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他平靜的睡容,她多希望,時間能就此停止,好讓她能永遠永遠這樣看著他,與他倚偎,那麼,她一定會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然而,不可能的,對不對?她用她的命,換來了他的,當她眼一閉之後,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燕雙飛,讓他們一夕成雙,她便已心滿意足。
指尖按上他手腕,脈象十分平衡,確定已無中毒跡象,她寬慰地一笑,幽幽清淚順頰而落。
她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可她真的好舍不得他呀——「保重,就算不為自己,至少,為了我,好好活下去,我不要欠為我傷心,我想看你快快樂樂成親生子,就算……給你那一切的人,已不再是我……」她哽咽難言,在痛哭失聲之前,她掩面奔出老舊木屋,深怕再多停留片刻,她會眷戀得割舍不下他。
她不想讓他看見她毒性發作時的樣子,他一定會很痛苦、很自責,並且無法原諒自己,既然結局無法避免,那麼她只求他能好過些。
一步步,步履虛浮、恍恍惚惚地順著本能走出大片竹林,眼前是淒清荒涼的山路,體力急遽流失,她咬緊牙關將步伐邁出,終于在撐不下去的那一刻,跌撞上一顆大石。
疼。但是如今的她,深身無一處不疼,她早已不在乎身上再有幾道傷。
失神地看著殷紅鮮血自額際不斷流出,她像是沒有感覺,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望向前頭的斷崖。
這是天意嗎?她只是想避開他,沒想到上天還真替她安排了一條永遠避開的路。
這樣也好,對吧?讓他連尸骨都找不著,就這麼一了百了,不用面對她,他就不會太痛苦了。
愧疚,也許有吧!但是他說過,他不愛她嘛,他對她只是責任性的呵護,那,他就不會太痛苦了,悲傷之後,他還是可以找到一個他愛的女人,好好過他的下半生。
別了,我此生的最愛。
步步迎向斷崖,狂風吹起衣袂飄然,襯出淒艷絕塵的美麗——秋若塵由揮謚中幽幽轉醒,申吟了聲,干澀的喉頭強逸出聲音。「靈……靈兒……」
得不到響應,他撐開沉重的眼皮,發覺自己仍在木屋之中,卻不見靈兒的身影,他心急地撐起身,卻因體力不支而又跌了回去。
「靈兒、靈兒!」他連喊數聲,回應他的,仍是一片岑寂。秋若塵開始慌了!他傷得這麼重,靈兒絕不可能在這時棄他而去,除非出了什麼事!
腦海依稀記得……那如真似幻的激纏……靈兒!
他倒吸了口氣,低頭審視自身凌亂的衣著,再留意到床上的落紅痕跡……他再也發不出一丁點兒聲音來。
以他那時的狀況,哪來的力氣產生如此異樣的沖動?更怪異的是,歡愛一場餅後,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明顯好轉……太離奇了!這當中,一定有什麼他所不知道的內情。
他掙扎著撐起身子,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走出木屋。就算翻了這座山,他都要找出她來。
「靈兒……你在哪里,回答我!」每當虛弱的身子即將倒下,他便抓住竹身穩住自己,視線昏茫一片,胸口窒疼得幾乎喘不過氣,卻完全不能動搖他的決心。
「靈……兒……」她千萬不能出事啊!
奇異的感觸使然,他不往山下走,反而咬緊牙關,抹去額際冷汗,一步步朝更險峻的山上行去。
突然,地上奇異的紅點吸住了他的目光,他彎身探察。「……血!」
他一陣心驚,不斷安慰自己,或許是某個受傷的小動物留下的,不會是他的靈兒,絕對不會!
心中雖如是想著,但不受控制的步伐,仍是沿著血跡行去。他一定要確定那不是靈兒,他才能放心地告訴自己,他的小靈兒依然安好。
行至斷崖處,某顆大石上一攤怵目的血跡引他不由自主地上前,他心緒紊亂,不祥的感覺令他惶惶然然,挹眼瞧去——血液頓時一片冰涼,心中幾乎在那一刻停止!
斷……斷崖邊……那是……那是……他顫抖著雙手,拾起懸在崖邊的繡花鞋。那是靈兒的,那是靈兒的!前兩天,他才剛陪她上街選焙的,不會錯!
難道?!
「不——靈兒——」他心膽俱碎,撲上前狂吼。
一望無際的崖底,空留裊裊余音。
由這兒跌落,還有生還的可能嗎?他再也無法自欺。心,沉入了寒徹心扉的無底深淵,好冷,好冷——原來,他們今生當真無緣嗎?鴛鴦夢已碎……他絕了念,沒有她的人生,生有何歡?
靈兒啊靈兒!你若須世,我絕不偷生,上窮碧落下黃泉,我陪定你了!
兩顆清淚隨風墮,他閉了下眼,懸空的腳正欲往前跨去——不對,若是——靈兒沒死呢?他都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怎能輕易自絕?
生要見人,死要見尸,沒親眼見她魂斷,他絕不死心!
再度醒來,秋若塵發現他已安然躺在自己房內,而床邊,是憂心如焚的母親,以及冷眉微蹙的父親。
「我……」一出聲,才發現聲音干啞得難以辨識。
「若兒!你終于醒了,快告訴娘,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怎麼會弄成這樣?靈兒呢?怎麼沒和你一道回來?」
一連串的問話,字字椎心。
「靈兒……」是啊,靈兒呢?他也想知道啊!他的靈兒呢?
多希望這只是一場夢,醒來之後,那俏皮可人的小丫頭,依然繞在他身邊打轉。
不曾離去……「爹,我求你一件事!」抑下滿懷沉痛,他望向父親。
「是關于靈兒?」谷映塵心知肚明,那樣的神情,只有在關乎到摯愛女子安危時才會出現,這痛,他嘗過。他這兒子怕是愛痴了靈兒。
「是的,靈兒可能……墜崖了。」秋若塵吸了口氣,不讓淚滾落。「就是在爹娘相識的那座山邊,能不能請爹——」
不用多言,他已充分明白兒子的意思。
這些年,他也曾與水心攜手重游舊地,那兒高山峻嶺,若真墜崖,絕無生還的可能,痴傻的若兒如果堅持見尸,沒有一定的武學基礎,以及出神入化的輕功,根本辦不到。
「你好好養傷,若真如你所說……我會將靈兒送回你面前。」起碼,谷映塵還有這等自信。
將靈兒送回……那麼,是人,還是……秋若塵深深一嘆,再也無力多想。
七天了!靈兒依然生死未卜、芳蹤渺茫。
「沒有?不可能!我不相信,我要自己去找!」體力已恢復些許,從他能夠起身下床開始,他就一直想這麼做了。
他怕寂靜,真的好怕!因為一旦靜下來,腦海就會浮起太多可怕的揣測,將他逼入發狂的境地。
只要一想到靈兒或許就在某個角落哀哀喚他,他如何坐得住?
「若兒,你冷靜點,你爹答應了你,就一定會做到,難道你還信不過自己的父親嗎?」秋水心安慰他道。
「不是這樣的,娘,我只是太想念靈兒,靈兒一定也在盼我,我必須親自去找她,求求你,娘,別攔我……」
「你這又是何苦?」自己身子都還虛著,卻滿心惦念著吉凶難測的未婚妻……唉,她的傻兒子,明知道靈兒叵真墜崖,都這麼多天了,早已了無生機,再做什麼也全都無濟于事,他又何苦強撐著做徒勞無功的掙扎?
「見汪以靈兒,才是真正的苦!」所以,現在的他,一點都不苦,因為他還有殘存的希望,就夠支撐他活下去,窮盡一生,只要一日不見她的尸,他就絕不死心!
「有你痴情相待,靈兒也算不枉此生了。」輕嘜的嘆息由門外傳來,靜佇好一會兒的唐逸幽緩緩走了進來。
「姑丈。」
「所有的事,我都听說了。」
「姑丈!佷兒有負所托,沒將靈兒照顧好!」雙膝一變,他當著唐逸幽的面重重跪了下去。
「你這是做什麼,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別矮了尊嚴。」唐逸幽雙腕一扣,硬是將他拉起。
「尊嚴……呵!那算什麼?還不了姑丈一個完好的女兒,挽不回我一個甜美的未婚妻!」若尊嚴換得回靈兒,他願意啊!岸出任何代價都願意?!
「所以你不惜一切,堅決找回靈兒,即使那後果不是你所承受的?」
「什麼意思?」秋若塵敏感地一怔,驚覺他話中有話。
唐逸幽扣住他手腕,斂眉沉思。「如果我的推斷沒錯,你服過「燕雙飛」。」
「「燕雙飛」?」他听過此物,但那僅只是傳說罷了,他沒想到,世上真有此物。
那麼……他瞪大眼,若姑丈所言無誤,在當時的情況,會使用「燕雙飛」的,也只有靈兒了!
他通體發寒,揪沉的心──碎了!
將所有的事集結起來,真相早已呼之欲出。
難怪,難怪他會在那種情況下,與靈兒有了夫妻之實,難怪靈兒會在事後遠離他……她並非遭人毒手,而是選擇自了!
「天哪,是我!是我害死了靈兒──」該死的是他、是他呀!而靈兒,卻代他承受了這一切,要他親手將他推向死亡深淵,教他如何原諒自己?!
身中劇毒,再跌落萬丈斷崖……她還能有存活生機嗎?
靈兒呀,你真傻!我情願死的人是我,你知不知道!眼看你以命相護,你教活下來的我情何以堪?
「姑丈,我對不起你──」
唐逸幽輕輕搖頭。「不怪你,這是靈兒的選擇,我這個當父親的,只是尊重她……」
他愈是這麼說,秋若塵愈是悲痛得難以自恃!
「若兒──」谷映塵低喚,像是在門口站了有一會兒。「爹!」他急忙沖上前去。「怎麼樣,找到靈兒了嗎?」
「你──不會死心的,對不對?」除非將他要的答案給他,否則,谷映塵懷疑,他可能會永無止境的堅持下去。
爹為什麼這麼說?莫非……他不敢呼呼、不敢發問,驚懼的眼眸,就這麼與父親對望著。「我,只能給你這個。」遞出手中之物,同時,也見著了他慘無血色的臉龐。
這……是靈兒那天穿的衣物!
殘破的衣衫,沾著斑斑血跡,將它捧入懷中,秋若塵悲難自抑、痛斷肝腸地狂吼失聲。「靈兒──」
腳步一躓,顛狂的痛穿心噬骨,氣血翻涌的沖擊難以生受,鮮血自口中狂嘔而出。
「若兒!」三道心驚的呼喚同時響起。
眼前一黑,他墜入了無邊黑暗。
再度醒來之後,他沒再開口說過一句話,也未再掉一滴淚,成日宛如游魂,彷佛所有的知覺也已隨靈兒死去,麻麻木木、神魂空洞。
他心已絕,靈兒是為了他,才會斷送年輕的芳華生命,他本當陪她長眠,她現在一定好孤單、好寂寞,她一向都愛纏他,那麼,這一回,就由他前去尋她,黃泉之下,再度相隨。
執起鋒芒閃動的匕首,他毫不遲疑地壓向胸膛──鏘!
一只珠釵飛來,打掉了手中的利刃,他目光由痛麻的右手移向門口。
「你真是我的佷兒嗎?我覺得好丟臉!」谷映蝶冷冷地道。
泵姑……他似有若無地扯動唇角,發不出聲音,他有愧于心,無顏面對她。
「我女兒死得好冤,你不配她如此相待!」
秋若塵臉色一白,死咬著牙,不自覺握住雙拳,緊得指尖泛白、緊得十指陷入掌心,都還渾然未覺。
「靈兒犧牲了性命來救你,結果呢?你是怎麼回報她的?任意踐踏她以命相護的一切,我怎能不恨?我女兒犧牲得太沒有意義!如果你認為這麼做對得起她,請便!」
拾起地上的匕首,她用力塞回他手中。「拿去!要死要活,不關我的事。」秋若塵怔怔地看著,微仰起頭,「姑姑,你──怨我嗎?」
「用力的一刀刺下去,你很快就會知道我恨你與否。」她冷聲道。
他懂了……卻懂得好心酸。
唐家人,沒有一個怨他,所有人都希望他好好活下去,才不負靈兒以命相替的深情。
反倒是他若真舍命相陪,他們才當真會怨他,是他太導彈了,無法承受打擊,卻累得所有同樣悲傷的人,陪他同受煎熬。
手一松,匕首自手中滑落。「對不起,姑姑……「谷映蝶放緩神情,「這才是我的好佷兒。記住,你的命,是靈兒換來的,你沒有資格結束它,真愛靈兒,就為她好好活下去,否則,連她都會恨你。「他們愛靈兒,但,同樣也愛他,失去了靈兒,就更加希望能保住他。
「我懂……︰強抑酸楚,他綻出微笑。「姑姑,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婚期依舊,靈兒是我的妻子,任何事都改變不了。」她曾說過,死都要嫁他……這是她的心願,她已期待了一輩子,他何忍負她?縱是鬼妻,他也要娶!比映蝶心神一動,微微啟口,最後卻仍化諸無言的幽嘆,黯然點頭。
這是一場奇詭幽異的婚禮,沒有大紅喜字,沒有龍鳳雙燭,沒有鑼鼓喧囂,更沒有絡繹不絕的賓客,由里到外,只彌漫著憂傷的氣息。
秋若塵一身清逸素衫,除了白,找不著第二種顏色。
手捧靈牌,微風吹起飄揚白衣,他神色清寂,無視于來自四面八方的側目,一步步將靈兒的牌位迎回。
「一拜天地──」谷清雲忍著哽咽,揚聲喊道。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望著無言的牌位,他彎身一禮。
「送入洞房!」
這一刻之後,他們便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了。
靈兒呵,他的妻。
夜,靜得無聲無息,只有秋風卷動落葉的沙沙聲,此時此際,備覺淒清。
秋若塵靠坐床頭,珍憐萬般地將牌位捧著。
「愛妻唐靈兒之靈位」
指尖順著刻痕,字字撫去,好似也給予她電子學沉的憐惜與溫柔。「靈兒,靈兒,你感覺到了嗎?我真的好想你……告訴我,究竟要怎麼做,才能再度擁抱你?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真的!」
「從沒想過,我們會陰陽兩隔,看不到你、踫觸不到你的感覺,好難受……你是否也有同樣的感覺呢?」旋即,他笑自己的多此一問。「我真傻,你當然也是,一向最愛賴在我懷中、纏著我說上半天話的你,會不會好想念我的懷抱?」
于是,他綿綿密密地將「她」護進胸懷。「我在抱著你呢,感覺到了嗎?這是你期待了好久的洞房花燭夜,你一定要陪在我身邊,與我一同度過哦!」
漫漫長夜,有她相伴,他並不寂寞。
燃燒中的火燭,搖曳著某種奇異的幽影,沉醉在淒楚溫存中的秋若塵一震,敏感地望幾窗外。「誰!誰在外面?!」他迅速起身,推開虛掩的窗扉。外頭,只有一輪斑駁月華,以及三兩株搖曳的樹影。
是他多心了嗎?
低下頭,輕撫著愛妻靈位,他低喃︰「或者,是你不舍我愁緒縈懷,故來慰我淒傷?」
無所謂了,是人也好、魂也罷,人都只認定這名今生唯一的妻。
靈兒呀,你若有靈,請魂歸來兮,與我長相左右、歲歲朝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