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里擺放了許多的茶葉、茶具,在他的指示下,她將井水倒到其中一個大水甕里。
「多謝姑娘。」他道。
「欸,別姑娘姑娘的叫,叫我沐芸吧,我爹常說出外靠朋友,你可是我進府交的第一個朋友。」她沒什麼心機的笑說。
他一愣,但隨即一笑,「那是我的榮幸。」
「別這麼說,你也在這里做事吧,那個薛東堯……我是說,你覺得爺是個好人嗎?」她試探性的問。
「嗯……不壞吧。」他笑,表情有一點點古怪,但也僅有瞬間而已。
這男人笑起來真好看,她的臉有點紅,「溫總管說我可能會代替杜大娘在這里做事,所以,以後提水的事就全交給我,你別忙。」她邊說邊想著,「你還得干什麼活呢?你全說一說,辛苦些的我全擔下了!」
他倏地停下腳步,若有所思的看著她,聲音略微嗄啞,「姑娘是個善良的人。」
她不好意思的眨巴著大眼,「也不是,大家都是奴才,互相幫忙嘛。」
奴才他看著她天真爛漫的嬌憨笑顏,情緒百轉……
「沐芸丫頭?沐芸丫頭」
驀地,外面突然傳來溫鈞的叫喊聲。
「溫總管在找你了,快去吧!」他看向門外。
她莫名地還想跟他多聊聊,但溫鈞像只公雞一直叫,她只能依依不舍的離開。
溫鈞帶著傅沐芸先熟悉府中的環境,一邊說著在薛府當差的規矩,才走了幾個院落,她的肚子突然咕嚕咕嚕的叫起來。
溫鈞黑眸一眯,停下腳步。
她粉臉酡紅,心里卻松了口氣,還好沒在剛剛那個跛腳美男面前大唱「空城計」,要不,可糗了!
她尷尬的模著肚子,不好意思的說︰「這幾日都以干糧度日,今日午膳還沒來得及吃,所以……」
他抿抿唇,「明白了,先帶你去用膳,我找不到爺,你的活兒就先候著。」
她點頭,讓溫鈞帶著往另一邊的院落走去,左彎右拐的,在她都要迷路時,他終于帶她進到廚房,交代里面管事的廚娘幾句,即先離去。
鬧烘烘的廚房里,有談笑聲、也有誘人的食物香,不少人在爐邊炒菜、在砧板前切菜、洗菜殺魚,有些人則在爐灶起火添柴,忙得不可開交。
廚房後方的屋子擺了張長長的桌子,許多個椅子,此時長桌上擺滿了豐富的菜色及熱騰騰的湯鍋,有不少人輪班用膳。
眾人說說笑笑,她則在靜靜的用完餐後,被一名叫康佳的丫鬟領著到一個門庭寬廣的宅院,這里是單身奴僕們的住處,另外也蓋有四合院,是給有家庭的奴僕們住的,她從康佳的口中得知,薛東堯對下人一點也不吝嗇,事實上,眼中所見,也是如此。
怎麼會她難道走錯地方?不可能!江南哪還有另一個薛家茶場、另一個薛東堯?
更詭異的還不只這件事,她分明是進來當丫鬟的,不是應該做些打掃工作,像是洗茅房、洗衣曬衣、挑水劈柴等打雜的粗活?但一連數日,她卻獨自待在這空蕩蕩的房間里,暫時沒活兒做,溫總管還是老話一句——主子尚未決定分派她的工作,她把環境弄熟,就是第一要務。
太奇怪了!怎麼會讓她閑到只抓蒼蠅拍打蚊子?不對,是根本連只蒼蠅蚊子的影子也沒見過,哪有當丫鬟的日子過得如此清閑?這讓她感到一絲絲不安起來。
「不會奇怪啊,咱們的爺很強調各司其職、分工合作,只要府里一有缺人,就會找牙婆,這一次杜大娘突然辭了工作要回老家,很讓大家意外,畢竟她孤家寡人的,年紀都快半百,所以——」跟她同住一間房的康佳邊說邊帶著她往馬房去,她是一名親切熱情的姑娘。
「所以?」
康佳一進馬房就拿了一把竹掃帚打掃起來,「所以才奇怪啊,杜大娘怎麼舍得離開這里?」
她怎麼想也不明白,在薛家茶場堡作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很多人都是在這里定居下來,並成親生子。
「一定有她的理由,只是,有些藏得很深,外人不容易看出來而已。」傅沐芸是有感而發,她從京城千里迢迢來到江南,街頭巷尾的鄰居也不明白她為何要離開繁榮的天子腳下,她好不容易才攢了點錢,生活安定了些。
康佳來自北方,對馬兒很有一套,她的工作就是負責清理馬房,今天她要將馬兒換到另一個馬廄,所以請傅沐芸幫忙。
可傅沐芸不管如何努力的扯著韁繩,馬兒都不理,她使勁全力再用力一拉,沒想到馬兒突然發出一聲長嘶,馬頭向上一揚,揪住韁繩的她一個沒抓穩,人反而被馬兒扯動,一個往前倒栽,翻了兩翻,跌坐在草堆上。
見到這一幕,康佳哈哈大笑,傅沐芸尷尬地起身,拍拍沾到身上的干稻草,她起身跛了一下,連忙又坐了下來,揉著腳踝。
「扭到腳嗎?」康佳連忙跑過來,在她身邊坐下。
「沒事……」她的腦中突然浮現一個俊美的臉孔,「對了,那個在崇樂閣干活的小廝,他的跛腳是天生殘疾嗎?」
康佳一臉的莫名其妙,「府里只有爺的腳有殘疾,哪有小廝是跛腳的呀?」
「明明就有……」傅沐芸皺起柳眉,這才想起他的穿著的確跟府里的小廝不同,「可是……不對,我不曾听過薛東……爺是個殘疾?」而且,他那雙黑眸與她五年前記憶中的眼神完全不同,有著動人的溫暖,而非令人膽寒的嚴酷。
「爺在三年前發生一個嚴重的意外,你可能不知道吧!」
康佳與她並肩坐著,娓娓訴說那場意外。原來,有人埋伏搶奪薛東堯的財物,而且對方顯然握有情報,得知那次遠行他的兩名隨侍並未同行。
所以,饒是文武全才也寡不敵眾,更甭提那些人並非泛泛之輩,薛東堯被打落山崖,身受重傷,因為多處骨折,雖然休養了大半年,但右腿的傷實在太嚴重,走是能走了,可是,腳跛得厲害,武功也沒了,在郁悶沉默了好長一段日子後,個性全變了,從過去的飛揚跋扈變得謙沖和善。
傅沐芸听完後訝異的說不出話來,她這幾天過得心神不寧,就擔心自己見到仇人時,會不小心透露出恨意來,沒想到,她進來的第一天就見到他了!
「咦,沐芸,你要去哪里?」康佳疑惑地看著她突然起身走出馬房。
但她只跟她揮揮手,她這幾天已將薛府里里外外弄熟了,所以她很快的往崇樂閣去,見到之前那兩名侍衛站崗,遲疑了一下,不知自己能不能進去?
康佳跟她說因為崇樂閣里面有太多名貴的茶,還有薛東堯視為寶貝的專研茶室,所以是禁區,除非是被允許可以進入打掃的僕役,否則閑雜人是不能進去的。
算了,上回溫總管帶她進去過一次,也許他們這回也不會擋她……
這麼一想,她便大方走進去,咦,他們還真的沒擋她耶!
其實,她不知道的是,溫鈞早跟他們交代了,她是替代杜大娘工作的傅姑娘,可以自由進出。
她連忙走進去,來到雕梁畫棟的側廳,正要步下階梯時,就見到薛東堯,她連忙止步,閃身、貼門、偷瞄,他正跟一名小廝面對面說話,該名小廝看來很激動,不停拭淚。
好啊!被她逮到了,欺負下人!她直直的瞪著他,就是他!因為他的冷酷無情,害她失去了唯一的親人!
但那雙無情冷眸真的不一樣了,變得好溫和,過去那股張揚的狂妄氣勢也不復見……她柳眉一皺,情況好像跟她想的不同
「這筆錢你先拿回去,買好一點的藥及補品照顧好你娘,等她病好了,你再回來工作。」薛東堯如此說著。
她詫異的瞪大了眼,她、她耳朵壞了吧
「謝謝爺,謝謝爺!」小廝感動得涕泗縱橫。
「好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回去吧。」薛東堯拍拍小廝的肩膀,沒想到小廝哭得更凶了!
是她眼花吧!此刻笑得慈善的男子哪是她記憶中那名囂張無情的男人
不行!她受到的震撼太大,只能背著身將自己隱藏在門板後方。
她發現她還沒做好準備,無法坦然面對他,就怕自己會控制不了情緒。
她雙手環抱著自己,要自己別抖了,等待了那麼多年,此刻面對仇人,她竟抖得像風中落葉。
不知過了多久,里頭早已沒了談話聲,她的心也逐漸平靜下來,好,既然確認了目標,她要努力再努力的把他擊倒,她要接近他,她要留在崇樂閣!
傅沐芸微微顫抖的看著躺在床上的父親,喉頭哽咽,心弦更是繃得緊緊的。
因為這是爹臥病昏迷七日後,第一次清醒,她興奮無比的去把大夫硬是拉來家里看看父親,可是大夫看了卻搖頭,「你想跟你爹說什麼就快說吧,這是‘回光返照’啊。」
什麼叫回光返照?她听不懂,但她看到大夫長嘆一聲的離開了。
父親原本清澈的眸子又變得混濁,原本精神奕奕的神情也在瞬間變得委靡蒼白,甚至微微的喘息起來。
「爹?爹?你怎麼了?不舒服嗎?我、我馬上再去把大夫請回來,你等我,你等等我喔……」她急急的又轉身要走,突然,父親略微冰涼的手拉住她的手,她連忙又回身,緊握著父親的手,「我去去就來,真的。」
「不,不用了,爹不……」
「不要亂說話,爹,」她眼眶一紅,「求求你,爹,你會好,一定會好的。」
傅仁淚眼看著他美麗但稚女敕的女兒,「爹……對不起你……」
「沒有,沒有,爹沒有對不起沐芸,爹就快好了,我知道,我真的知道。」她強忍著眼眶里的淚不讓它們流出來。
她不哭,她爹會沒事的,所以,她不能哭。
傅仁淒涼一笑,「沐芸,爹不行了……爹、爹好怨……爹沒有守住茶莊……爹……這是爹最大的遺憾,爹沒有臉去見你娘啊,我答應她會把茶莊守住,讓我們的、子子孫孫、子子孫孫……一代一代的傳下去的……」傅仁愈說愈激動,可聲音低如蚊吶,氣虛而喘。
傅沐芸急急的拭淚,拍撫著父親劇烈高低起伏的胸膛,「行的,行的,爹,只要你的病快好起來,一定可以的。」
「乖……要、要堅強……我、我的……小沐……芸……」傅仁哽咽,他努力的伸出顫抖的手,想再一次的輕拍她的頭,但他的手在未踫到摯愛的女兒時,即無力的跌落床沿。
傅沐芸淚眼瞪視著父親那只垂放在床沿的手,上前緊緊握住它,「爹?爹?」
但爹不理她,爹不張開眼看她,爹……爹的心不再跳了?
她呆呆的將臉頰貼在父親的胸口,突然意識到她只剩一個人了。
她再也忍不住的嚎啕大哭,「騙人,爹說要陪我一輩子的,嗚嗚……騙人……我只有一個人,我只有一個人了……嗚嗚嗚嗚,不要、爹,我不要一個人……」
她用力的哭、聲嘶力竭的哭喊,一直哭到喉嚨發疼,再也哭不出聲音來。
爹,回來嘛,我會幫你把茶莊再開起來,我會幫你招呼客人,我還會幫你……
她淚眼模糊的在心中與父親對話,但沒有回應啊。
她呆滯的淚眼突然冒出了火花,這一切的一切全是薛東堯害的,是他!是他!
她要報仇!她一定要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