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開車簾,像她第一次進崇樂閣時,抬頭看著刺眼的陽光,沒錯,今天明明是個艷陽天,怎麼她如置身冬雪,冷得寒風刺骨,渾身還直打哆嗦?
淚無預警地落下,灼燙得刺痛了眼眸,好痛,痛到心坎里了。
然而,就在她離開一個時辰後——
溫鈞先行回府,準備將胡楚回送給薛東堯的洋人紅茶鎖進茶室的地下儲藏室。
只是,當他走進時,眼前的景象太過震撼,他猛地倒抽口涼氣,神情驚駭的看著淹過他鞋子的水,呆了,傻了。
傅沐芸包袱一收,傷心走人後,卻不知薛家茶場的命運已然大變。
就在她離開蘇州幾天後,她所搭的順風車來到杭州的一個古樸小鎮,駕車老伯將車子停在一間客棧前,兩人入內準備填飽肚子,傅沐芸不禁慶幸自己還記得拿點銀兩,否則就得當乞兒了。
客棧里,人聲鼎沸,坐了八分滿,老翁與傅沐芸坐在角落。
她有一口沒一口的吃著饅頭,離開薛東堯不過幾天而已,她就想死他了!
他一定看到信了吧?知道她不告而別,還將儲藏室的鑰匙帶走,肯定很生氣。
他會派人來找她嗎?
不,不會的,她留的信已經將她接近他的目的說得一清二楚,他知道她接近是別有心機,怎麼可能來找她。
而且,為了強調她有多具威脅性,她還在上頭寫著——
我曾經看著儲藏室的御用黃茶想著,如果這些珍貴的黃茶全泡了水,你就無法如期向朝廷進貢,這肯定是一件大事,甚至,龍顏震怒,嚴重還會抄家滅族……
如此惡毒的想法,他一定嚇到、一定討厭她了吧!
可是她也好難過,每每一想到他,她的心口就一陣緊縮疼痛,再想到那幾個撼動心魂的吻……她好想哭,她還可以走得更遠嗎?他對她的影響力已經這麼大了。
坐在熱鬧的客棧里,她一臉失神的看著店外的人。
驀地,店小二聲音洪亮的招呼了一伙人進來,他們隨意點了幾樣菜後,就大聲的說起話來。
「你們听說沒?薛家茶場出大事了!」
她臉色一變,立即轉頭看向那一桌的客人。
「听說薛爺被押到衙門去了。」
「怎麼會?」
「因為這個月要進貢的黃茶無法出貨,薛爺主動請罪,就被抓去關了。」
「怎麼可能?薛爺做事嚴謹,怎麼可能會犯這麼大的錯!」
「就是啊,但就不知道是怎麼著,那些放在倉庫里的御用黃茶全被人給泡了水,這茶葉泡了水,還有得救嗎?」
「這下子事情可嚴重了!北茶出不了,得罪朝廷,會被砍頭的呀!」
「就是!但薛爺是個和善的大好人,每個月都贈送米糧給窮苦人,捐款造橋鋪路,哪兒有人要幫忙,這銀兩就送哪兒去,所以,這會兒不只薛家的家僕、雇工,還有好多尋常百姓全涌向衙門,說是要聯合替薛爺求情呢!」
「這是應該的,他為人寬厚,慷慨仗義,他人自然也以真心回報。」
愈來愈多人加入談論,客棧里鬧烘烘的,連跟她同桌的老伯都移過去听。
他、他們在說什麼?傅沐芸身體僵硬,腳像被釘住似的,那一句又一句令她難以置信的話語在她腦中回響——
御用黃茶泡水了!
薛爺被押到衙門了!
薛爺得罪的是朝延,會被砍頭……
她的一顆心蕩到谷底,臉色蒼白如灰。
她顫抖起身,從懷里拿出銀兩放在桌上後,快步的奔出客棧,找了一名車夫,跳上馬車,再返轉蘇州,直奔薛家茶場。
「你是中邪了?還是吃錯藥?怎麼會想出這麼惡毒的手法來報復爺?」
這是傅沐芸幾日未闔眼,煩請車夫日以繼夜的趕回薛家茶場後,溫鈞開口跟她說的第一句話。
老總管眼神冰冷,口吻里盡是鄙夷憤怒,他認為她的離開,完全是因為她報了仇,又怕被發現,所以才畏罪潛逃。
「我沒有,不是我……」她急急的否認。
「爺對你是一心一意,明知道你是誰,明知道你為何而來,他卻東安排西安排的把你排到他的身邊,努力的教你一切管事能力,要還你一間茶鋪子,結果,你是怎麼對他的?」他真的火冒三丈。
傅沐芸如遭電殛般,腦袋一片空白。
「你、你說什麼?他很早就知道我是誰?」她呆了。
他恨恨的點頭,「沒錯,爺想補償當年的錯,所以他要還給你一家茶行,但為了顧及你的想法,不能做得太明顯,不只是你,當年他曾經無心卻傷害、甚至被犧牲人生的人,他皆一一派人去做補償了。」
「等等,我听不懂!」她淚眼盈眶,這到底怎麼回事?
于是溫鈞憤怒的一一道來——
爺在出了意外廢了一條腿後,開始思考自己是否做了什麼壞事,才讓老天爺如此待他?于是,他想起自己剛接下事業時的狂妄無情,他記得有些茶鋪子因此而倒店、有些伙計被他辭退了,所以,他派了些人私下到京城去明查暗訪,只要有當年因他的不留情面而遭致人生變樣的人,他都一一派人用各種方式補償。
「但在找到傅家茶莊時,你已離開京城,于是,爺找人畫出你的模樣,要手下們私下到各省城尋你,其中一張也送到爺的手上……」他深吸口氣,「也許爺當時對畫中的你就有不一樣的感覺,所以,在你出現後,他是真的很開心。」
她低垂著頭,淚水一滴一滴的滾落眼眶。
「爺就算犯了錯,不過是因年輕氣盛,而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難道感受不到他對你的真心誠意、最深沉的歉意?」
他愈說愈激動,「爺明知道是你,卻扛下你犯下的錯,他說只要你能平安無事就好,因為刻意毀損貢品是要砍頭的!」
雖然不是她做的,但听聞這麼多,也令她羞愧欲死。
她不能讓他扛罪!「我要見他,拜托,讓我去見他,我要告訴他,他不該認罪,因為我沒有,我真的沒有做那件壞事……」
「哼,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儲藏室的鑰匙只有三個人有,你沒有,難道是我?還是爺?」
溫鈞已好久沒對她如此嚴峻,他一定對她很失望。
不,不成,她要自己贏回他的、還有薛東堯的信任,就算真要丟了這條性命,她也一定要去!
衙門的牢獄里,薛東堯坐在一角,雖然是犯人,但他身上沒有手銬或腳鐐,事實上,他的氣色也極好,獄卒很客氣,供餐也極好,甚至早上還能洗臉漱口、晚上也有溫水擦拭身子。
這些都是他累積的善緣,兩名獄卒都曾經接受他的幫助,而衙門外也群聚了好多百姓,甚至有些與他交好的王公富豪,都在為他奔波疏通。
這些情形他都知道,但他心里掛念的只有一個人。
傅沐芸,她在想什麼?為什麼什麼也沒留下就走了?給她的錢財珠寶也沒帶走,真是個大傻瓜。
她現在去了哪里?報了仇,心終于能平靜了嗎?
他心里有好多好多的問題想問她,但恐怕是沒有機會了,他苦澀一笑。
驀地,他听到了腳步聲——
他一回頭就看到溫鈞,他立即起身走到鐵欄桿前,「你怎麼——」
薛東堯的話未說完,便看到跟著溫鈞一起來的傅沐芸,她看來有些憔悴,眼眶也紅了。
「我們是胡大人動用人脈,給了通關費,才能進來的。」溫鈞解釋。
胡楚也因為薛東堯的事,留在蘇州四處奔走,甚至寫信快馬送至京城,替他跟皇上求情,畢竟這事可大可小,他希望皇上能念在薛東堯之前的貢獻,輕罰即可。
薛東堯看著獄卒將獄門「嘩啦」的拉開後,傅沐芸立即走了進來。
溫鈞無奈的看著一臉困惑的他,「沐芸丫頭一定要來見你,我不答應,她竟然跑來衙門認罪,擊鼓鳴冤。」
說來尷尬,他對她一逕的指責,她卻跑來認罪,只求主子能月兌險。
薛東堯臉色一沉。「你怎麼可以這麼亂來!」
她不在乎他對她凶,她看到他了,他沒事,只是臉龐有了深青的胡髭,但那一點也不損及他的魅力,他看來仍然沉穩內斂,唯一的抑郁鎖在那雙深邃黑眸里。
「太好了……」她鼻頭一陣酸楚,眼眶發熱,喉頭更像卡了什麼東西似的梗住了話,讓她說不出來,淚水一下奪眶而出。
他伸手欲拭去她撲簌直掉的淚水,但還是握拳放下,沉聲怒道︰「快走!這里不是你應該待的地方。」
「這才不是你該待的地方!」她的心又酸又痛,除了有感激之外,還有更多的怒火,「根本不是你,為什麼要承認?」
看著她淚眼冒火,身在囚籠的他反而不慍不火,「貢茶是在我的地方被毀,就是我的錯。」
他的義無反顧令她心痛,「笨蛋!笨蛋!爺應該很聰明的啊!怎麼可以莫名其妙的將罪往自己的身上扛!」
熱淚灼痛了她的眼,「好,要這樣做,我去認!」
「不可以!」一見她氣得拭淚轉身就往牢門外走,他立即一拐一拐的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臂,怒氣沖沖的道︰「不可以如此莽撞!你若是枉送生命,豈不太負我——」
「負你什麼?」她淚水紛飛。
一片情深!然而,他此刻怎能說,情形不同了,這次出了這亂子,他不相信一直想要把他撂倒的翊弘貝勒仍然沒有動作。
他要的一直是她,但她留在身邊,反而讓翊弘貝勒有借題發揮之機,一想到這里,他臉色一冷,「溫總管,把她帶走。」
「我不要!」她扯掉溫鈞拉住她手臂的手,惱怒又傷心的看著他,「你在這里,我就要在這里,我要跟你同甘共苦!」
他氣她的頑固,「不需要……」
「要要要!我都知道了,都知道了,你一開始就故意讓我進了茶莊,還有後面的事,我全知道了,真心對待一個人,就該以真心回報才是,我不是無心的人啊!」她哭叫出來。
他難以置信的看著溫鈞。
他尷尬的低頭,「我先出去。」
他示意獄卒也先離開,讓兩人好好談談。只是,溫鈞心想,事情好像有點不對勁,那事兒好像也不是沐芸丫頭做的!
兩人一走,她索性將牢門上的鐵鏈給拴起來,主動把自己也關了。
「你在干什麼?」薛東堯一把抓住她要把鎖扣起來的小手。
她淚眼盈眶,用力甩掉他的手,「我不想報仇了,我對你的愛早已深植心中,明知不對、不能愛的,但它就是根深柢固,再也割舍不下了!」
「沐芸……」他是震撼的。
「我是一定一定要留在你的身邊,至少要同進退,不分開了,我不要一個人在外擔心受怕,你听到了嗎?」她淚如雨下,「我不報仇了,因為根本報不了仇,因為在愛上你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發現恨人不容易,如果你怎麼樣了,我也不願獨活。
「嗚嗚……我永遠永遠也不要失去你,我要你好好活著,我只想依賴你,只有你值得我信任……所以,請你別把我趕走,拜托……」她聲音微顫,涕泗縱橫。
她的表白所引發的強烈喜悅在他的胸口澎湃著,再也抵抗不了對她的深濃情感,他一把將她緊緊抱在懷里,俯身狠狠的吻了她。
天啊,他想念她,在每一個輾轉難眠的夜,卻從不想也不願她出現在自己面前,然而,她卻來了!而且,還是他觸手可及、可以擁抱感覺的,他貼著她軟女敕的唇,嗅著她誘人的氣息,他霸道也溫柔,因為胸口波濤洶涌的情緒太盛,他濃烈繾綣的索取她的美好,將這幾日的思念全數投注在這個灼烈的擁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