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邁入冬季,楊伯韓從外頭回來,趕緊關妥大門,隔絕戶外的冷空氣。
里頭的女人正嘉著毯子蜷坐地板,手邊散落著統一發票。
即使她嫁的男人並沒有她原先以為的窮,甚至足以提供她不虞匱乏的富足生活,她還是沒變,喜歡搜集折價券、買東西照常比價、單月準時對發票。
他就愛她這樣的性情,樸實單純、腳踏實地過日子。
「有對中嗎?」
她偏頭,比出兩根手指頭,露出小小的快樂笑容。
「那是多少?」
「兩百。」
兩百塊錢也高興成這樣。
他月兌了大衣上前,盤腿坐在她身旁幫她對發票。「來吧,我幫你。」
董允樂將沒對完的半迭發票交給他,揉揉微酸的腰際。
上個月,醫生終于恩準她出院,回來時,她發現他將臥室里的寢具,從床墊到枕套全換掉了,若不是她堅持,他還打算另外找地方住,不讓她再踏進這里一步。
其實不必這樣的。他怕勾起她不愉快的記憶,但事實上,當時她什麼都看不到,存在她記憶里的,只有和他一起在這房子里制造的美好。
說不定,他們的寶貝還是在這里創造出來的呢。
她模模微突的肚月復微笑。
听說女人懷頭胎時比較會藏肚,懷孕四個月了還不太看得出來,做產檢時,醫生說寶寶一切正常,並沒有發育遲緩,他們才放下高懸的心。
她醒來後的隔天,他來醫院看她時,也順道帶來了鑽戒,不由分說便替她套上,同時簽下結婚證書。
雖然結婚證書是剛剛才從書局買來的,兩名證人是護士在換點滴時隨手抓來的,但這一切都無損她圓滿的幸福。
她出院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他手牽手,一起拿這張證書去戶政事務所登記,落實夫妻名分。
對完發票,他將沒中的發票丟進垃圾桶,身旁的人移靠過來,窩在他胸前小小打個呵欠。
背孕以來,她變得有些嗜睡,容易餓,一天睡超過十小時,睡醒就想吃,她自嘲從沒想過自己會有這麼好命的一天,被當成豬來養。
有什麼關系呢?更早那些年,她因為生活上的壓力從沒讓自己好好休息過,寶寶是體貼媽媽,要她停下腳步,享受被照顧的日子。
「欸,你今天有心事喔!」
他由沈思中回神,低頭瞧她。「我以為你睡了。」
「暫時還沒睡意,要不要說來听听?」
他確實是在猶豫要不要告訴她。
「關于那件案子的偵辦進度……你想听嗎?」
雖然她白天總是笑笑的,但是再樂觀的人,經歷過一場死亡威脅,心里不可能沒有任何陰影,她只是沒表現出來,怕他擔心。
直到現在,她有時半夜還會作惡夢,這些他都知道,可她受到那麼大的傷害,總有權知曉自己為何會遭受這些無妄之災。
她靜默了下。「你說吧。」
「根據精神科醫生的診斷,證實他有家族遺傳的精神疾病,長年失業,一直以開出租車為生,收入不穩定。也許是生活與經濟上的壓力,他的精神狀況始終不太穩定,時好時壞。」
「你還記得幾個月前那個晚上的車禍事件嗎?人是他撞的,你在做筆錄時說的那些話,讓他作賊心虛,從此盯上你。」
原來,從那麼早以前就開始了,她居然一無所覺。
靶覺她渾身一陣輕顫,環在她身上的手臂緊了緊。「還有一件事……也許很不愉快,但你一定得听,好嗎?」很意外的案外案。
「嗯,你說。」
「大約十五年前,他出過重大意外,從此不能人道,失去男性雄風,讓他在妻子面前抬不起頭,加上妻子條件好、收入比他高,久而久之,夫妻之間的裂痕愈來愈大,妻子的冷言諷語、長期貶損的男性尊嚴……壓抑到最後,妻子的外遇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她甚至將外頭的男人帶回來過夜,諷刺他不能人道,他在一時情緒極端下,失手殺了自己的妻子。」
「從此,他根深柢固地痛恨女人,尤其是行為不檢的女人,在他的觀念里,隨隨便便對男人張開雙腿的女人都該死。」
「難怪……他會說那些話……」她大概是勾起過去妻子曾帶給他的屈辱記憶了。但一想到自己和男友親熱時,有人就在不知名的遠處偷窺,心底不禁一陣發毛。
「只是一路追查下去,卻意外翻出一筆又一筆的陳年舊案。今天,偵辦的警察告訴我,他不只殺了自己的妻子,還涉足另一樁命案——」頓了頓,他垂眸凝視她。「死者,是你父親的女友。」
什麼意思?她腦筋一時轉不過來。
他為什麼這樣看她?死者,是她父親的女友?這跟她有什麼——她一怔,恍然明白他話中語意。
當年,父親確實交過一個女朋友,他曾經問過她︰「找個新媽媽來照顧樂樂好不好?」
她滿心期待,等著父親把那個要當新媽媽的阿姨帶回家給她看,但是沒多久,就出事了。
她沒見到新媽媽,她死了。
大家都說,是爸爸殺死了她。
因為對方不想和有拖油瓶的男人交往了,他一氣之下,就殺了她。
案親說他沒有,她也相信他沒有,但是警方在死者身上采集到父親的,左鄰右舍指證歷歷,全都看見他們近來為分手的事頻頻爭吵,事發當天吵得更嚴重。
最後父親被以誤殺及妨害性自主的罪名判刑。
她閉了下眼。
如今,楊伯韓卻告訴她,那個企圖傷害她的男人,與父親女友的命案有關……
「所以,不是爸爸,真的不是他……」
「對,不是他。」他大掌捧住她的頰,揩去眼角沁出的一滴淚。「那個男人當時就住在死者樓下,我想,犯案的動機你應該不難理解。」
這個該死的神經病!
別人男女朋友親熱到底關他什麼事?自己無能、管不了老婆,他們就該跟著陪葬嗎?!
懊冤枉!她父親死得好冤枉,她那兩刀挨得好冤枉,這十五年的苦受得更是冤枉——
楊伯韓不發一語,靜靜抱著她,讓她用眼淚吊祭父親。
十五年前百口莫辯,十五年後卻經由女兒還回清白身。
十五年前的這一天,命案發生,卻在十五年後,法律追溯期的最後一天、死者的亡祭日,水落石出。
冥冥之中的定數,巧合得教人毛骨悚然。
若真是如此,他捫心自問,自己呢?真能全然無愧嗎?
他不知道,那些眼楮是不是也正在看著他們,但是——逝者已矣,能不能諒解他的難以啟齒?能不能允許他留在她身邊?
讓我,拿一生的幸福補償她,可以嗎?
緊得有些發疼的擁抱,換來她困惑的仰眸。「韓?」
「抱歉。」他略略放松力道,依然圈住嬌軀。「找個時間,一起去祭拜岳父,讓他知道你嫁人了。」
就算不被允許,他也放不了手了。
跋在農歷年的前一天,楊伯韓帶她回楊家老宅。
結婚的事,他已告知親族,但畢竟親友眾多,難以一一會見,便說好農歷年帶新婚妻子一同回老宅,一次將她介紹給叔嬸及堂弟妹。
他說——每年的這個時候,一屋子都是人,要她有點心理準備,別被嚇到。
她卻說——那很好啊,以後她就有很多家人了。
以往每年都是一個人過,雖然同事也會好意邀她一起去圍爐,但畢竟自己不是那一家的人,總覺得她一個外人在那里怪怪的。
今年,她也有自己的家了,還有很多很多的家人。
他們在下午時到達,晚餐在七點準時開飯,在這之前他們還有時間稍作整理。
「太久沒回來了,有點亂。」
楊伯韓將一些陳年舊物整理成箱,而且不讓她踫比飯碗更重的東西,她閑著無聊,蹲在旁邊看,順手便翻起他過去的相本。
嘖,這人怎麼連孩提時都這麼不苟言笑的啊?板著一張臉,活似欠他八百萬似的——
「啊!」
听見她的驚呼聲,趕緊回過頭,卻見她抖著手,說不出一句話來。
「怎麼了嗎?」
「這、這個人——」
楊伯韓順著她指的方向看,是警校畢業那年,他與父親的合影。
「他是我爸。你見過?」
她猛點頭。「你知道房子爆炸那一次,我是怎麼進過的嗎?就是他把我搖醒的。」
「你確定?」
「很確定。雖然有些模糊,但五官我還算看得很清楚,絕對不會錯。那個聲音一直說,丫頭,起來、丫頭,別睡了、丫頭,去找柱子……我當時好想哭,半夜找柱子到底是要干麼?跟他玩躲貓貓嗎?」
「樂樂,那是我的小名。」楊伯韓神情復雜。
他連小時候都沒有別人家天真死小阿的蠢樣,做錯事被罰站,就真的動也不動站到父親下達下一個命令,做事一板一眼的,像根柱子一樣,讓一直想生個貼心撒嬌的粉女敕女女圭女圭的父親怨念頗深,給他取了這個小名。
「……」所以,真的是準公公救了她?
「我想爸一定知道,你對我很重要。」
「嗯。」她現在超感恩的,下次再看到不會再尖叫,沒禮貌地奪門而出了——是說,能不看到最好啦。
「對了,我一直忘了問,你那時候又為什麼會回家?」一般人的反應應該是先專注在失蹤地點密集搜查才對,他卻違反常理,在大批警力搜索時,沒留在現場反而趕回家來,及時救下她。
他又露出那種古怪神情了。
「我收到一封簡訊,沒有署名,沒有發訊號碼,里面只有一句話——柱子,快回家。」
因為是父親對他的匿稱,因此他完全沒有猶豫,當下以最快的速度直奔返家。
而後,誰也沒再開口,奇異的靜默持續了長長、長長的一般時間。
雖然,遭遇了一堆烏煙瘴氣的事,但無形中,一直有股力量幫助她避禍,這一刻,他們仍能安然相守在一起,這是多麼大的一個福分。
「我們一定要相親相愛一輩子。」望住彼此的眼楮,他們異口同聲說了出來。
才不喜負那些人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