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臉、丟臉、超丟臉!
尤其隔日的餐桌上,從妹妹眼中接收到一絲曖昧笑意,在她耳邊悄聲說︰「很恩愛齁!」
她懷疑這輩子都沒辦法抬頭做人了,忍不住又將一腔怨氣轉嫁到罪魁禍首身上,暗瞪他一眼。
偏偏某人不痛不癢,完全當她在撒嬌來處理,伸手揉揉她的發。「看我做什麼?快吃,妳有的是一輩子可以看。」
「拜托,你們連吃個早餐都要放閃光,眉來眼去是怎樣!」張宛心忍不住申吟。全世界都知道他們夫妻感情好,不用這樣含嗔帶媚、頻送秋波,也不顧慮現場憊有未成年的。
「妳們今天是不是約逛街?」傅克韞順口一問。
「對呀!姊夫,你要查勤喔?放心啦,姊超愛你,沒人拐得走你老婆。」
「小表,吃妳的早餐!」他笑罵。「想去哪里,我到公司前可以順道送妳們過去。」
看完財經版,他折好報紙順手放置一旁。「爸,早上十點開年度財務會報,還有度假村的案子,下午公開比案,您對這幾家參與的廠商有什麼其它的想法嗎?」
杜明淵瞧了他一眼。「這個案子從一開始就是你負責經手,一切照程序來,只要你認為正確,我沒有意見。」
如果傅克韞曾有一絲意外,也在瞬間掩去。「這樣我明白了。」
爸很信任他,這杜宛儀是清楚的。
生了她這個女兒,父親從小就將她捧在手里,寵著、護著,不舍得她受一絲委屈,完全有求必應。
她對商業沒興趣,偏愛人文藝術,爸也由著她,總說︰「只要妳快樂就好。」
嫁給傅克韞後,他一肩扛起杜家偌大基業,爸是愛屋及烏,毫不吝惜地厚待他,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杜氏未來的真正掌權者是誰,也難怪外界對他的負面評價以及這樁婚姻的聯想,從來沒斷過。
「還有妳,宛儀。妳才剛出院,別逛太久,自己注意安全,早點回來。」交代完公事,改叮嚀老婆。
既然知道我才剛出院,昨晚那個存心把人折磨得死去活來的禽獸究竟是誰?
杜宛儀有一絲迷惑。
為什麼她會覺得,私底下處處挑惹她的男人,和眼前這個溫聲細語的體貼好丈夫,完全像是不同的兩個人。
她甚至有種錯覺,他似乎在生氣,雖然表現得不明顯。
生氣?為什麼?又氣她哪一點?
「心心,照顧好我老婆,有什麼閃失,唯妳是問。」
「厚!姊夫,你還可以再更惡心一點!」沒見過這麼寵老婆的妻奴,替老婆的家族事業做牛做馬,讓她能夠吃飽睡好當她的大小姐,這也就罷了,還體貼溫柔、噓寒問暖樣樣都來,他樹立了這樣的高標,她以後是要怎麼找男朋友啦,氣死人了!
說要逛街,其實杜家姊妹本身就不是以血拼敗家為樂趣的人,逛了一下午,手中的提袋也沒增加多少,倒是替傅克韞買襯衫、毛衣、領帶夾還有鋼筆,出身豪門的優點就在于,買東西可以不必留意標價。
其實他也不是真的缺這些,只是覺得質感好、適合他,一股沖動就買下來了,她的奢侈通常用在他身上居多。
「我覺得,一個人在自己心里的地位有多重,從逛街就可以看得出來。」
找了家咖啡廳坐下來歇腳,低頭檢視購買的物品,听小妹這麼說,杜宛儀挑出其中一只提袋,笑笑地遞去。「吃醋啊?喏,別說姊姊都不疼妳,十七歲了,要開始學著打扮自己。」
張宛心接來,微訝。
這什麼時候買的?她完全不記得她們有在化妝品專櫃停留。
「謝謝姊。還有,這個麻煩妳拿給爸爸。」
杜宛儀看了袋子里的物品一眼。「妳為什麼不自己拿給他?」
最近天氣轉冷,給爸準備的保暖衣料,她提袋里也有一件。
因為爸討厭穿毛衣,里頭的大衣,料子輕柔暖和,價位必然不低。
宛心從來不用家里一毛錢,寧可自己辛苦在外打工,買下它,已經是她能力的極限。
她這個妹妹,其實很有心啊……
綁來,是傅克韞教了她一套說詞︰「杜家的二小姐,吃穿用度能太寒酸嗎?妳是存心要讓外頭的人覺得父親、姊姊苛待妳是吧?妳自己無所謂,就連爸爸的顏面也無所謂就是了?」
雖然這樣說很殘忍,但是管用,至少妹妹不會再拒絕他們替她打點日常瑣事。
張宛心垂眸。「別讓他知道是我買的。」
「為什麼?」
「我送的話,他不會收。」也許看都不看一眼便扔到角落,歷年的父親節禮物就是實例。
杜宛儀答不上話來。
這對父女的心結,不是三言兩語便能說得清,爸有爸的痛處,小妹也有小妹的心酸,她夾在中間,每次想做點什麼都力不從心。
暗克韞看穿她的沮喪,只是勸她說︰「這是他們之間的問題,妳別枉作小人了。」
「什麼話?他們一個是我的爸爸,一個是我妹妹耶!」怎麼可能不管?
「所以母雞不生蛋,妳還能強迫牠去孵小雞?妳當自己是母雞的媽媽?」
「……」暗喻她雞婆過頭就是了?
「爸不見得是不愛小妹,可是有些事情,我們局外人不懂,該做的妳做了,他們誰也不肯往前走一步,妳怎麼推都沒用。」
敗不情願,卻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道理。
看出她真的很難過,他不曉得用了什麼方法,說服宛心每個周末回杜家大宅,待個兩天一夜,也因為這樣,多少牽絆住宛心與家里的關系,不至于漸行漸遠,終至陌路。
他總是有能耐,讓身邊每一個人都照著他的安排走。
現在想起來,傅克韞為她做的,其實並不少,他從不對她說太好听的情話,但總是依著她的心意去安排一切,就像他承諾過她的,竭盡所能讓她一輩子快樂。
「妳呀……」杜宛儀嘆息。「明明對妳姊夫都能撒嬌說笑,要是跟爸相處有對妳姊夫的一半自在就好了。」
她也想啊!
小的時候,覺得爸爸像座山一樣,好高、好有能耐,大家都尊敬他,無所不能,有他在就覺得好安心。可忘了從什麼時候起,她不再仰著臉、帶著純真的笑容追著喊爸爸,過于淡漠的臉容,讓她再也無法用熱切的眼眸仰望。
姊夫不一樣,他也甚少給她笑容,沒有太多寵愛的舉動,但是喊她小表的口氣,真的讓她感受到,她不是外人。
「姊,妳知道嗎?有時候,我好羨慕妳。在爸眼中,妳是杜家唯一的女兒,在姊夫心中,妳被全心全意地愛著,女人最渴望的一切,妳都有了。」
「愛?」連小妹也這麼覺得?「外面的傳言,妳都沒听說過嗎?」
「听過啦,那又怎樣?」傳言走到哪里都有、每個人都會說,又有幾句是真實?「我只相信自己眼楮看到的,姊夫為妳做的,不是外面的人三言兩語就能抹煞。」
那如果是她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呢?
「心心,我問妳,假如——我只是假設,那些傳言是真的,如果是妳,妳會怎麼做?」
「妳是指,他婚前原本有交往中的女朋友,只是看中杜家的財富才娶妳的那個傳聞嗎?」
「……嗯。」
張宛心偏頭瞧她,沒有立即回答。
太艱深了嗎?
連她都迷惘失措,又怎麼指望一個十七歲的小女生回答這個問題?
「算了,妳不用——」
「我只是在想,就算是真的,他做的那些,足不足以交換他所得到的?」
杜宛儀愕然。
「不是這樣嗎?事實上,妳得到妳想要的,我只知道,妳握在手中的,是許多女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即使有所謂的「真相」,妳也永遠不會知道,這輩子妳都會過得很幸福,就算是交換好了,他也沒有對不起妳。所以我覺得,妳不用想太多,只要牢牢握緊妳所擁有的就好了。」
十七歲小女生的思考角度,很單純,也很實際,無巧不巧,竟與傅克韞不謀而合。
難道,只有她一個人在介懷,將自己困進死胡同里想不開嗎?
那另一個女人呢?真可以拋諸腦後,不去想、不去看、甚至不必愧疚自己此刻擁有的幸福是由另一個女人手中奪佔而來?
「姊,妳在想什麼?」感覺她問這個問題,並不單純只是閑聊。
杜宛儀抬眸,正欲張口,目光不經意落在她身後,神情在瞬間僵凝。
「怎麼了?」張宛心順著她視線的落點往後看,不過就是一對剛走進來的男女,男的西裝筆挺,女的自信優雅、標準的都巿OL,長得很美,但這也沒什麼啊,她怎麼一副見鬼的樣子?
「宛、宛心,我們走了,好不好?」杜宛儀抓住她的手,她察覺到那微涼的指尖,隱隱帶著顫抖。
「好,妳等一下,我先去結帳。」沒見過姊姊如此失常的樣子,唇色幾乎是蒼白的,她不敢輕忽。
「我去外面等妳。」片刻都無法多待,她幾乎是落荒而逃。
張宛心結完帳出來,站在外頭的杜宛儀,正隔著透明玻璃窗,看向那名剛進去的女子。
那個女人——有什麼問題嗎?
她無聲走近,遞出匆忙中由紙袋掉落的鋼筆。「姊,妳東西掉了。送姊夫的,要收好。」
杜宛儀接來,默默握住。
宛心說,她的幸福就在掌心,只要牢牢握住就好。可是,她握得牢嗎?她握得心安理得嗎?
里頭的女子似乎感受到異樣的凝注目光,朝她望來,而後,眼中亦閃過一抹愕然。
她心髒一跳,那一瞬間,完全無法與之對視,狼狽地轉身便逃——
「姊!」
所有狀況幾乎在同時發生,突然竄出轉角的小濱車迎面而來,她也煞不住步伐,刺耳的煞車聲、妹妹的驚叫,交錯在耳邊,她腦中,僅余絕望的念頭——
這一次,她或許逃不過了。
開會中緊急接到電話,傅克韞趕到醫院時,妻子的傷口已經處理好,除了撞傷的額頭外,其余皆是小擦傷,並無大礙。
「宛儀呢?」
「還在昏睡。」畢竟只是十幾歲的小女生,又看著意外在眼前發生,張宛心至今仍驚魂未定。
暗克韞拍拍她的背安撫她。「沒事了。」
「那個……是這位小姐幫我送姊姊來醫院的。」幾乎是第一時間,連想都沒有就從咖啡廳奔來,伸出援手。
他目光移向一旁的女子。
「我和老板剛好在附近,目睹事故經過,就順手幫忙了。肇事的貨車司機已經逃逸,如果有需要的話,車牌號碼我記住了。」
她很聰明,從小就有過目不忘的好記憶,求學時的優異表現從來不遜于他。
他點頭,溫聲說︰「謝謝妳。」
「如果沒事的話,我先走了。」她想,他的妻子應該不樂意見到她。
「書郡!」他喊,聲調是少見的柔軟溫暖。
她回眸,淺淺微笑,以只有他听得到的音量低聲說︰「她應該知道了些什麼,看我的表情不太尋常,你自己想想該怎麼處理。」
始終伴在她身側的男子皺眉,粗聲催促。「走了!卑這麼多。」
留意到男子的臉色不甚愉悅,傅克韞識相地沒再耽擱他們寶貴的時間。
兩人各自背身,往自己該走的方向前進。
人生早已不再同路,從數年前他做了抉擇開始,就已背道而馳,從他轉身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無法回頭。
「妳對他還真是有情有義。」男人冷言酸她。
「大老板,你脾氣還真是說來就來,胃又喊餓了是不是?火氣這麼大。」似乎習慣了他火爆的脾氣,夏書郡完全從容應對。
「知道就好!我要吃飯。」
「你不知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嗎?少吃一頓飯別那麼計較。」
「哼,明明就是妳的私心吧!」什麼救人一命,講那麼好听。
「……」
暗克韞回到病房,張宛心原本放在姊姊身上的視線移向他。
「那個女人……姊夫認識?」
「嗯。公事上有往來,就是上次提到那個度假村的規劃案,她是參與比案的建設公司之一,爸也知道。」所以才意外,岳父竟能信任地放權給他,不疑慮他私心作祟。
「只是這樣嗎?」她只是年輕,但是並不單蠢。
「為什麼這麼問?」
「今天——姊姊問了我一些奇怪的問題。你和姊姊怎麼了嗎?」
暗克韞拉好被子,留意到她握在手中的物品。
「那是要送給你的。」她補充說明。場面那麼混亂,她整個人都慌了,沒留意到姊姊竟一直將鋼筆牢牢握在手中,沒松開過。
她鼻頭酸酸的。姊姊真的很愛姊夫。
他輕輕抽出掌心的鋼筆。墨綠色的管狀物落在掌心,沈甸甸的,靜靜散發深邃的沈斂光華。
重點不在鋼筆的價值,而是,她始終不曾松開的掌心。
長指撫過妻子臉容,他沒回頭,輕聲問了句︰「小妹,妳相信我嗎?」
「相信。我一直都是相信姊夫的。」不管外面的人怎麼說,他娶了姊姊就一定會盡全力善待,她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
「那麼妳呢?宛儀,妳相信我嗎?」
本以為沈睡的人,緩緩地張開眼眸。
他神色未變,定定與她相視。
「妳,後悔了嗎?」
綁悔與他相遇,交付她所能交付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