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他們手拉著手走到愛河邊,各色燈光打得河水粼粼生光。
杜筱月向來覺得一個城市有了一條河,那景觀便要優雅幾分的。所以,她向來喜歡在愛河邊的石板路上散步。
但,她今天一直沒法子定下心。
成海東有趣地看著妻子欲言又止的神情,也不打破她的不安,就是等待著。
「我……」杜筱月抬頭看他,才開口便又閉上嘴。
「我在听。」
「我……想要……」出去工作。
「真有這麼難以啟齒嗎?」成海東笑拉著她到堤岸邊坐下,扳正她的臉龐,凝視著她。「想說什麼?想跟我談你表姊的事?還是想問我會不會也外遇?」
杜筱月水眸瞅著他,牢牢地抓著他的手,不會說謊的她,老實地回答道︰「我「現在」不擔心你會外遇。」
「這話是什麼意思?」成海東臉色一沉,感覺像似被她的不信任打了一巴掌。
「你愛我,我的一切你都覺得新鮮有意思。可是,新鮮感會過去的……」
「你以為我喜歡的只有你的樣子?我是那麼膚淺的人嗎?」成海東濃眉一皺,打斷她的話。
杜筱月望著他明顯不悅的神色,她握著他的手,輕聲地說道︰「膚淺的人是我。我沒有社會經驗,我沒法子適應外面的工作,我甚至不喜歡現在的自己,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你把家里照顧得那麼好,你把我照顧得那麼好,你怎麼會一無是處?」他攬著她的肩,真不明白她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安心守護著他們兩人的小家庭,這難道不是最適合她的事情嗎?
「我為你所做的事,你只要請個歐巴桑便可以做到。」杜筱月才說完,便懊惱地咬住唇,小聲地說道︰「對不起……」
成海東臭著臉,咬緊牙關,黑眸沉沉地瞪著她。
「如果你為我做的事,我只要請個歐巴桑便能做到,那麼我干麼娶你?我只要找個歐巴桑整理家里,高興幾天換一個女朋友,就幾天換一個,干麼找個老婆回家自貶身價!」他憤怒地抬高了聲音,第一次發現原來他們的想法竟是這麼南轅北轍。
杜筱月眸子里沁出水氣,小手緊緊地握著他的衣領,要他看著她。
「對不起,我只想讓自己更有用一點……可是,我總覺得我……什麼事都做不好,就連送午餐給你,都成了你的困擾……」她努力地想不哭出聲,可是聲音卻拚了命地在發抖。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想得那麼悲觀,乖乖待在家里,做你喜歡的菜,把家里布置成你想要的樣子。我不在時,你想看書、看電影都隨你自在,多少女人想過這樣的生活還沒法子,你啊——」身在福中不知福。
成海東抽回了雙手,雙唇緊抿著,粗擴臉上有著不解神色,卻不想再說出更多話語來苛責她。
杜筱月小媳婦似地坐在一旁,緊緊絞著發涼的雙手。
「當初結婚時,怕你初來乍到適應不良,所以才同意你吃避孕藥的,現在看來你似乎是太清閑了,才會想出這一堆有的沒的。我想,我們生個孩子好了。」成海東命令道。
杜筱月瑟縮了子,覺得委屈,覺得被侮辱了。
她不是小阿,他可以和她討論是不是要生孩子,而不是擅自決定她的未來啊!
「我還不要生孩子。」杜筱月握緊拳頭,抬頭看入他的眼。
成海東沒預料到她會拒絕,他皺起眉,雙臂交握在胸前,質詢地問道︰「為什麼?」
「一個沒辦法自己獨立過日子的媽媽,怎麼有法子帶好孩子呢。」她沉重地說道,雙手緊握成拳。
「你沒法子獨立有什麼關系,一切有我在啊。」成海東理所當然地說道,大掌扶住她的肩,重重一按。
杜筱月抬頭看著他陽剛臉龐,她又感動又悲傷。
她知道他愛她愛到願意為她安排生命中的所有一切,但她現在才真正清楚到他愛她的方式——很自私。
如果她按照他的方式過日子,他就會繼續愛她,這一點毫無疑問。但是,如果她不按照他的意願而行,他就會覺得她胡思亂想,進而發怒地認為她太有意見。
這樣的他,是真的愛她嗎?
「你有沒有想過,萬一有一天你變了,但是我仍然沒變,我仍然學不會獨立,那時候的我,該怎麼辦?」
「我娶你,就是為了讓你幸福。就算日後真的有任何狀況發生,以我的個性,我也會幫你把一切打點妥當的。」成海東馬上接口道。
「所以,一切都只是我胡思亂想?」
她只要繼續當個小女人,即使他不再愛她了,她只要選擇相信他,那麼她就能繼續過著衣食無虞的生活嘍。
「當然是你在胡思亂想。」成海東抱過她的身子,將她摟到他的大腿上。長著粗繭的指尖,滑過她擰起的眉宇之間,落在她的臉龐上,笑嘻嘻地捏了她的腮幫子說道︰「我倒是第一次發現你居然也有這麼愛爭辯的一面。」
「我不是愛爭辯,我是很認真地想告訴你,我想改變現在的生活。」杜筱月沒有笑,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望著他。
「你就這麼不喜歡待在家里嗎?待在家真的那麼無聊嗎?」成海東笑容一斂,粗聲問道。
杜筱月咬著唇,不敢說出她不喜歡那種等待的感覺,她畢竟不想給他壓力。
「我想出去工作。」于是她這麼說。
「不行。」成海東濃眉一皺,粗聲喝道。
杜筱月被他斬釘截鐵的拒絕給嚇到了,她推著他的肩,不想再坐在他身上。
成海東強摟著她的腰,不讓她移動。
他俯低身子,火黑的眼緊鎖著她。
「為什麼不行?」她勇敢地問道,
「這還用說嗎?」成海東的胸口開始冒上—把火,口氣也隨之嚴肅了起來。「我已經夠忙了,每天唯一期待的事就是能回到家好好和你吃一頓飯,你如果去工作了,哪來力氣去支撐一個家。」
「很多職業婦女,都要兼顧家庭和事業。」
「她們是她們,你是你。」他不客氣地說道,即便看到她瑟縮了子,他也沒打算要停止說話。「她們或者強悍到可以撐起一片天,你的個性這麼怯生生的,我怎麼舍得讓你到外頭受委屈。」他都是為了她好!
「如果我只是去兼差一、兩個小時的話,應該沒問題吧。」杜筱月乞求地說道,眼巴巴地看著他。
「干麼把自己弄得那麼辛苦?我不認為你有法子適應外面的生活。」成海東起身,一臉不打算再和她討論這個話題的漠然神色。
她只是因為還不習慣婚姻生活,所以才會亂了方寸,她不會比他更清楚什麼對她是最好的!
「我不怕辛苦,我只是覺得如果我真的這麼糟的話,更應該到外面好好磨練一番啊。」杜筱月不想就此屈服,她揪著他手臂,想要再和他溝通一回。
「每個人都有自己適合的環境。你最適合的地方就是待在家里。」成海東不給她任何上訴的機會。
他揉著她的頭發,摟著她的腰開始走向出口。
杜筱月不再開口,因為她知道自己說不過他。
她的心扔進了凍水里,她被凍得心疼,卻出乎意外地劇烈抗拒著。
她深愛的男人居然將她看得這麼一無是處,她真的要這麼乖乖听話嗎?
情何以堪啊……
她不是不能這樣過日子,只是日子就此槁木死灰,她真的願意嗎?
「你要是外出去工作,你第一個就擋不住你表姊的冷嘲熱諷了。」成海東笑著說道,覺得那件事已經告一個段落了。
「我一定要在乎別人的看法嗎?」她問。
「你怎麼可能不在乎,你的心軟得像豆腐一樣。」
他既然這麼了解她,那他怎麼會不知道她的心正在淌血呢?杜筱月咬牙忍住一陣心痛。
「你如果覺得待在家里無聊,可以去學學插花、烹飪啊。而且,我爸說你剛報名了初級會計課程,不是嗎?」這麼多事情夠她忙碌了吧。
「我不想再談了。」杜筱月低著頭,不想再讓他的不了解刺痛她了。
「好了,好了,不想說就別說了,我們去吃阿婆冰的河詮麻糬。」成海東拉著她的手,隨著旁邊街頭藝人的手風琴聲而旋轉起舞。「這種天氣,最適合來一碗濃稠的河詮湯,加上炭烤麻糬,保證你什麼煩惱全都忘得一干二淨。」
杜筱月隨著他的旋轉,轉得頭昏腦脹,昏到她沒法子再多想。
「停——」她說,氣喘吁吁地倒在他的懷里。
「這樣就昏了啊?脆弱小白花。」成海東咬了下她的耳朵,揶揄著她。
杜筱月仰起頭看著他的笑臉,第一次覺得他的笑容——
懊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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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兩人洗完澡,各自上了床,熄了燈。
杜筱月縮在她的右邊床位,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團。
成海東知道她不開心,他認為她不過是因為想出去工作的心願不遂,而鬧點小別扭吧。
女人嘛,撒點嬌在所難免。
他不會把這種負面情緒放在心上,但他實在舍不得看她悶悶不樂的樣子。
「我們這個星期六、日去台南,如何?」他靠到她身邊,把下顎靠在她的頸窩處。
「嗯。」她不回答,也不抬眸。
成海東一挑眉,失笑出聲了。有意思!看來,他的小妻子還真的和他鬧起別扭來了。
成海東的大掌從她身後,探進她的睡衣里。
杜筱月身子一震,來不及阻止自己的反應,卻已經先對他的踫觸有了反應。他灼熱唇瓣正輕觸上她的頸間,她感覺到—股酥麻,敏感身子旋即泛出一陣雞皮疙瘩。
成海東太清楚她的反應,雙唇偎在她的肌膚上,低聲笑著。
彬者他方才要她生孩子,或是阻止她出門工作的命令有些獨裁。但他並不想一本正經地道歉,畢竟那實在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用他的熱情讓她知道自己的歉意,該是最好的和解方法吧。
成海東的吻隨著他的指尖,蔓延在她的肌膚之上……
「不要。」她又說了一次,這次則是抗拒地抓住了他的臂膀。
「你的欲拒還迎是在制造閨房樂趣嗎?」成海東低聲笑著,低頭吮住她的胸口。
「不要!」杜筱月驀地大叫一聲,用力地推開他在一臂之外。
屋內突然陷入一陣恐怖片的死寂,無形鬼魅隨時準備從任何一處黑暗中一躍而出。
成海東僵坐在原地,面無表情,手掌上青筋猙獰鼓動得像是見鬼了一般。
他按下床邊的電燈開關,看到的卻是——
她滿臉的淚水。
「你哭什麼!」成海東用力地一捶床墊,懊惱地咆哮著。
「我都說「不要」了……為什麼還要勉強我……」杜筱月抓過棉被掩住身子,她搗住臉,淚水卻不停地自指尖滑落。
成海東看著她滿面淚水,他心疼卻也有更多的不解——她為何要表現出一副他想要強迫她就範的姿態。
他們之間有什麼問題嗎?他一直以為她也在關系中享受到同等的快樂啊。他自認不是個自私的丈夫,向來總是把她的歡愉擺在第一位啊。
成海東想開口,但面對著她顫抖的雙肩,他一時之間卻說不出任何話來。
他覺得自己平時對她的在乎、對她的好,此時在面對她的委屈時,竟全都成了一場笑話,他甚至不知道現在究竟該用什麼態度來詢問她。
「有什麼事情嚴重到你必須要哭著拒絕我?」成海東緩緩地說道,臉色仍然鐵青。
「我現在不想親熱,你難道不能順從我一次嗎?」
「你的身體對我有反應。」他不客氣地說道。
「我可能隨時都會對你有反應,但那並不代表我隨時都有想做的心情。」杜筱月的聲音還帶著哭意,可她卻努力地想讓眼淚停下。
流淚,像是她受了他欺負一樣,她不想他覺得受傷。
杜筱月停止流淚,揪著被子,默默地瞅著他。
成海東回望著她,將她清麗臉孔上的脆弱與眼里的堅強全都一並看入眼里。
他的心突然變成了一塊石頭,即便血液里還強烈翻滾著被人欺騙及嘲弄的感覺,他卻沒有法子再去感受更多了。
他做錯了什麼?
成海東起身走下床,無聲地站在床邊看著她。
她無言,只是緊緊地閉著雙眼。
他轉身走進浴室,用冷冽冰水洗臉,好讓自己清醒。
等他再度走出浴室時,杜筱月已經拉整了睡衣,坐在床角注視著他。
成海東站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你經常不想和我親熱嗎?」他問。
她猶豫了一會兒後,緩緩地點頭。
「你沒有想做的心情,為什麼不跟我說清楚?」成海東嗄聲地說道,頸間青筋頻頻抽搐著。
「很多時候,我還來不及說,就已經身不由己了……」杜筱月揪著手指低語道,聲音弱不可辨。
「既然已經身不由己,為什麼不順著感覺走?夫妻親熱,原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成海東直截了當地說道,男性臉孔變得甚為嚴厲。
她仰頭望著他,從他緊抿的雙唇看到他緊鎖的眉頭,她的心里涌上一陣難受,因為她知道他真的——
不懂她的心情。
她感覺有一股熱流沖擊著她的喉嚨,在她還來不及阻止什麼之前,她已經听見自己清清楚楚地說道︰「我今晚被認為是一個無理取鬧,以及人在福中不知福的女人,我怎麼可能還會有心情親熱?」
杜筱月言畢,身子重重地一震。
因為就在杜筱月月兌口說話的那一刻間,方才壓在她胸臆間那塊惴惴不安的大石,竟像是瞬間消失了一樣。
「我沒說你無理取鬧,或是人在福中不知福——」他最多只是在心里默想而已,這樣不算什麼吧。
成海東不認為自己有錯,口氣于是更強硬了幾分。
杜筱月悠悠看他一眼,並不和他爭論。有些話不用說出口,只要一個眼神,也能讓人感到難受。
「你對我想改變一事,確實是不以為然的。」她輕聲說道。
「你就那麼想出去工作?」他皺起眉頭,很努力地想為她這些時間的改變找出一個合理理由。
「出去工作,只是我給我自己的一個機會。因為我覺得受傷了,我覺得不被信任了。你愛我,但你一點都不相信我的能力。」她不介意小鳥依人,但她介意被矮化一截的感覺。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不願意你到外頭去受委屈。」成海東咆哮出聲,覺得他才是最冤枉的人。
「不,你當我是個需要被寵愛的妻子,而不認為我是個能夠同甘共苦的另一半。」她據理力爭著。
「不要用這種文字游戲來混淆我!」成海東怒吼著,張牙舞爪地像一頭地盤被佔的獅子。
「我只是想找到一個讓自己安心,也讓你更喜歡的我,這樣不好嗎?」杜筱月哽咽地問道,流下了一串眼淚。
成海東瞪著她激動的水眸,麥色臉孔緊繃得像是嚴師在教訓不懂事孩子一般。
「我認為你只是在家無聊過頭,太過胡思亂想。你以前上班失敗的經驗,還不夠讓你明白你根本不適合外頭的世界嗎?」成海東嚴聲說道,已經不在乎這些話會不會傷害到她了。
「我想變得堅強,我願意去接受外頭的新挑戰,這樣不好嗎?」
「我不喜歡你的改變。」成海東直截了當地說道。
杜筱月心頭被他狠狠地刺了一刀,可她抬頭挺胸,很努力地想再說服他。
「我不過是想出去工作……」她說。
「我走過的路比你更多,我知道外頭有多險惡,我不想你傷痕累累地多走一圈冤枉路。」成海東不客氣地打斷她的話。
「有些事,不去嘗試,只會造成一輩子的遺憾。」她不敢想像十年後,她還是一個只知道柴米油鹽的傻太太,會是什麼樣的情形。
成海東沉默了一會兒後,他雙臂交握在陶前,粗聲說道︰「這樣吧,除了小杜之外,我再請一個助理進來分擔我的工作。」
「謝謝你。我很高興你願意多花點時間在我身上,但是我還是要出去工作。」她不能老是當一株菟絲花,那讓她沒有安全感。
成海東濃眉一蹙,心頭燃上一把怒火。
他竟然說服不成她!外頭世界真有這麼大的魅力嗎?
「隨便你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吧!反正,你對我的意見嗤之以鼻,不是嗎?」成海東怒聲說完,他忿然地坐上床,翻身背對著她,重重地閉上了雙眼。
「海東……」杜筱月站到他面前,紅著眼眶喚著他的名字。
成海東不回話,沉默傳染病似地蔓延了整間屋子。
「你別生氣,好不好?」
「我沒生氣!」成海東驀地睜開眼,一股怒氣不請自來地噴出他的喉嚨。「我只是覺得莫名其妙!我只是沒辦法理解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對不起……杜筱月很想這麼說,但她卻選擇了把話吞進肚子里。
「我是因為你而想改變的。」她輕聲說道。
「我說過了,隨便你。」成海東拉過被子,遮住自己的頭臉,不再讓她看見他的表情。
杜筱月坐在地板上,看著他在床單下隆起的身影。
她抱著雙膝,一夜未眠。
盡避眼楮酸得想落淚,但卻無論如何都掉不出淚水了,一種異樣的堅強開始在她的心頭蔓延開來。
為了自己,更為了他們的將來,她是一定要改變自己的。沒有破壞,哪來的新建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