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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全蝕 第九章

作者︰亦舒類別︰言情小說

劉姑娘反對我帶病人走得太遠。

「一小時就回來。」我說。

「不行,你不方便照顧她,今天放假,你還不出去輕松輕松。」

「好好好。」我只好把計劃作罷,但沒有離去的意思。

他們都以為我女朋友多,其實不是那麼一回事。

內心我很畏羞,來撩搭我的女人,我不敢同她出去,叫我去追人,我又不知從何處開始。

我有我的寂寞。

報上的報導,朱雯與靳志良動身到紐約結婚去了。

劉姑娘說︰「朱雯是你女友中最美的吧?」

「不,言聲才最美。」

「但董小姐只是你的病人。」劉姑娘說。

我替言聲做一連串的檢查,她身體各部分在儀表上一點毛病都沒有。

我說︰「朱雯只是我朋友。」

「青梅竹馬,那時常常開著漂亮的跑車在醫院大門等你。」

「我們是好朋友。」

「現在也只得相信你。」劉姑娘說。

電話鈴響,劉姑娘接听說︰「找你。」

是定華,她要見我。

「明早我要動手術。」

「那麼現在。」

「現在我在醫院。」

「你與那位董小姐在一起?」

「正是。」她是惟一不會引起妒忌的人。

「我來一下子,說幾句話而已。」

「也好。」我說。

劉姑娘扁嘴,「公私不分,我考慮過,也不放心把我妹子介紹給你。」

「那是你們劉家之福。」我笑說。

我把音樂盒子上了鏈條,讓它表演獨奏。

沒到十五分鐘,定華就趕到。

大概是經過充分休息,她的精神與心情都比較好,一進來她便跟言聲打招呼。

「你好嗎?」她柔聲對言聲說,「我很牽掛你。」

這就是定華可愛之處,無論怎麼為事業與感情煩惱,她始終留著一份天真,我叫這個為天良未泯。

她坐下來,見我握著言聲的手,她說︰「你很愛她,是不是?」

我點點頭。

定華說︰「看得出來。」

我說︰「這些日子來,惟一使我夢中牽掛的女子就是她。」

定華笑說︰「要是她痊愈了,你會追她?」

我漲紅面孔,「別亂說,叫病人家人听見會有誤會。」

她沉默。

定華今日很漂亮!擺色的凱絲咪套裝,女乃白毛衣,眼袋不見了,頭發光亮。

「你氣色很好哇。」

「星路,我今天來,想跟你宣布一件事。」

我瞪著她,又有事宣布,什麼事?

「星路,我已答應阿貝孔。」

「答應了他?」我呆若木雞,答應他什麼?還有什麼?當然是婚事。

「是的,我想了很久很久,才決定的。他很愛我,會善待我。我本人對于外國的生活,也還適應,因此決定賣掉房子,連同節蓄,到外國去生活。」

「到外國去?」

「是,他的本家是紐兩蘭,一個與世無爭的地方。」

「哦,紐西蘭,是南島還是北島?」

「北島,渥克蘭。」

「你都打算好了?」

「是呀,我是一向把你當大哥哥的,因此來知會你,這件事也沒有大多人知道。」

「什麼時候去?」

「總要半年後才可動身,瑣事進行起來是很麻煩的。」

「那麼你將跟他入籍?」

「當然。」她說,「不過我不必靠他,我有足夠的現款做小型投資者。」

「定華,你真是能干。」

她很唏噓,「能干什麼啊,一個女人靠雙手出來打天下,不餓死,又能夠守著名譽,已經很好了。」

「你不是都做到了嗎?」

她怔怔地看著我,「星路,我真不舍得離開你,我一直都愛你,我會永遠的記念你。」她雙眼充滿淚水。

「定華定華,我也舍不得你。」

我拍著她的背,像對一個嬰兒,我也希望有人拍我的背脊安撫我,我真受不了這種刺激,一剎間她們一個個離我而去,我甚至還得強顏歡笑,為她們慶幸。

我嘆息一聲,用手搔搔頭。

「先是朱雯,後是你,不知幾時到太澄。」

定華帶淚笑,「現在你可以同太澄結婚了。」

「你明知沒有可能的事,還要拿來開玩笑。」

定華說︰「阿貝孔在樓下等我,我要下去了。」

我也禁不得酸溜溜的說︰「現在沒有時間給大哥啦。」

定華笑,握著我的手,不住搖蔽。

「走吧走吧,女大不中留。」

她飛奔下去。

我在露台看見阿貝孔站在停車處,向我招手。

他與定華一齊登上小房車離去。

又少一個。

我同言聲說︰「又了卻一件心事。」

我又替音樂盒子上鏈條。

誰都看得出我心中有些漣漪。

我說︰「言聲,你也要走的,比她們都走得快。我多麼希望你走之前,我可以听到你開口說話。」

我停一停,「甚至與你共跳華爾茲。」

我站起來旋轉身體,「我會得跳華爾茲,你沒想到吧?是我十二歲那年,我的小泵姑教我的。」

「但是我從來沒有與人跳過,我怕難為情。人看我,以為我是風流小生,事實上,唉,言聲,只有你知道真相,除出休息工作,我就在這里陪你。」我坐下來。

她不出聲。

我吻她的手,「但你終于要離開我了,我不知自己受不受得了。我沒能治愈你,使我耿耿于懷。」

「這是我們間的秘密,別說給人听。」

言聲白玉般的面孔比往時更像一座雕像,她整個人如沉湎在不知名的世界里。

我忍不住說︰「言聲,把我也帶去好不好?把我也帶去。」

說完又後悔這樣孩子氣。若果她听得懂,不知要取笑我到什麼地步。

那日幾乎不想走。

必到家又檢討自己的情意結,什麼意思呢,多數只不過是病人愛上醫生,鮮有醫生愛上病人。

為什麼?為言聲的緘默?為她的美貌?

我們從來沒有交通過,連一個眼色都沒有,那究竟是為什麼我用盡心思與耐力在她身上?

單稱贊自己是個好醫生是說不通的。

我昏沉的睡了。

迷蒙問有人在床邊推我。「星路星路——」

我勉強睜開眼楮,「誰,是言聲,言聲——」猛地想起不可能是她,馬上閉上尊嘴。

「星路,是我,太澄。」

「什麼時候,你怎麼進來的?」

「電話沒人應,你又沒鎖門。」

我太恍惚,神經衰弱便是這樣的。

「太澄。」我說著要撐起來,無奈力不從心,頭重腳輕,又摔倒在床。

太澄用手模模我額頭,「喲!發燒,醫生也生病。」

我一模,可不是。

連忙叫太澄替我拿藥箱來,我取出藥片自己服下。

太澄微笑,「多麼方便。」

我定下神來,「太澄,是你。」

她既好氣又好笑。「自然是我,你病迷糊了。」

「你不生我氣?」

「氣,怎麼不氣,」她悻悻然,「把你當大哥一樣,二十年來你都不對我說真話,一直騙我。」轉口我都變成她們的大哥。女人的一張嘴。

「我沒有騙你,OK,我承認沒說老實話,但我從來沒騙你說你的畫同畢氏並駕齊驅。」

「你真壞。」

「我不承認。」

「你狡辯。」

「太澄,你原諒我。」

「我不原諒你,會來看你嗎?」

我松口氣,乘機說︰「太澄,給我喝杯水。」

她給我開水,扶起我,我一口氣都灌下去。

「可憐。」太澄說,「平時大把人圍著的英俊小生,病了也就是病了,沒人照顧。」

「什麼時候?」

「才晚上十一點。你早睡是不是?」

我整個腮都是滾燙的,可真的病了。

「太澄,定華要嫁人。」我說。

「是,她告訴我,我馬上決定把我那只鑽表送給她,她一直喜歡,等朱雯回來,我們會得商量一下,看看怎麼替她慶祝。」

「怎麼,你們言歸于好?」我很意外。

太澄瞪我一眼,「你這人,說什麼話?我們一直都很要好。」

百,听听她語氣!

女人。

睜著眼楮說謊話面不改容呢,豈有此理!

她說下去︰「她們兩個人都出嫁了。」

「可不是。」

「剩下我,」她輕輕說,「一事無成,沒有事業,沒有愛情。」

「你還在訴若?」我說,「那麼其他的人怎麼辦?」

「我同表哥談足一個晚上。」她說。

啊,我驚異,她沒有把他抽筋剝皮?器量比我想象中大呀。

「表哥說我如果真的喜歡畫畫,那麼就得下苦功,那麼就算沒有天才,不能成名,也可作為消遣。

「你不是早已成名了嗎?」這不是假話,王太澄這個名字在畫壇確不是無名之本。

「你還在消遣我。」太澄白我一眼。

我尷尬的笑。

「表兄叫我進修。」

「進修?怎麼進修?」我好奇。

「進學堂去學呀。」

「還來得及嗎?」我沖口而出。

「去你的!撕你的嘴,說不定我三十歲才開竅。」

「對,」我笑說,「摩西婆婆八十歲才成家。」

「你真是壞,星路,現在我看清你的真面目了。」

「什麼地方的學堂?」

「表哥在渥州公立美術館。」

我明白了。

我立刻抬起頭來。

她終于找到她應該走的路,她終于找到她應該跟的人。

她站起來,「星路,你沒想到吧?」

「他是個好人。」我只得說。

「我喜歡他老實,只有他不領我朝黑路一直走下去,他告訴我,我的畫似黑猩猩的習作。」

我忍著笑。

「黑猩猩!」太澄說,「他為什麼不說拂拂?猢猻?猴子?為什麼一定是黑猩猩?」

我答︰「黑猩猩的智力比較高,他不是個沒有知識的男人。」

「去你的。」她用枕頭丟我。

我問︰「那你幾時動身?」心中有不舍之情。

「我有北美洲兩國的十年旅游證件,隨時出入,非常方便,到那邊買間房子轉學生護照即可。」

我的天,口氣那麼大,仿佛到什麼地方必須把房子也帶過去,住租來的公寓是不可能的樣子,我听著倒抽一口冷氣,難怪這些年來沒有男人敢追她,現在總算來一個周永良。

她想一想,「我得收拾收拾,我不想太趕,唔……讓我問問表哥再說。」

表哥表哥表哥。

嗚呼,我的地位已經被人取替,我黯然銷魂。

總而言之,她要去讀書進修。

太澄畢業後也在美國念過大學,貴族女子學校,學費比人家貴四五借,混了兩年,膩了,打回頭,始終沒取到證書,她也不在乎,藝術家怎麼可能俗氣到做完一件循規蹈矩的事呢?

「那時候你念什麼?」我想起來問,「你從來沒提過。」

「念什麼?」她朝我陝陝眼,「念吃喝玩樂。」

我呵呵的笑,「人生三十開始還不遲,像你這種天之驕子,愛如何就如何,你有足夠的自由。」

「你真的那麼想?」

「我騙你做什麼?」我說。

「你騙得我也夠了。」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