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她,相遇在她人生最低潮的那一年。高以翔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家攝影器材店的門口。
那時,外頭還下著滂沱大雨,她顯然沒帶傘,渾身都在滴水,長長的發絲貼在臉頰,看起來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愛流剛過,外頭溫度最高不超過十五度,她衣著單薄,渾然不覺寒冷,站在門外一動也不動,眼神空洞地看著玻璃展示櫃內的單眼相機。
老板與他是多年舊識,順口便告訴他︰「那女孩是我的鄰居,上個月還和爸爸開開心心地來看相機,說是要慶祝她上大學,買台相機給她,紀錄她要開始多采多姿的青春。
哪知沒多久全家出游就發生車禍,父母、弟弟跟未出世的妹妹都死了,她剛好學校注冊沒去才逃過一劫。不過也難說她這是幸還是不幸,好好一個幸福的家庭一夕間支離破碎,就留她一個人孤伶伶的
,未來的日子也不曉得要怎麼過。」畢竟也才十九歲,哪個女孩子能承受如此大的變故?
他心房微微觸動,側眸瞧著店門外縴細單薄的身軀。
她看起來似乎不太好,白!是她身上唯一的顏色,蒼白的臉蛋、失去血色的唇、空洞失焦的眼眸,整個人就像櫥窗里的琉璃女圭女圭,美麗卻缺乏生命力,脆弱得一踫便碎。
彬許是那瞬間閃過的1則隱之心,他走向她,將身上的長風衣披在她肩上,給她一點溫暖。
「那不適合你。」站在她身邊,他與她看著同一台相機。
價位高得令人咋舌是其次,最主要是太重,就操作與功能性來講,都不適合初學者。她沒應聲,仍是靜靜看著,就好像他不存在。他想,她應該也不是真的要買,只因為那是父親生前給她的最後一個
承諾而已。
「看夠了,想通了,就回家去吧,你的人生還很長,總要試著找尋另一項寄托,才能走下去。」他沒再打擾她,安安靜靜地走開。
有些事情,得要當事人自己走出來,旁人其實說再多、做再多都沒有用。
第二次遇見她,仍是雨天。他出外買晚餐,才剛走出便利商店,听見刺耳的煞車聲,抬眼望去,一個縴細的身子跌坐在斑馬線上,引來幾名路人圍觀,肇事的機車騎士嚇出一身汗,旋即加速逃逸。
他認出她來,快步上前,伸手扶起她。「還好嗎?」
她仰眸,滿臉濕意,不曉得是雨水還是淚水,臉色仍是初見時的白。她並沒有認出他來,眼神仍是失焦的空洞。
「住哪里?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她不說話。
「好吧,既然不需要我幫忙,那你自己保重。」她蒼白的臉容令人看了有絲不忍,他將傘傍了她,預備拿來當晚餐的加溫鮮女乃也放進她掌中。
他們連相識都算不上,能為她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第三次遇到她,是在海邊。那天沒下雨,但是風很大。
他在等待夕陽落入地平線,為了取景,抓住鏡頭前的剎那美麗,他總是有充足的耐性。那一日,天空灰蒙蒙的,雲層太厚,心知是取不到他要的景色,他已經準備打道回府,就在這時,他看見了她。
一如之前見到的素衣白裙,她赤著腳,站在沙灘上,久久沒有任何動作。
她不會是想輕生吧?
臂察了一陣子,她都沒有進一步的動作,要真想不開早往海里走去了,不會動也不動地在那里站上一個小時,子是他想,或許她的親人是海葬,她只是在思念親人。
前兩次的經驗告訴他,上前探問她也不會搭理他,她應該比較想獨處。
于是他沒上前打擾,靜靜地離開。
他在附近找了間民宿過夜。為了拍這一系列的照片,他恐怕還得在這里待上幾天。
包晚的時候,他洗完澡打開電視,氣象報告說今晚有台風入境,需嚴防強風豪雨。他拉開落地窗簾,雨已經開始下起來。外頭風強雨大,她還在那里嗎?一顆心始終懸著,他想想不太妥當,向民宿主人
借了傘出門,一定得親眼確認她已離去才能安心。
雨勢很大,走沒幾步他已經半身都濕透了。
來到海邊,不出他所料,她依然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
在沙灘上,她像尊失去靈魂的木偶,無知無覺地任雨水打在身上,海浪一波波卷來,沖擊著,她站不住腳,跌坐沙灘。
再晚些過來,海平面升高,一波浪打來,她就要滅頂了!
他趕緊上前,拖住她的腰往後退。
「你在做什麼!這種天氣還不回家,是想到海底和魚蝦作伴嗎?」他不悅,口氣稍稍嚴厲。
「家…」她喃道,熟悉的字眼觸動心房。
怎麼回?她沒有家了,回不去……圖高以翔自知失言,愧疚地沉默。
「告訴我,要怎麼回家?」她想家,她想回去……他正欲張口,她身軀一軟,倒在他懷里失去了知覺。
斑以翔這輩子從不受任何事物拘束,獨來獨往,孑然一身,從來不知道,要顧慮自己以外的人,是這麼困難的一件事。
但是她發高燒,他請了醫生過來看診,按時喂她吃藥,但她總是燒了又退,退了又燒。
她的意識始終渾沌不清,在睡夢中流淚,半昏半醒間總哭著喃喃說︰「我要回家……我想家……」有時,也喊著父母,喊著洛洛。他想,那是她弟弟的名字。她害怕被遺棄的孤單,迷迷糊糊中總抱著
他,在他懷里哭泣。「爸,湘湘會怕……」
不知由何而來的憐惜,他摟抱住她,日里夜里,不斷慰哄︰「不要怕,沒什麼好怕的。」
走?
「可是……一個人……」
「那就再找個人,變成兩個人。」他柔聲回答。
「沒有了……再也沒有人……可以愛了……」好茫然、好茫然,未來,該怎麼辦?
「我讓你愛。」他順口說出一句安慰,右手被她著慌的指掌抓住,纏握得好緊,任她握著,他沒掙開,她才又再度安穩入睡。
這場病,心理因素居多。
他甚至覺得,她根本就沒有活下去的動力,到海邊來其實是潛意識想輕生吧?
他完全無法走開,日日夜夜、寸步不離地陪著,在她哭泣無助時給予擁抱安尉。
整整一個禮拜。
她是在他懷里醒來。窗外早已放晴,清晨的陽光落在他臉上、枕間。那是一張極好看的男性臉孑L,發絲在額前頑皮跳躍,她伸手輕輕撥開,想看得更清楚些。
她認得這張臉,在每個惶然痛苦的時刻出現,用懷抱收容她的淚水,一遍遍在她耳邊輕聲說︰
「不要怕,我在。」她的意識並不是完全渾沌,只是有時候交錯著現實、過去、夢境,分不清楚哪一個是真實。
她知道,緊緊抱著的那個人不是爸爸,但是他的懷抱好溫暖,往後已經不會有人這樣抱她了,她沈溺著,不想清醒。心,太痛苦、太絕望,不願面對現實,卻知道他一直都在。朦朧間,她哭泣著捶打
他,指責為什麼要丟下她一個人,她好孤單,連個可以愛的人都沒有,但是他說!
「我讓你愛。」是這一句話,將她帶離無止盡的夢魘與黑暗,睜開眼,重新看見陽光。男人不知幾時醒來,凝視她有些恍惚的神情。「還好嗎?」
他以為,她應該會慌張地跳起來,順便賞他一巴掌。畢竟不是每個女孩子都能接受自己一睜開眼楮,發現竟然躺在一個陌生男人懷里的刺激。
他坐起身,動了動手腕,讓被壓了一晚的左臂減輕僵麻感。「我想,我得解釋!」
「……謝謝。」她低嚅。高以翔挑眉,立即閉嘴,省下多余的辯解,跳下床拎起襯衫。那是昨天喂她吃藥被吐了一身時月兌下的,清洗完便隨意掛在椅背上,還有點濕,但無妨,他套上後隨意扣了兩顆鈕扣充數,開門往廚房走去。
「吃不吃吐司?我只會做這個。」煎顆蛋夾上去就OK,他一向不會在口月復之欲上花太多心思。
她跟在他身後,看他洗鍋鏟、起油鍋,動作迅速地煎了兩顆荷包蛋。
「我會做很多菜……」她低喃。
斑以翔瞥她一眼。「這里是一間民宿,老板娘人很好,廚房的東西可以任我們用,不過冰箱里沒有太多食材,你會做也沒有用。」
「我家有!」聲音頓住。可是她已經很久沒有開冰箱了,因為就算煮了,也已經沒有人吃……
「你現在的意思是邀請我去作客嗎?有你親自煮的美食?」
「有……」他要嗎?他想吃嗎?
「听起來很不錯。」拿了兩片吐司,夾上蛋,遞給她,再從冰箱拿出鮮女乃微波,倒了一杯給她。
「對了,湘!呃!」
「阮湘君。」她很快接續。「我叫阮湘君,家人喊我湘湘。」那個名字,在前幾夜當中他其實已經喊過很多遍,能讓她從哭泣中平靜下來。
「我是要問,學校開學了吧?你沒去上課,也沒請假,不要緊嗎?」
「請了……」請的是,喪假。
「那早餐吃一吃,我送你回市區去,缺課節數太多,小心被退學。」她仰眸,沉默地看著他。
就……這嗎?
懊不容易握著一束溫暖,就這麼任由它從指間流逝?
她已經怕了冷冰冰的四面牆,房子空得連說話都有回音,哭與笑都沒有人響應……用過早餐,他向民宿老板娘告別,載她回市區。他說這台車是上大學後打工有錢,在中古車行買下來的,但性能不錯
,常跟著他上山下海。
「打工?」是因為家境因素還是獨立,她沒問。
「對呀。照相館、餐館、送快遞,我有過不少打工經驗。你沒有嗎?」
「沒有……」父母一直把她保護得好好的。
「有空可以試試,挺有趣的。」生活很充實。
送她回到住處樓下,他替她解開安全帶,將藥包交給她。「記得三餐飯後按時吃,就送你到這里了。」
她默默接過藥包,下了車,一動也不動地目送著他遠去,逐漸淹沒在往來車陣之中一高以翔回過頭。她一直看著他離去的方向沒有動。他真恨自己視力太好,連她此刻表情里的茫然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嘆了口氣,在前方路口回轉,不理會後頭車陣中不絕于耳的喇叭抗議聲繞了回來,下車,站在她面前。
「怎麼不進去?」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她低低地、輕不可聞地說。
「高以翔。天很高,很寬廣,所以飛翔。」他如是回答。
所以,所有的痛苦與低潮都會過去,世界很寬廣,她的人生正要起飛,熬過這一段,便是海闊天空。
瞥見她緊捏藥包、指節泛白,心里某個角落再度軟化,他伸手握來,搓暖她冰涼的指掌,如同過去那幾夜。
「請我吃飯的事,不是客套話吧?」
「不是……」
「那明天我等著品嘗你的廚藝。」他拍拍她的背安撫她。
「進去吧。」
「好…」或許他只是騙她,順口打發她而已,但她選擇相信。她會做好滿滿一桌好菜,等著他來。
「湘湘。」他忽然出聲喊住她。「我只問一次。你去海邊,不是有任何輕生的念頭吧?」
「……不是。」那就好。
他點頭。「明晚見。」做菜?阮湘君站在冰箱門前,思緒一陣恍惚。
她有多久沒親自下廚了?感覺上像是上輩子的事。
媽媽說她煮的白酒蛤蠣意大利面很地道,爸爸最愛吃她炖的紅燒肉,但是膽固醇太高,她總是不讓他吃太多,弟弟喜歡的是蒸蛋,每次都搗得碎碎的,混著飯吃,那一餐就會多吃半碗飯,媽媽肚子里
的小寶寶還沒生出來,她還來不及問寶寶愛吃什麼,姊姊也會做給他吃……
必過神來,她眨去眼底的淚光,開始清理冰箱,將放了一個月的腐壞食物全部清空,再上市場買回最新鮮的食材。
客人要來了,她得加快速度,好久沒人吃她煮的菜了……門鈴聲響起時,她正好將最後一道開陽白菜盛盤。
「門口就聞到香味了,我有遲到嗎?」
「沒有。」他沒有騙她,他真的來了……她露出一抹淺得幾乎看不見的微笑,領著他來到餐桌。「只是幾道家常菜,我不知道你愛吃什麼……」高以翔湊上前看了會兒。「它們看起來很好吃,我等不及要嘗嘗它們的味道了。」
「我幫你盛飯。」
「好,謝謝。」他很捧場,桌上的菜幾乎被一掃而空,但她還是留意到他喜歡吃辣,品嘗宮保雞丁時,速度放得特別慢,很享受地品嘗滋味。
飯後,她清洗碗盤,他在一旁替她擦干盤子。
然後,他們坐在客廳,開了音響,還是覺得太靜。
他看見客廳擺放的遺照。親人過世未滿百日,一個人待在過去原本充滿歡笑的房子,她心里一定很不好受。
于是他開口邀約。「這個假日,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海邊拍照?」
「拍照?」
「你不是想學攝影嗎?」他提醒她初次見面的地點。「我是職業攝影師,你請我吃飯,我教你拍照。」想學嗎?其實不是的。
她只是想回憶父親生前,那麼認真地想幫她挑選一台適合她的相機的模樣。意外發生之後,她一直好後悔,她擁有的家人照片是那麼地少,以前應多拍幾張,也不至于到現在想看看他們多一點的表情
都沒有辦法。
「所有美麗的事物,都有期限,一旦過去就是過去了,所以拍照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它可以留住美麗的瞬間,日後再回味,便能找回當時的感動和心情。」因此他學攝影,收藏點點滴滴的美好。
听起來很不錯……
「我想學。」想保留此刻身邊所有值得記憶的事物,她不要再留下遺憾了。
「好。星期天早上七點,不許賴床!」
整整一個月,他帶著她上山下海,教她如何取景,如何運用焦距、光圈、鏡頭,掌握拍攝的技巧。除了她在學校上課的時間,他們幾乎都在一起。她學很快,也學得很好,現在一拿到相機就到處亂拍,尤其感愛拿他當白老鼠。
低頭思考餐廳Memu,被她拍下來。
專注開車的側臉,她也拍。
閉上眼小憩,她照拍。
無時無刻、何處何地,日常生活中她都能拍,連他吃飯、說話時也不放過,他甚至向她抗議過︰
「喂,我去上個廁所也跟來拍,你變態呀?」其實他懂那種感覺。他最初接觸攝影時也是這樣的,隨時隨地相機不離手,連桌上的美食都手癢想拍下來。
他不介意當她的活體標的,有了其它可以專注學習的事物,能分散她失去親人的哀傷。
她看起來,似乎好多了,偶爾可以看見她嘴角淺淺的、不明顯的微笑。
一日午後,他待在暗房處理相片,那些都是她近日拍出來的成果。手機鈴晌,他順手接起。
「喂?小羅?」
「高大攝影師,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幫你談了一個case,你知道是哪里嗎?是西藏耶!這家出版社要出版一系列的大漢風情,你不是一直想離開台灣,踏遍天下土地,這就是你的第一步了。想想看,廣闊的草原,一望無際的天空,成隊的羊群!」
「推掉。」
「呵、呵,我就知道你一定很開心,不用太愛我,我會!什麼??」
「我說推掉。」高以翔又重復了一次。
「為什麼?」經紀人一愣一愣的,反應不過來。他前陣子還說想親眼見識大漢風光,現在有一組最優良的攝影團隊,這不是他一直以來所追求的嗎?
「我暫時走不開。」他想起阮湘君,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對她那麼好,這個時候,她身邊不可以沒人。說穿了非親非故,卻從初見時,就莫名地放心不下她。
嘖,牽絆!他就說那兩個字很麻煩,果然沒錯。
「你!不要太快做決定,反正是明年春天成行,你再考慮看看,如果改變主意的話再告訴我一聲。」相識多年,小羅太了解他了,現在推掉,他以後後悔惋惜。
結束通話,高以翔走出暗房。
她側身蜷臥在沙發上午憩,安睡的臉容看來很平靜。
他無聲無息地來到她身旁席地而坐,靜靜凝視她。
這段時間,他們幾乎都在一起,他盡可能不讓她一個人獨處。待在那個太空曠的家,很容易讓她卷入黑色的悲傷漩渦里,被寂寞吞噬。
但是,這里只是他的臨時居處,他身邊也無法讓她長期停留,該怎麼辦呢?
他輕嘆。不曉得自己能陪伴她多久。
他太了解自己,他不屬于任何一個地方,不管哪里,都只是短暫佇足,既然無法發展長期的關系,那麼還是別開始的好。
對吧?這樣做是對的吧……這一年,她十九,他二十四,他陪她度過一季寒冬,也領著她走出生命中最晦暗的嚴冬。
來年,春天到來,枝頭抽長新芽。他幫著她處理掉原先父母租賃的居處,一個人住不了太大的房子,填不滿的房間形成落在心底的空泛。
他說︰「這房子雖然有太多回憶,但是你可以把它放在心里,空暇時拿出來回憶就好。生命還在繼續,人就必須往前走,不能永遠停留在原地。」
她听進去了,將對父母的思念化成回憶珍藏,搬出房子,在偏郊找了一棟老房子,離市區光坐車就得花去四十分鐘,但是環境很清幽,屋前有小庭院,用竹籬笆圍起來,可以種種花草。她很喜歡,而且覺得他應該也喜歡。他替她做了個充滿田園風格的木制信箱,就掛在竹籬笆外的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