甘醇的風味,不夠酸、不夠甜,她只喝到苦苦澀澀的味道。
苦的是心情,澀的是掉進杯里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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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完澡,由浴室走出來,床上沒看見人,目光移向窗口,那道頎長的身影倚靠在窗邊,指間燃了根煙,他盯視著,出神凝思,煙霧繚繞中,俊雅面容飄忽而迷離。
「你抽煙?」古靜芸有些意外。真難得,最有健康觀念的醫生,居然在做摧殘健康的事,認識他以來,這還是頭一遭。
他回眸,見她走來,就要捻熄。
「別。」她伸手阻止。「你抽吧,我不介意。」
抽煙的男人很有魅力,她微微一笑,偏頭凝視。「你有心事。」
他挑眉,熄了煙。「怎麼說?」
「你今天有些失常。」他一向行止得體,床笫間更是沒話說,體貼完美的標準情人,從不曾造成她任何的不適,今天卻失控地在她身上留下吻痕。
懂她所指,他望向白色浴巾包裹下的窈窕身軀,拇指挲撫縴肩上的吮痕。「抱歉。」
她搖頭。這種事其實沒什麼好抱歉的,男歡女愛,本就是這麼回事,激情失控、歡暢極致,誰不曾有過呢?只是一直以來,他都太清醒、太理智,無時無刻記得保持完美禮儀,反倒讓她覺得他始終置身事外,不曾投入過。
今天的他,至少比較像個人。
「梓修,你為什麼從來不在下床之後吻我?」
「這是你的要求?」他轉身,被她拉住。「我剛抽過煙——」
不等他說完,縴臂攀住他的肩,仰首吻住他。
這就是關梓修,永遠記得完美的禮儀,但是有哪個伴侶在接吻前,還會想到要先刷牙漱口之類的事?
包早之前,他們甚至只上床,他吻遍全身也從不吻她的唇,她開口問,于是之後,他吻她,只在歡愛時。
女伴的要求,他會做,完美得無懈可擊。
有時候她會覺得,他像是將情緒牢牢深鎖,所有的一切,都是制式化、完美地執行,卻空洞得缺乏情緒,她抱得了火熱身軀,卻抱不到他冰冷的心。
而今天,像是深鎖的那個地方,被敲出一個洞,情緒泄出,她感覺到,他隱隱波動的暗潮,盡避,他掩飾得那麼好,不露一絲痕跡。
她不相信他從一開始就是這個樣子。每個人,一生總有過一、兩回的年少輕狂,牽掛著一個人,熱烈愛著,想擁抱她、為她燃燒,不是每次的表現都是最完美的,也不會記得什麼刷牙或禮節的事,有時會很沖動、很失控,情不自禁,但那才是最真實的他。
那個「舊識」很不簡單,輕易便做到了兩年來她一直辦不到的事。
良久,她拉開距離,靜默凝視他,什麼也不說。
「她是我的前女友。」好半晌,他緩慢地吐出幾個字。瞞不了,他知道他瞞不了她,她太聰慧,心思太細膩,即使不說,她也猜得到。
大家都說他難懂,一旦有心要藏,誰也看不透,就連他曾傾盡一切去愛的那個女人,都不曾真正懂過,但是她懂,即使刻意去掩藏,她還是能察覺,連他也不懂為什麼。
「後來怎麼會分手?」
他又靜默了一陣。「不愛了。」
不愛了,是他?還是她?答案似乎很明顯。
「但是當初那道傷,你至今仍隱隱作痛。」
又是一陣沈窒——「靜芸,你為什麼會這麼懂我?」
「我年紀不小,家里在催了,父母要我考慮一下。」她突然冒出這一句,風馬牛不相及。
「考慮」什麼,他們都心知肚明。
「有對象?」
「有。吃過幾次飯,還不錯。家里說,我如果沒其他想法,就這樣了。」
「是嗎?」他點頭。「那恭喜你。」他伸手,與她交握。
這兩年間,他們的往來其實是極私密的,從沒想過要對外界公開,即使八卦雜志寫得風風雨雨,他們都心知不是這麼回事。
第一次見面,是她主動攀談,第二次見面,她開口約他吃飯,第三次見面,他們上床。
她是聰慧果決的女性,做事從不拖泥帶水。
一開始,只是長夜相陪,後來,則是可以談得來的朋友。
郎才女貌是他們在說,那並不構成愛情的條件。有時他覺得,她與他各方面都太像,他們欣賞對方,相知相惜,也就這樣了,不涉及其他,一旦她有更好的對象,他會笑著說再見,並且祝福她。
雖然沒有那方面的承諾與牽絆,但這兩年間,她一直是他唯一的伴,這是對彼此的尊重,相信她也是,那是不需言說的默契。
被八卦雜志追逐,原非他所預料,他們的關系被渲染放大,他家里那方面在問,相信她也差不了多少,但是他們都清楚,彼此不是那種關系,他們都是堅定自主的人,不會受外界影響。
她輕聲道謝,抽回手,轉身穿回衣服。他禮貌地背過身,不是那樣的關系,就該把持分際,盡避前一刻,他們仍在那張床上親密交纏。
「你問我,為什麼那樣懂你,現在我可以回答了。」
他回眸,她已穿妥衣物,靜靜站在他身後,雙掌平貼俊容,猝不及防地拂掠一吻。「因為我愛你,我用真心,在感覺你的每一寸呼吸與脈動。」
他愕然。「什麼時候的事?」他竟從未察覺……
「在一起的半年後。」
也就是說,這一年半以來,她都在用她的方式愛他。
「你該早點讓我知道的。」他聲音微啞。一直以為,只是成年男女間,一種必然的需求,他與她身邊都沒有人,彼此合得來,于是成為固定伴,從不知道,她對待他的方式,不僅止如此……
「有差別嗎?」她反問,說了,並不會因此而有所不同,最多,就是提前說再見,她太了解他。
他默然。
「所以我選在今天說出來,我在賭。其實你知道嗎?我父母並不反對我們在一起的,他們問我有沒有其他的想法,你可以開口要求或是爭取的,但你沒有,你第一反應,是笑著說恭喜。
「很明白了不是嗎?你不在乎的,說當朋友,你就是真的當成朋友,沒有其他想法,真正讓你痛、讓你有感覺的,還是多年前的那道舊傷,它一直沒有痊愈過。」
「很抱歉,我是個商人,不做沒有投資報酬率的事,努力一年半也夠了,我選擇退開,另起爐灶。」
是啊,這就是她,提得起,放得下,不會把自己困鎖在沒有出路的死胡同里。
「你一直都是聰明人。」他張臂,給了她最後的擁抱。「謝謝你給的愛情,還有陪伴。曾經為你所愛,是我的榮幸。」
臨去前,她回眸,深深看了他一眼。「如果我是聰明人,那你就是世上最笨的男人。」
他微愕。
「你是醫生,用不著我多說,哪里有傷,就該往哪里治。我不知道你現在的感覺是愛、是恨,還是其他,但是假裝它不存在,再過多少年,依然會痛徹心肺。如果你不能坦然面對它,真正地放下與釋懷,那麼你這輩子,永遠不可能重新開始,更愛不了任何人。」說完,不等他回應,她拉開門把,靜靜離去,沒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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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相遇,是在一個禮拜後。
他上超市補給一些日常用品,不知是天意還是命中注定該受血光災,這里離他的住處有一段距離,基本上完全不可能踫上的,但就是讓他遇上了。
住這里的其實是他家的小表。有時候覺得笨蛋梓勤和某個人很像,好說話、心腸軟、不擅于拒絕,下場就是弄得自己山窮水盡——畢竟這年頭會把生活費借給別人,然後搞到自己三餐不繼的天兵也不多了!
叫他搬去一起住,偏偏小表這時又很有志氣,堅決自力更生,他要不偶爾來晃晃順便收尸,真怕笨小表哪天把自己給餓死了。
看吧!每次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替那個彈盡糧絕的家伙補充生活所需和可儲放的糧食。
米?他太懶了,不會煮。
泡面?不營養,防腐劑吃那麼多,又不是預備擺進故宮。
想了想,他只好多補充些女乃粉、麥片以及簡易的食品料理。
踏進超市後的五分鐘,他就發現她了,但她比他更專心,他刻意避開,沒上前去。
他不是笨蛋,兩回相遇,可以感覺到她明顯的閃躲,甚至慌亂到撞翻醫療用品,如果看見他是那麼困擾為難的事,他又何必再去自討沒趣?
不一會兒,她前往櫃台結帳。可他忘了一件事,這個人不知是天生帶衰還是怎樣,老是與麻煩畫上等號,以前幫她收的爛攤子不計其數,現在沒有關系了,還是會讓他踫上——
從來只在電視及報紙上看見的社會事件,正寫實地在他面前上演。原來真的有天兵可以戴了安全帽、手持水果刀就單槍匹馬來搶劫,而她什麼時候不結帳,好死不死挑那個時候!
所有人全尖叫逃開,能離多遠的全縮到最角落,只剩收銀員及結帳台前不敢妄動的她。
鋒利的水果刀在她及收銀員之間來回晃動,撂著狠話虛張聲勢。關梓修屏住棒吸,雖然一眼就看穿這是毫無經驗的菜鳥搶匪,被逼急了才會一時沖動艇而走險,應該也沒膽子傷人,但是亮晃晃的刀光投射在她臉上,仍是令他心驚膽跳。
收銀員慌慌張張地將成疊鈔票遞出,他松了口氣,高懸的心正欲放下,收了鈔票的搶匪忽然瞥見什麼,探手往她頸項抓去,她本能地伸手去護,一爭一奪間形成拉鋸,場面頓時混亂起來。
這笨蛋!他要給他就是了,她在抗拒什麼!
那維護的態勢,對方更加認定收在領內的是值錢的物品,別說搶匪了,連他都質疑是什麼了不起的寶貝,讓她不怕死地拿命去護。
事情全在一剎那間發生,對方沒想到她會反抗,心一慌,原是嚇阻作用的水果刀往她執意護住不放的手掌劃去。那一刻,他腦海完全抽空,別問他在想什麼,他真的不知道,只知道當他反應過來時,懷里正抱著她,手背一陣劇烈的抽痛。
她怔然仰首,一見是他,臉色駭然大變。「梓修!」
鮮血迅速涌出,染了她滿掌,尖叫與混亂中,保全人員乘隙制伏搶匪,但他們的心思已經不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