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斗稀,鐘鼓歇,簾外曉鶯殘月。
蘭露重,柳風斜,滿庭堆落花。
虛閣上,倚闌望,還似去年惆悵。
春欲暮,思無窮,舊歡如夢中。
「春欲募,思無窮,舊歡如夢中……」朱允淮細細咀嚼著,唇畔幽幽戚戚流泄惆悵。
懊快!春天又將盡了。
記不清這是他第幾次徹夜不寐,空對明月追思那段消逝如煙的飄緲歡情──
那是一段短如曇花乍現、如夢如幻,卻令他刻骨銘心的唯美摯情,盡避伊人早已芳蹤杳茫,他卻始終舍不得將她忘懷,總在夜深人靜時,深深纏繞心臆,任她侵入夢中,佔據他所有的思維。
醒來後,便再也難以睡下,就這樣度過一個又一個不眠的夜。
一年!
整整一年了!
三百六十多個為她痴狂的日子,好漫長、好難挨……
他,姓朱──一個尊貴赫的姓氏。一出生,便注定貴為人中之龍,一朝太子,未來的國君,人間至尊。
多麼高不可攀的身分,合該是一生尊榮崇貴,上蒼獨寵,讓他的生命好像圓融得無一絲缺憾,然而他卻遇上了她。
難以解釋為何毫無道理地為她傾心,著了魔似的狂戀上她,有如雲泥的身分差距,阻絕不了兩顆想合而為一的火熱之心,他不顧一切的陷了下去──在那個百卉爭妍的春季。
他的心,就此失落。
第一次,他領會到何謂黯然銷魂──
◎◎◎
一直以來,他的身分,容不得一絲一毫的差錯,二十年來,他也一直很用心在扮演自己的角色,「朱允淮」三個字,代表的是無與倫比的完美與優秀,他肩負整個大明皇朝未來的希望,也因此所有的事,他不但要做得比別人好,更要是絕對的無懈可擊。
也許是這無形的壓力太過沉重了吧,他好想喘口氣。
于是,他沒讓任何人知道,只帶了名隨身護衛便微服出宮散心去了──就在他方屆弱冠那一年。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任性,也是唯一的一次。而,這唯一的一次,也從此改變了他的一生──
他沒想到會被一群不帶眼的盜匪襲擊,更沒想到會一時大意被暗算個正著,最最沒想到的是,他也會有龍困淺灘遭蝦戲的一天。
忠心護主的侍衛全力應敵,負傷的他力求月兌困,因為他心知肚明,他絕對不能有任何的差池!
殺出了重圍之後,肩上持續失血的傷口令他筋疲力盡,最後他昏厥在杳無人跡的偏郊。
洗完了衣服,柳心棠捧著木桶步上來時路。
仰頭看了看天色,腳下更是加快步伐,一心趕著回去給爹爹做飯。一個不留神,腳下絆了一跤,整個人往前僕跌,木桶自手中拋飛而出。
「呀──」她驚呼了聲。
咦,怪了,不痛耶!
她迷迷糊糊的半撐起身子,感覺到掌心所接觸到的物體有股濕濕黏黏的感覺,她低首看去──
「啊!」她倒抽了口冷氣,驚白了臉。
是……是血!
那她此刻不就壓在──
這一嚇可非同小可,她飛快自這名昏迷的男子身上跳離,一時慌得失了方寸。
這人怎麼會躺在這里?他……他到底是人,還……還是尸體啊?
用力咽了口唾沫,她硬著頭皮上前,伸出顫抖的小手試探他的鼻息,感覺到微微呼出的熱氣,她重重吁了口氣。
幸好,他還沒死。
現在怎麼辦?救,還是不救?
此刻她已忘了方才還一心趕回家,她蹲在他身邊,做起心靈拉鋸戰。
他頭上腫了個包,「凶器」就在旁邊,顯然的,木桶比他的頭還硬。如果她沒良心一點,可以怪他害她好不容易洗好的衣服又泡湯了,可惜她多少還有點良知未泯,一不小心,愧疚感便濃濃地脹滿胸口。
懊歹他身上有一處傷口是她的杰作,她得負點道義上的責任,見死不救未免太說不過去了──雖說是他先害她跌倒的。
不過,算了,看在他當了肉墊沒讓她受傷的分上,不計較了。
相逢自是有緣嘛,而且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壞人。
傍了自己十足的理由後,她打定了主意,使勁攙起他,一步步吃力的往家門走。
◎◎◎
他身上的傷並不致命,所以在處理上沒讓她太傷腦筋,只不過失血過多,以至于一時體力不支,在調養上應該不會太費事才對。
一切打理妥當後,她松了口氣,坐到床邊打量他。
他有一副極好看的相貌。斂眉軒然,鼻如懸膽,優雅的薄唇緊抿著,沒有一般江湖草莽的粗獷味,是如此的清逸超凡,盡避只是這麼靜靜地躺著,卻自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尊貴。
一般人不會有這樣的氣質,他的來歷必定非比尋常。
再者,他裝扮不俗,一看便知必是出于王侯將相之家。
柳心棠出神凝思,目光流連在他俊美宛如天人的容顏上,不舍移去。
她得承認他真的很俊,俊得優雅、俊得出塵,縱然此刻是落難的狼狽,亦絲毫無損他渾然天成的高貴清雅。
這一發怔,竟教她給看痴了。
稍一回神,她赧紅了嬌容,強行收回莫名眷戀的眼光。
天哪,柳心棠,你居然對個昏迷的男人心神蕩漾,這要教人給瞧見,那多難為情呀!
收拾起一瞬間的意亂情迷,柳心棠沒敢再多看他一眼,窘澀地匆匆退出房門。
「棠兒。」
一聲叫喚,使她收住步伐。
「爹。」她趕忙迎上前去,將長年沈纏身的父親扶到椅中,免不了又是一陣叨絮。「您身子骨不好,怎不在房中多休息一會兒?」
「一把老骨頭了,好不好得了都無所謂。」他真正放心不下的是這乖巧貼心的女兒,這些年強撐著病體折騰,只是不忍丟下心肝寶貝孤苦無依地面對這人世。
自從他那老伴撒手人寰後,他們父女倆便一直相依為命至今,這一熬,十數年也就過去了。或許沒娘的孩子總是格外早熟,小小年紀的心棠很曉得體諒他,從不任性哭鬧,懂事堅強得教他好生心疼。
然,他也深知留下自己這副不中用的身子只會連累她。女兒孝順,未曾有過半句怨言,他卻不舍得耽誤她的青春。
他只是在等!等一個能真心疼惜他女兒的人出現,唯有見她覓得穩定的依靠,他力能心無掛礙地放手。
思及此,柳老爹抬起眼,一手輕輕撫過女兒絕美月兌俗的容顏,低低嘆息。「棠兒,你今年也二十了吧?」
「是的,爹。」柳心棠不明白父親為何突然提及她的年齡。
「可有意中人?」一個人,能有多少雙十年華?女人的青春有限啊!豈能虛擲?
棠兒不是沒人要,更明白的說,她擁有一張所有女人夢寐以求的絕世容顏,只要是男人,少有不為她失魂傾倒的,但是她卻選擇了避開塵世紛擾,住到城鎮之外的偏郊,埋沒了自身百年難見的絕色之容,無爭無求地陪伴老父度過年歲。
「提這個干什麼呢?我又沒打算嫁人。」她挨著父親撒嬌。「棠兒要永遠陪著爹。」
「說什麼傻話!」他豈能陪她一輩子?唯有趁青春年少,尋個好人家托付終身才是要緊,偏偏他的傻女兒卻一年蹉跎過一年,教他如何不憂心?
她不急,他可急了!
「那個雷大少──」
「爹!」柳心棠沒等他說完便立刻截斷。「那種不學無術的浪蕩子,您耍我嫁他?我寧可出家當尼姑!」
案親口中的雷大少,是縣太爺的獨生子,半年前在山上迷了路,誤打誤撞地踫上了她,從此便痴纏不休。
這當中,他曾多次差人上門提親,全教爹給婉拒了。
此人風評不太好,平日魚肉鄉民,仗著自個兒父親是當地父母官便橫行跋扈,標準的紈子弟。
所以說,她豈能將終身托付給這種人?
「爹不是這個意思。」柳老爹為女兒的強烈反彈感到好笑。「我是要問你,這雷大少對你還是不死心嗎?」
「他根本是無賴!」
「當心點。這種目無法紀的地方惡霸,沒什麼事做不出來。」這也是他急著替女兒找個好婆家的原因之一,唯有如此,才能徹底擺月兌雷尚鵬的糾纏。
他很難對女兒說出心頭的隱憂。雷尚鵬到目前為止還算客氣,但是他覬覦心棠的企圖心也強烈到不容忽視,再這樣下去,一旦他惱羞成怒,再也無法容忍時,會做出什麼事全是未知數,他們只是一介小老百姓,豈斗得過人家?
「您放心,我會留意的。」見父親蹙著眉心,她柔聲安撫。
柳老爹輕點一下頭,想起了另一件事。
「對了,你救回來的那個年輕人還好吧?」
「沒事的,不過受了點傷,大概要不了多久便會醒來。我想,他大概是遇上盜匪洗劫之類的事件吧。」
貶這麼想不是沒道理的,雖然他只是身著一襲簡單的綢衫,並不華麗,但那細致精巧的剪裁及繡功,一看便知絕非凡品,腰間再佩個白玉墜飾,襯托出一股雍容風雅。那身飄逸的白衫,給人一種高不可攀的感覺,就算不刻意招搖也會惹人注目,一點都不像那個可笑的雷大少,一身珠光寶氣,庸俗至極!
「棠兒、棠兒!」
「呃……啊!」柳老爹連聲的叫喚拉回了她的神思。她一時有些忙愣。「爹,您叫我?」
「好好的發什麼愣?」柳老爹直覺女兒有些不大對勁,她以前不會這麼心神恍他的,面容上莫名的迷離柔光……很難形容。
「沒。」她低下頭,逃避父親探究的眸光,心虛地說。「我去做飯。」
身形隱入廚房,掩去微微發燙的面頰。
懊怪,只要一想起那名陌生男子,心頭便會莫名地怦動,這代表什麼呢?
◎◎◎
辮迷了一日一夜之後,朱允淮終于清醒過來。
他不是正常醒來的,也不是痛醒的,而是──
臉上異樣的麻癢感覺,逼得他不得不睜開眼一探究竟。
這是什麼情形?
他微訝地挑起眉,一時間竟然好想笑。
「罪魁禍首」是一小絡垂落的青絲,隨風翩翩輕舞,在他臉上頑皮地「橫行作亂」,一陣沁心的幽香飄過鼻翼。
懊醉人的馨香。
他想看清佳人面貌,無奈垂落的發絲讓他無法如願。佳人正抵著螓首淺睡,他只能隱約將她的側容瞧個三分。
考慮了一下,他決定出聲喚她。「姑娘。」
「唔──」柳心棠還有些不明狀況,本能的左右張望,直到目光與他對上。
「你──」他啞著聲,忘記自己原先要說什麼,目光痴愣。
世上竟有這等絕代佳人!
視線交會的那一瞬間,他失了魂。
她有一張心型秀致的臉蛋,柳眉彎彎細細,訴盡無限風情;盈盈秋瞳似浸婬在迷蒙薄霧中,靈燦中帶著幽迷的美麗;小巧直挺的鼻梁下,有著不點自紅的朱唇,嬌女敕甜美得引人遐思……
她美得不可思議,有如白玉一般的臉龐,細致無瑕,一身的組衫布衣絲毫無損她的絕色,他敢說,縱然西施再世,也不過爾爾!
這般清靈絕俗的姿容,教他幾乎無法相信會是一名凡塵之人所能擁有的。
柳心棠沒留意到他的失神,唇角微彎,驚喜道︰「你終于醒了!」
「是姑娘救了我?」畢竟有著二十年所培養的沉穩自律,他很快的應對過來,掩飾住自己的失態,一開口便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不凡的泱泱風範。
「嗯。」她隨意點了一下頭,將注意力放在他的傷勢上。「你還好吧?有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朱允淮下意識的撫向前額。「頭有點痛。」
他眯起眼努力回想,記得昏迷之前,他好像沒傷到頭才對。
「呃……」說到這個就心虛了,柳心棠不太敢看他,因為她就是「凶手」。
朱允淮揉揉額頭,一邊觀察她的反應。
敝了,她好像很「羞慚」?有必要嗎?她救了他,不是嗎?
「尚未請教姑娘芳名?」一股異樣的感覺來得突然,抓住了他所有的思維,未加思索,話使出了口。
「我叫柳心棠,你呢?」
「朱允淮。」他未曾遲疑。
「朱?」不是說一般百姓不能姓朱,而是她一開始便覺得他不像尋常人家,如今再由他口中听到這個「招搖」的姓氏,正好印證她的猜測,要說他是普通人她也不信了。
「你是皇親國威?」她訝異地盯住他。
朱允淮只是微笑,沒多說什麼。
要是她知道,他不但是皇親,而且地位遠超乎她所想象的尊榮崇高,此刻她恐怕就不只是「訝異」而已了。
由于身分特別,適當的隱瞞是必要的,然而不對她明說,只是單純地不想嚇著她,否則方才他就不會毫無隱諱地道出真實姓名。
說不上來為什麼,他就是信任她。
是因為她放了他一命嗎?他無法分辨。
「你該不會要告訴我,要是早知道我是皇親國戚,你就不會救我了吧?」他半開玩笑地問。
「當然不是。」她急急否認,停了會兒又小小聲地補充道︰「雖然為官者多半仗勢欺人,但我覺得你不會。」
「哦?」他有趣地挑起眉,這名小女子的率直敢言令人激賞,而她對他的信心更是教人愉快。「由衷感激你這麼看得起我。」
柳心棠莫名地羞紅了雙頰。「我可沒說什麼……」
「有。你說我和別人不一樣。」他自行演繹,然後下了定論。
「我……我才沒有……」
他現在才知道,原來女兒家含羞帶快的模樣是這麼的迷人!
隱隱的情潮扯動心弦,悸動來得如此迅速,那是二十年生命不曾有過的感覺。
「心棠,你對權貴之家有所排斥,是不是?」
「沒有啊!」柳心棠似乎有些意外他會這麼問。如果真有那麼一點,那也是因為看透此地縣官的粗鄙嘴臉,很難不反感。
朱允淮輕吁了口氣,再度展露笑容。
他在乎她的觀感,他並不希望因為他的身分,而使得她對他有成見。
一手下意識的撫上胸口,他若有所思。
這道隱隱生疼的傷幾時會好,以及他何時能回宮等等問題,在此時來講,似乎已不再那麼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