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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牆會說話 第六章

作者︰亦舒類別︰言情小說

「知道什麼?」

「她沒有通知你?太過分了,你這樣愛護她,到頭來,她卻故意疏遠你,可是怕你提起她過去?」

「喂,究竟什麼事?」

「余心一下個月結婚,連我都接到帖子。」

卓羚只啊了一聲。

「此女真無良心,枉你一腔義氣熱誠。」

卓羚卻問︰「對方是什麼人?」

「是一名歷史教授,年輕有為,與我們老板簡仲騫是好朋友,所以由他做證婚人。」

卓羚放心了,「那多好。」

「你似乎不生氣。」

「我代她慶幸還來不及。」

「卓羚,你這個朋友真難得,我認識你也是福氣。」

「在婚宴上請小心說話。」

「明白了,可要代你祝福她?」

「她不想我知道,你不必多事。」

「我有你一半那樣懂事就好。」

放下電話,卓羚呆了半日。

啊,再世為人了。

在這之前,先要死一次。

所以,沒有多少人願意月兌胎換骨。

心一一直沒有與卓羚聯絡,她已交代清楚,生活得好已報答了朋友。

卓羚在北國卻有奇遇。

學校開集體展覽,她的作品給一間叫哈拉昆的出版社看中。

炳拉昆是默劇中諧角,穿格子衣褲及戴面具,這間出版社專門發行愛情小說,對象是小鎮苦悶家庭主婦,生活枯燥,時時幻想有知情識趣俊男迷途來敲門,繼而發生熱烈戀情。

卓羚看過哈拉昆叢書,為其媚俗作風駭笑,難怪以丑角命名,可是你別管,俗世不知多捧場,銷數往往以百萬計。

龐大市場令卓羚震蕩,她看過合約,毫不猶疑簽下名字,立刻為哈拉昆服務。

出版社安排半果俊男美女模特兒讓她寫生,卓羚不負所望,她設計的封面次次令小說更加暢銷。

出版社非常重用她,卓羚收入可觀,她立刻置業,並且買了一輛路華四驅車代步,不過生活仍然樸素簡約。

陛顏見她久久不回,前來探望。

卓羚熱情招待。

陛顏吃驚︰「卓羚,你從未說起你在加國已名成利就。」

卓羚嗤一聲笑出來︰「不過生活有著落,你別言過其實,這些商業作品並無格調可言。」

「可是華人能在外國站得住腳,到底是件喜事。」

「你日後說話需小心,千萬不要渲染這事,免得有人怪我忘本,我不想成為那種口口聲聲標榜‘只有洋人才懂得欣賞才華’的華人。」

「是是是。」

「拜托你。」

「我帶了一件禮物來。」

「是嗎,在什麼地方?」

陛顏明明雙手空空。

「在動物檢疫站,一個月後可送到府上。」

卓羚一怔。

「卓羚,可記得余心一的玳瑁貓?」

是它。

「心一走了之後,幾個人領養過它,但我覺得它應有一個永遠的家,故此未征求你同意便把它帶來。」

卓羚不語。

「怎麼樣,你不反對吧。」

「心一丟棄了它?」

「心一不願再接觸前生任何事。」

「惠顏,我會養它到老。」

陛顏忽然問︰「它叫什麼名字?」

「心一從來沒說過。」

陛顏搖搖頭。

「你可有心一消息?」

「報上社交版一年好幾次刊登她的照片,大學籌款晚會之類她會隨丈夫出席。」

「氣色如何?」

「非常漂亮,看不出任何創傷。」

卓羚不出聲。

陛顏回去之後,她領養了玳瑁貓,它卻蒼老了,背脊掉了毛,獸醫說可能永遠長不回來,它很靜,時時在有陽光的窗台上打盹,對陌生環境似乎尚覺滿意。

卓羚在新世界結交了新朋友,已經樂不思蜀,但是老房子時時出現在她夢中。

二樓比真實面積大許多,空蕩蕩,沒有家具,只見一個女子面壁哭泣。

卓羚輕輕走過去︰「是你嗎?心一。」

那女子抬起頭來,卻不是余心一,是誰?而卓羚就在這個時候驚醒。

她決定回去一次。

把玳瑁貓交到獸醫處寄宿,同出版社交代一聲,她悄悄上飛機。

她仍有纜車經三樓鎖匙,開門進去,長長呼出一口氣,倒在沙發上,忽然流淚。

她到二樓去敲門,一位中年太太應聲而出,手中抱著一個幼嬰,一看,寬大的客廳里,還有三個小阿,咦,這竟是一間私營托兒所。

中年太太一見卓羚便說︰「已經額滿,明年趁早。」

卓羚笑說︰「我是三樓的住客。」

那位太太喜出望外,「三樓長年空置,可否租給我擴充生意?」

卓羚也笑,「不,不,我會時時回來小住。」

托兒所內喜氣洋洋,孩子們全部是驅魔高手,屋內再也不見陰森。

一樓現在住什麼人?卓羚前去探望。

一個金發藍眼體育家型的年輕人來開門,卓羚吃一驚。

怎麼住了一個外國人?

隨即笑了,她在加國又何嘗不是外國人,她可以去,人家為什麼不可以來。

年輕人熱情得很,「我的中文名字叫李國樞,國家的國,樞機的樞,我在美國圖書館辦公。」

卓羚與他握手。

纜車徑比從前熱鬧得多,愛靜的卓羚竟有點不慣。

蚌然之間,華南中學的下課鈴又大響起來,卓羚忍不住微笑。

她擁著被褥好好睡了一覺。

醒來已是黃昏,起來步行去吃,發覺鋪已經關門,現在開著一間洋人素食店。

市容變化很大,叫卓羚吃驚的是百物騰貴,三年來物價漲上一倍不止。

陛顏氣呼呼趕來陪她。

「想見誰,我幫你去約。」

卓羚不出聲。

「可是想見心一?」

「不要勉強。」

「她應當現身。」

「惠顏,各人有各人想法。」

「我去問一問。」

第二天消息就來了︰「卓羚,美國會所,中午十二時。」

卓羚有點意外,沒想到心一這樣爽快。

卓羚與惠顏一起赴約,心一比她們早到。

一看見她們立刻站起來迎出。

卓羚吸進一口氣,淡妝的余心一美極了,高佻身段里在窄腰套裝里苗條如昔,她婀娜地張開雙臂。

她與兩位朋友輕輕擁抱。

領班笑著走近,「葉太太現在可以上菜了吧。」

扒此刻是葉太太了。

她叫了許多菜,十個人大概可以吃得完,愉快熱情地推介都會好去處。

卓羚很沉默,惠顏也不多話。

但心一的興致一直維持活躍到下午兩時。

陛顏有事要先走,卓羚也跟著告辭。

到了門口,兩人茫然,異口同聲地問︰「那是誰?」

那可不是余心一。

美麗敏感憂郁的心一已死,借尸還魂的是一個世故、庸俗、生活富泰的名教授妻子。

終于,惠顏說;「她總算生活得很好。」

卓羚反問;「那叫做生活嗎?一點靈性也無。」

「要求不可太高。」嘴巴豁達,語氣卻黯然。

兩人嗟嘆了一晚。

月亮升起來,亞熱帶的太陰星又圓又大又亮,就在眼前,唉,吳剛仍在砍桂樹,玉兔蹲到一邊,想起孩提時好時光,卓羚心酸,父母縱使打幔到底照顧周全,現在,一切靠自己死撐。

她倆累極而睡。

第二天卓羚先起來,收拾地方,煮咖啡煎雞蛋,在外國生活過的人說什麼勤快點。

她替惠顏掩上門,讓她睡久些,記者生涯不易捱,做了這麼多年,愈升愈辛苦。

她正在享受日報上的副刊,忽然听見門外有聲響。

卓羚耳聰目明,立刻去輕輕開門探視。她看到一個短發女子的背影,站在樓梯處看華南中學的學生放小息在操場鱉動。

她全神貫注,嘴角含笑,看得津津有味,完全不察覺身後有人。

噫,那麼喜歡孩子,可見她一定沒有孩子。

卓羚輕輕咳嗽一聲。

那位女士轉過頭來,呵,已經中年了,可是保養得非常好,身上沒有多余脂肪,名貴含蓄的打扮配合年紀身分。

她雙眼瓔櫨猩翊蛄孔苛紜

這是誰?

可是人家認識她,「卓小姐?」

「咦,你怎麼知道?」

「你租住這里已經有三年了吧。」

電光火石間卓羚知道女士是什麼人了,她沖口而出︰「你是車安真。」

那位女士笑了,「正是。」

卓羚連忙道︰「請進來喝杯咖啡。」

「方便嗎?」

「相請不如偶遇,這是我的榮幸。」

「嘩,現在的年輕人那樣會說話。」

卓羚連忙招呼,「車小姐是我的偶像。」

「不敢當,千萬不要客氣。」

她到廚房坐下。

「咦,還有其它食物?」

卓羚笑,「煙肉蛋、比利時窩夫、牛干西紅柿全有,我贊成早餐吃好些,你要什麼?」

車女士贊嘆︰「會生活,了不起。」

她只要兩只半生熟蛋。

「听說,你是一個畫家。」

卓羚謙道︰「畫匠耳。」

「何必畫分界線,我也時常閱哈拉昆叢書。」

卓羚駭笑,「真出乎意料。」

車安真也笑,「生活中娛樂最重要。」

卓羚問︰「今日來可是老房子有問題?」

「是,建築署叫我來看看結構是否安全。」

「沒問題吧。」

「也許需更換污水管。」

卓羚會意,「可是嫌麻煩?」

「也不,可交給工程公司,只是,有長輩老是勸我賣地,我略為躊躇。」

卓羚不出聲。

卓安真改變話題,「這所老房子很奇怪,凡是住在這里的事業女性,都會名成利就。」

卓羚問︰「戀人呢?」

車安真答︰「他們的前程就多災難了。」

「這便是風水嗎?」

「我不知道,你說呢?」

這個時候,惠顏起來了,一進廚房,看見客人,便嘩一聲叫出來︰「車安真女士,你怎麼來了,我是港報記者鐘惠顏,多次要求訪問都被擋駕,車小姐,請讓我問幾句。」

卓羚駭笑,連忙致歉︰「這是個瘋子,車小姐你別理她。」

車安真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態度,但笑不語。

陛顏糾纏不已,「三個問題,車小姐,只問三個問題。」

卓羚勸說︰「惠顏你別騷擾客人可好。」

陛顏坐下來懇求︰「車小姐,這是我難得的緣分。」

車安真終于說︰「三個問題。」

卓羚既好氣又好笑,「你一答應,她卻不知如何開口。」

陛顏神氣地說︰「我早已準備了問題,這叫做練好功夫等行運。」

「你想問什麼?」

「車小姐,你對出來打天下年輕一代女性有何忠告?」

車安真毫不猶疑地答︰「任何時間不得怨天尤人地苦干。」

「謝謝,她們應該如何處理感情生活?」

「隨遇而安。」

「最後一個問題︰如何爭取男女平等?」

車安真笑︰「男女本來十分平等,你若沒有企圖,他又如何乘虛而入。」

陛顏嘆氣︰「我明白了,你總不能要求別人養活你之余,還尊重你。」

車安真笑問︰「為什麼不訪問你朋友?」

「卓羚?她謝絕訪問,所有記者真正想訪問的人統統已不接受訪問。」

車安真大笑,站起來告辭。

卓羚送她到門口,忍不住說︰「車小姐,年前,有一位先生來纜車徑找你。」

車安真訝異,「誰?」

「他稱你為鹵莽的小安真。」

「啊。」

「他姓馬。」

「是他。」

「他似有無限惆悵。」

車安真揚起臉,忽然笑了。

「我有他的名片,你可要找他?」

車安真搖搖頭︰「我們想尋找的,其實不過是失去的歲月。」

「那歲月一定美好。」

車安真笑︰「既然已經失去,當然是舉世無雙的良辰美景。」

她走了。

陛顏說要立刻趕回報館工作。

「三個問題夠寫訪問?」

「我的一支筆自然會加鹽加醋,否則怎做名記者。」

陛顏匆匆離去。

卓羚把車女士說的話反反復覆思想,她躺在沙發上,看著牆壁,忽然問︰「你認為怎麼樣?說得真好,可是,但願我也有同等的智能。」

牆壁自然沉默。

卓羚笑︰「但願我有你那樣莊重。」

電話鈴響了,卓羚去接听。

對方搶著說︰「我多怕你已經走了。」

「心一?」

「正是我。」

卓羚問︰「有什麼事?」

「請你到舍下小聚,今晚七時可有空?此刻是吃蟹好季節。」

卓羚並不嗜蟹,但她意味到心一可能有話要說,「沒問題,我準時到,可要叫惠顏?」

「好呀,一起來,你還有其它朋友嗎?」

陛顏沒有空,「一則我要趕稿,二則她再也不會說真心話,我不想虛偽敷衍。」

陛顏真有性格,在都會打滾這些年仍然維持某一程度真我,坦白率直,忠于自己。

卓羚獨自赴約,她帶了一小幅素描作為禮物,那是一本叫《浪蕩的玫瑰》小說的封面初稿,一個俊男擁抱著長發美女,十分浪漫。

地址是寧靜路三十號,半獨立洋房,看樣子葉教授有家底,否則,不過住宿舍。

卓羚按鈴,余心一親自來開門。

小小洋房布置華麗,男主人也在家,出來與卓羚寒喧。

葉教授一表人才,是那種土生華裔,性格溫純,一鑽進學問便大半生過去。

他與卓羚親切地談了一會,然後道歉說約了學生,要出去一會,不陪她們吃蟹了,

並且說︰「那毛蟹真有點可怕。」

他走了,卓羚才有時間與心一說話。

只見她穿著淺褐色薄毛衣長褲,不施脂粉,雙臂抱胸前,略為憔悴。姿色同全盛時期是不能比了,但仍是美人。

卓羚覺得心一今晚比較有真實感;因此說︰「現在沒有教書了?」

「我仍在一間國際學校任教。」

卓羚有意外之喜,「那多好。」

「那是我精神寄托。」

「看得出葉教授對你很好。」

「他確是正人君子。」

「心一,你否極泰來。」

當事人也承認,「你說得對。」

她一直在喝香檳酒,清了一杯又再斟一杯,一瓶接一瓶。

那麼能喝,不知是幾時養成的習慣。

「卓羚,听說你在外國成名了。」

卓羚謙道︰「過得去喇。」

「好人有好報。」

卓羚送上禮物。

心一十分喜歡,立刻找來相架放好。

「看到你成功,真是開心?」語言誠懇,這才是心一。

卓羚輕輕說︰「機緣巧合而已。」

「是,人類受命運之神控制,得到什麼,失去什麼,身不由己。」

啊!言語中漸見真心,彷佛回復舊時友情。

佣人捧出蟹來,卓羚用手掰開,吃了一個,只覺膏太膩,肉太碎,真麻煩。

而心一只是看著她吃,並不動手。

「給我一碗蛋炒飯吧。」

「卓羚,你還是那麼可愛。」

卓羚微笑,「這次看見你,我放心了。」

心一不說話,喝酒。

「現在的幸福,足以補償從前的不足。」

「從前?」她忽然啞笑。

桌子上的蟹冷了,有股腥氣。

佣人連忙來取走,又蒸了新鮮的出來。

心一彷佛有點酒意,雙眼略帶霧氣,「我也知道珍惜,所以非常努力生活,可是有點太投入了?」

卓羚笑說,「你認為該怎樣做就怎樣做好了。」

「可是,無論白天如何努力,晚上,總是做夢回到老房子去。」

「不要緊,心一,一定會過去。」

心一又前去斟酒,「我總是看見那孩子。」

「誰?」卓羚一時不會意。

「那孩子。」

「啊,是。」

「夢中的他約有一歲大,穿得很臃腫,但是赤足,笑嘻嘻,並不愁苦,好象不會說話。」

卓羚的寒毛忽然豎起來,她也斟了一杯酒喝盡。

「每晚我都做這個夢︰有人按鈴,我醒來,發覺自己仍住老房子,匆匆開門,門外便站著這個孩子。」

卓羚垂頭。

「夢的次數多了,我連他小腳底的厚繭都看清楚,他穿著棉布舊衣褲,有點髒。」

卓羚輕輕問︰「是男孩?」

「是。」心一相當肯定,「他在夢中回來找我。」

「心一,過去的事無法挽回,你需釋放自己。」

「卓羚你對朋友真好。」

「我無家累,比較空閑,可以關心朋友。」

「你看,無論多麼努力,我余生總背著這個包袱。」

卓羚無言。

心一又去斟酒,酒瓶已空,卓羚按住她,「別喝太多。」

她淒苦地笑了,「他一直沒有長大,每次開門,他總只得一歲模樣。」

卓羚握住她的手。

那天,她們談到深夜,告辭的時候,已經叫不到街車,由葉教授送卓羚回家。

第二天卓羚決定退掉纜車徑租約,她知道以後再也不會回來,就算小住,也可以訂酒店。

她情願老房子變成一間托兒所。

再過幾天,卓羚走了。

走之前,她輕輕撫模牆壁,整個人像大字那樣貼到白壁上,輕輕問︰「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她忽然哭了。

然後,頭也不回的到飛機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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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春池回到都會的時候,已是世紀末。

她適逢其會,遇到出乎意外的繁華景象。

離家之前,父母百般勸阻,她只得緩緩開解中年人︰「畢業已經一年,四處找過工作,起碼寄出一百封應征信,只是沒有好結果,再犯橄氯ュ恐怕不妙,不如回流闖闖機會。」

「你住什麼地方,移民時祖屋一早售出。」

「隨便何處,我不計較,先租後買。」

連先生嗤一聲笑,「你要想在洛陽置業?少不更事!」

連太太卻說︰「媽媽不放心。」

春池笑,「這是一定的事,一直到我八十歲,父母仍然掛心。」

連太太沒好氣,「我不會活到一百三十歲。」

拗不過,春池還是回來了。

在北國長大的她對南國已無記憶,一口粵語也說得生硬,可是工作像是在等著她,讀兒童心理學的她,一星期之後已正式在一間私立醫院上班,經過同事的親戚的友人介紹,也找到了歇腳處。

她住的地方,叫纜車徑一號二樓,老房子,隔壁本來有一家中學,現在已經拆卸,預備連纜車徑一起改建豪宅。

被句話說,老房子至多只能住六個月,但是春池覺得屆時可以另外再找地方搬,年輕人才不怕麻煩。

都會的五光十色叫她目眩,人們好象永遠不言休息。耍樂的時候比工作之際更忙。

既來之則安之,起碼待見識夠了才走。

老房子三樓及一樓另外有住客,看見春池搬進來都很歡迎。

三樓住一個酒吧調酒師,染金發、戴耳環、紋身,平時只穿一件背心,展示臂肌,他以為很特別,可是像那種標奇立異的年輕人,都會起碼有一百萬。

母親知道她有那樣的芳鄰真會嚇壞。

可是那調酒師為人卻很爽朗︰「我叫李健文。」那是一個好名字,接著他看牢春池的頭發,「嘩,漆黑烏亮,漂亮之極,是哪只牌子的染發劑?」

春池笑了,「這是中國人頭發的真色,記得嗎?」

都會中彷佛已沒有黑發中國人。

「真發那麼好看,真難得。」他放下名片,「有事隨時找我。」

他工作的地方叫珍吧。

春池有空一定會去參觀。

一樓住什麼人?夜出早歸,彷佛也干七十二行以外的工作。「林若非是電視台的編劇,」李健文笑,「時時有一名以上大漢與她通宵開會,凌晨散會,引人遐思。」

春池駭笑。

在本家可踫不到那麼多有趣的人。

「你呢,春池,告訴我,你的工作是什麼?」

「我負責輔導患病兒童,以及與他們父母合作共度難關。」

「比我們偉大,歡迎你加入纜車徑一號大家庭。」

「可惜不久便要分手。」

「那麼,更加應當珍惜這段時光。」

「說得好。」

林若非上來問好。

她衣著時髦,面目娟秀。

春池一見她便乖巧地說︰「有這樣美麗的編劇?我還以為是女演員。」

懊話人人要听,若非微笑,「你是回流的土生兒?」

春池听得出話里有因,且不答,笑嘻嘻。

丙然,下文來了,「你們這票人真聰明能干,一見勢頭不對,立刻溜走,見沒事,又拿了護照,回頭看這邊不錯,找工作較易,又悄悄打回頭。什麼風水優勢都叫你們吃盡了。」

春池只得賠笑說︰「都會一向有容乃大。」

林若非吁出一口氣︰「太大方了,每個國家都有保護主義,獨我們沒有。」

「所以進步迅速,風氣獨特。」

「你是心理學家,在醫院工作?」

「正是在下。」

「講什麼語言?你的中文程度甚差。」

「我會慢慢學習。」

「快要換國旗了你可知道?」

「這樣大事全世界注目。」

她咭咭笑,「屆時記得把外國護照掛在?子上做護身金牌。」

這林若非說話異常尖刻,可是不知怎地,春池卻不討厭她。

「有無男朋友?」

春池搖搖頭。

「都會什麼都好,什麼都有,就是沒有理想結婚對象。」

「緣分未到而已。」

林若非抱怨,「不,識字的統統長得丑,略為四整的又不識字。」

春池又駭笑。

「三個月後你便知絕望。」

春池說︰「告訴我,你在電視台編哪些節目,我好欣賞。」

林若非答︰「正在上演的有《翼動的心》。」

「劇名很好听。」

「你看不懂,你不是都會人。」

「你的門戶觀念也太重了。」

「妒忌引起歧視,你們什麼都有,回流不過像趁年宵,不好看不如意,立刻就走,有什麼真心誠意。」

「你也可以移民。」

「吃什麼?」

一提到吃這種大問題,春池的興致來了,「林若非,帶我去吃大牌檔。」

「听听這口氣,比洋人還要洋人。」

可是她還是帶春池到處逛。

春池愛上一味叫蛋-魚腸的粵菜,只覺鮮味,連舌頭都幾乎吞下。

她倆又結伴往珍吧,一進門,春池嚇一跳,只見男侍應只穿豹皮短褲。

「這是怎麼一回事?」

若非答︰「泰山,珍,你明白嗎?做的是怨女生意。」

「精采精采。」

「這里的男客,隨時可以帶回去。」

「當真?」

「後果自負。」

春池點點頭。

「比起外國也不輸蝕吧。」

春池贊嘆,「簡直過之。」

她們的鄰居李健文請兩人免費喝酒。

春池口袋里的傳呼機響了。

她一看,「我有急事要回醫院去一趟。」

林若非聳聳肩,「真投入,比我們還忙。」

跋到兒童病房,主任區醫生出來,「連小姐,三○四號病房,拜托拜托。」

那是一個腦部患腫瘤的小病人。

一到病房外,已經听到哭聲震天。

當然,院方可以把家長趕走,替病人注射鎮靜劑,但是,還有比較文明的選擇。

春池戴上紅色尼龍假發,在鼻子上罩一個小辦球,頓時成為一個小丑。

她敲敲門,走進病房。

年約六七歲的病童睜大了淚眼。

她輕輕走近。

「呵,告訴小丑姊姊,你為何流淚?」

小病人如遇知己,他不住投訴︰「痛,痛。」

春池把他擁在懷內,「按我的鼻子。」

那橡皮球發出嘟的一聲,小阿啊地一聲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