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屁!
夏以願重重合上國文課塞,煩噪得背不下去。
到底是誰規定青梅竹馬就一定要兩小無猜,不能夠相看兩相厭?她干麼要浪費時間去讀別人兩小無猜的愚蠢戀情?!
「夏以願!」一聲宏亮的呼喚由窗外傳來,在空蕩蕩的教室中形成小小必音。
又是他,煩!
她冷著臉起身,推開最後方的那扇窗。
如果可以,她當然不想理會,但是這個人最討厭的地方就是不懂何謂放棄,她愈不想理他,他會愈故意挑惹,直喊到惹人注目為止,她領教過了。
「宋爾雅,你小聲一點,隔壁還在上課。」
「下來,我載你回家。」
「我不——」她本能欲出口拒絕,對方搶先一步截斷。
「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
她抿緊唇,不情願地抓起書包下樓。
不是她想妥協,而是……她的腳踏車又被放風了。
當然,她還是可以等公車,但是,上個禮拜在公車上被不明物體頂到的經驗實在糟透了……算了,兩害相權取其輕,她情願給宋爾雅載。
「你人緣真糟。」宋爾雅嘖嘖然搖頭評論,待她坐穩後,才沉篤地踩著腳踏車上路。
這是這個月以來第幾次了?全校人緣最差代表,非她夏大小姐莫屬吧?獨來獨往、不懂廣結善緣也就算了,總是一副冷眼看世情的模樣,一句話都吝于與人應酬,也難怪一堆人看她不順眼,想整整她,挫她傲氣了。
夏以願也懶得問他是怎麼知道的,反正能夠嘲笑她的機會,他是從來不會放棄的。
「听說你連一首《長干行》都背不出來?」
瞧,真的是一丁點嘲笑她的機會都不放過,可不是?
他們的國文老師是同一個,夏以願毫不意外消息會傳到他耳中,畢竟不爽她的人太多了,難得看她出糗,怎能不大傳特傳?
她充耳不聞,寧看沿路風景也不想搭理一句。
「這實在太不像你了,我記得某人連岳陽樓記都能洋洋灑灑默寫一大篇。」
他們家國文老師是個年近三十,本科系出身的中文系氣質美女,此姝最了不起的變態本事就是叫學生默寫課文,以及練書法。
一旦默不出課文,那後頭五十遍的書法抄寫,絕對夠陶冶性情了!
「還是你比較喜歡寫書法?」
「……」這人真的很吵,不理他也能自得其樂。
受不了他一路碎碎念,夏以願正欲跳下後座,他似乎也料準了她的行徑,一掌握住她手腕。
「到底是為什麼?」她或許性傲,但絕不會拿自己的成績來開玩笑,否則全校榜首就不會是她了。
她太聰明,聰明到全校師長對她贊譽有加,誰相信資優生夏以願會默不出短短一首《長干行》?
因為每每念這首詩,老是會讓她聯想到討人厭的他,還有夏寧馨帶著甜甜笑容賴在他身畔撒嬌的樣子。
去你的兩小無猜!她這種天生的破壞狂,就是不爽太美好的畫面不行嗎?
「不說?」宋爾雅也不以為意,逕自念了起來。「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她發誓,他絕對是故意的。
唇畔那抹笑,看得她刺眼。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她目光逐漸由那揪牢自己的指掌,移向他白淨斯文的臉龐。
坦白說,他長得頗俊俏,可預期再過幾年將會迷倒多少女子,那她又是為了什麼,如此排斥他?
目光沿著俊俏的臉龐輪廓往上移,位于太陽穴接近發根處,藏著一道淡淺的疤,時日已然久遠,不細看幾乎無法察覺。那是她留給他的紀念。
一直以來,他都是她壞脾氣下的頭號犧牲者,對她應該呈厭惡到極點了。
她很清楚他眼中的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惡毒、壞心眼、愛陷害妹妹、見不得別人好……
童話故事中,這時就應該有個風度翩翩、溫柔多情的白馬王子來解救被壞姐姐欺凌的小鮑主。
無所謂,他是為了報復額上永留紀念的疤也好、自詡為正義使者為妹妹出頭而一再與她對立也好,她一點也不在乎。
抽手欲掙開他的捉握,車身微晃了下,宋爾雅單手穩住車頭,皺眉道︰「你就不能乖一點嗎?」
綁座嬌客是她,真的得練就一身單手騎車的特技!
「放開!」她何必為他乖?他是誰呀!
「你、你實在是——」忽然,不及閃避路旁一顆小石子,輪胎打滑,兩人一車瞬間摔成一團。
宋爾雅下意識張手護住她,承接下跌時的沖撞。
「唔……」夏季穿著短袖制服,他感受到手譬與路面摩擦的熱辣感,也感受到她牙齒不經意撞上他肩膀時的痛楚。
嘖,男人的英雄主義!
他皺眉,本能痛呼出聲。「你乘機咬我!」
一陣混亂後,夏以願定神一看,發現自己正壓在他身上,而下方的肉墊正很沒英雄氣概地指控她趁亂暗算。
她一股氣上來,未深想便張嘴往他肩膀結結實實地一口咬下去。
說她小人,她就真的小人給他看!
「唔!」痛死了,女人真的惹不得。
「母老虎,你給我張嘴!」氣得理智斷線,他一掌往觸手可及的方位巴下去。于是惡性循環,她咬得更重。
「你還咬!」愈說愈故意,那他也不客氣了——
「唉喲,小倆口感情真好呀!」
同一時間,畫面定格。
「你說誰?」夏以願抬頭,見鬼似地瞪著田野邊插秧的阿春嬸。
「哪有?阿嬸別造謠呀。」宋爾雅異口同聲。
「哪里沒有?你壓著我、我抱著你,你咬一口、我拍一下小屁屁,打情罵俏得呢!」那熱情啊,看得她和她家死老頭都害羞了。
兩人如遭電擊——
「你手放在哪里?」她死瞪他。
「呃……」他以不必要的超大幅度迅速彈開雙手以示清白。
夏以願撐起肘臂,正欲起身,不經意的磨磨蹭蹭下,本能的男性感官突然在此時凌駕于痛覺之上,異常敏感了起來——
「啊!」顯然她也察覺到了,望向他浮現莫名窘意的臉容。
「混蛋!」
她啐了聲,才剛撐起身子,又冷不防被他伸掌壓了回去。
「宋、爾、雅!」她咬牙,一字字由齒縫迸出聲音。
「抱歉抱歉。」好死不死,剛好就有一輛車經過咩,他那種「尷尬」的樣子被撞見,多丟臉啊。
「幫個忙,遮遮羞。」
拿她來遮羞?去他的混蛋!
「那、有、什、麼、問、題!」她現在就幫他!
才剛曲起左膝,宋爾雅又完全抓準了她的行為,伸掌壓制。「你這女人!」
「放開!」
「拜托,你不要再動了!」
揪揪扯扯間,宋爾雅無奈低吟。
她是嫌情況還不夠糟嗎?
夏以願顯然也察覺到了,瞪大眼,又氣又窘。「宋爾雅,你敢對我亂來,信不信我讓你死得很難看!」
明明該是狠戾的威脅,此時由她口中說來,顯得薄弱,還帶著幾分不明顯的羞意。
被男人益發亢奮的敏感部位頂著,誰自在得起來?
宋爾雅也察覺到了,凝視她略微泛紅的耳根,低低笑出聲來。
「真的,女孩子溫柔一點比較好,老是張牙舞爪的,多不可愛呀。」
這又干溫柔什麼事?明明就是他在乘機佔便宜。
「你的手到底要不要放開!」
「可以說不要嗎?」
「你——」
指掌以著試探性的溫柔,一下又一下輕觸她發尾,慢慢地、柔柔地穿過發間,湊向她耳畔,笑喃︰「原來你也可以這麼溫馴。」
不知有意或無意,暖唇擦掠過她頰畔,帶來一陣癢麻。
不能怪她表現丟人,從來不曾有人用如此溫柔的暖嗓對她耳語輕訴,她感受得到留在頰畔的暖唇溫度,一時耳根發熱、腦袋發暈,軟弱得無法作出任何反應。
「收起你的芒刺,性子溫婉些,願意靠近你的人,不會比寧馨少。」
也、也包括他嗎?
不知為何,浮現腦海的問句幾乎要沖口而出,但臨出口前,卻成了——
「反、反正又不關你的事……」
「你從哪里認定我不可能喜歡你?」
憑空而降一道雷,劈得她腦袋一陣暈麻——
他、他什麼意思?!
靶情,在初萌芽時,曖昧朦朧的情韻最美。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
睡夢中醒來,斷斷續續瓢入耳內的吟誦在夢與現實之間交替,一度教她誤以為那人仍在她耳邊輕喃那首熱烈而纏綿的情愛詩句。
那段時間,他幾乎一逮到機會就念個不停,明知道她討厭這首詩,還陰魂不散,一天到晚師公念經一樣,想不記起來都難。
偏偏,她卻抗議不得,因為他從來只對某人說︰「寧馨來,我教你一首詩」
同住一個屋檐下,再怎麼閃避,多少也听了幾回,擺明了存心要氣她。
「混蛋!」
說什麼她不輸寧馨。
說什麼她溫婉一點會很可愛。
說什麼——他可能也會喜歡她!
結果呢,一轉頭就溫柔又纏綿地對他的小青梅念情詩!
早知道的,他一向以惹她變臉為樂,只要能耍弄她,宋爾雅什麼事都敢做,現在連這種不入流手段都使出來了,最氣人的是,她還真的差點被他耍了……
一切都是她在自作多情、自以為是,將他一時興起的戲弄當成了告白。
而這渾蛋,居然還有臉在她面前念《長干行》,勾起她往日的屈辱記憶,去他的竹馬弄青梅!
夏以願披上外套出走房門,位子書房的方向,傳來男子清朗的吟誦、交織著稚女敕童音的復誦聲。
「大鼓咕——」發現她的存在,女孩擱下《唐詩三百首》朝她奔來。
一如以往的每一回,她張手抱滿懷,無論何時永遠歡迎著女孩的到訪。
「嘖!」這是個什麼戲碼?姑佷情深嗎?她們演不膩,多年下來宋爾雅都快看膩了。
當父親的看不下去,吐糟個幾句。「宋冬臨,年紀一把了請不要再裝可愛。」
鞍小泵姑就中規中矩,像極有禮貌的小淑女,喊大姑姑就老是變調,特別軟又特別甜,將聲線壓扁扁,分明就是在撒嬌裝可愛。
「哪有!」仗著有靠山在,小小頂嘴了一句,旋即又將臉埋回夏以願肩頭。
「你剛剛在教她讀什麼東西?」抱牢了小嬌娃,想起自己來的目的,夏以願轉而質問。
「《唐詩三百首》啊。」他拿高手中的書本以佐證自己所言不假。
「她才幾歲,讀什麼《長干行》!」不要以為她沒听到。
「唐詩是無論幾歲都能看,陶冶身心、老少咸宜的優良讀物,何況小冬瓜已經上小學了。」現在接觸還算晚了呢。
「那也讀讀白日依山盡、河詮生南國、夕陽無限好、報得三春暉就好!」
暴!他第一次看見有人能熔四首詩如此快速地合成一體念出來,只能說她……嗯,創意十足。
「你這是遷怒。」自己對《長干行》不滿,何必推托到小冬瓜的年紀。
「大鼓咕,這是一首詩嗎?我要學。」好學的小女孩純真無比地發問了。
看吧!某人忍不住噴笑。
「當然不是。」夏以願暗瞪了他一眼,才低聲耐心無比地將這四句詩的來由完整交代一遍。
這小倆口恩恩愛愛、你儂我儂的戲碼三天兩頭就會上演,宋爾雅冷瞟一眼,相當不識相地棒打鴛鴦。「小冬瓜,下來,都說幾遍了,別老是賴著在‘人家’身上。」
「把拔——」女孩癟嘴,不舍得松手。
宋冬臨從不會違逆父親的話,稱得上是甜美乖巧的小女兒,只有在遇上與大姑姑相關的事時,才會意見相佐。
她也不懂,大姑姑很疼她,可是把拔似乎非常不喜歡大姑姑,每次都故意惹她生氣。
敗久以前,她偷偷問過把拔,是不是不愛她和大姑姑太親近?
把拔只是笑了笑,模模她的頭不回答。
那這樣她是不是要乖乖听話,不能太黏大姑姑?
可是把拔卻告訴她︰「我怎麼想不重要,小冬瓜照著自己的心意去做就對了。你很喜歡大姑姑嗎?」
「嗯,很喜歡。」
所以,直到現在,她還是不知道把拔怎麼想,但是她知道她很喜歡跟大姑姑在一起的感覺。
看著偎靠在她胸前,那張依戀的小小臉容,夏以願心房一陣柔軟。
小冬兒今年都上小學了呢,依稀記得昨日還只是襁褓中的娃兒,今天已經抽長至她腰月復了,現在要抱起她已感到有些小吃力,再過幾年,真的連抱都抱不動了吧?
但是,她更不忍心看小冬兒失望難過的表情。
「宋爾雅,我真的沒看過心眼比你還小的男人。有什麼事沖著我來,何必為難小阿子?」
「我心眼小?」
「難道不是?」這些年來,他利用小冬兒當活道具,一再地為難她、傷害她一次,又一次,吃定了她舍不下……
有哪個父親當成他這樣?他心腸真的夠狠,可是……
她自己又好到哪里去?
宋爾雅眼一眯,嘴角扯笑。「你不錯嘛,這幾年果然沒白活,想法更負面、更黑暗。」果然是人類潛力無窮,沒有最偏激,只有更偏激。
「拜你所賜,我若不迎頭趕上,怎對得起你寄予的厚望。」她反唇相稽。
宋冬臨左看看、右瞧瞧,末了,不怎麼肯定地舉手發問。「把拔、大姑姑,你們是在吵架嗎?」
「是。
「不是。」
沒默契的兩人同時答出。
夏以願暗瞪他一眼,低頭時又是一臉風調雨順、六畜興旺的慈愛笑容。「我們不是在吵架,是把拔太幼稚,嫉妒我們感情太好,那麼大了還愛吃醋。」
「對。」把拔有時候真的好幼稚,比她還要愛玩又賭氣,她都不懂大人到底在想什麼。
女娃兒心有戚戚焉地點頭附議,一副「大人真的好糟糕」的模樣。
「所以我們不要理他。」一大一小敗快地有了共識,手牽手、心連心地離開書房去了。
瞬間遭受背棄的男人,在一陣錯愕後,望著小倆口依偎離去的背影,喃喃笑嘆——
「難得你說對一件事了……」
他,確實是在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