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放學,與同學結伴走出校門,家里車子還沒有來,她們在附近小店
瀏覽,程嶺買了一角錢花生。
同學忽然說;「那是誰,為什麼朝我們看?」
抬起頭,發覺對面公路車站旁邊的樹蔭底下站著一個穿大圓裙的女子,
撐著把花傘,正看著她們。
程嶺不在意,「她在等車。」
可是公路車停了又開走,她並沒有上車。
程嶺又說︰「也許號數不對。"
程家車子來了,程嶺與程雯一起上車。
第二天,同樣時間,程嶺自校門出來,自然而然抬頭向對面馬路看去。
那女子站在那里。
棒一條馬路都知道是個美女,身型高大豐滿,今日穿白襯衫,紅色旗袍
裙,白色高跟鞋。
手上仍是昨日那把花傘,她戴著太陽眼鏡。
程嶺看了她一眼,隨即照顧程雯上車。
「那是誰?」程雯問。
「不知道,今日課室有什麼事發生?」
「周永發叫我上海妹。」
程嶺莞爾,「下次同他說,大家都是中國人,不要彼此歧視。」
「什麼叫歧視?」
「那周永發亂給你綽號就是歧視你。」
「好,我就那樣同他講。」
一連四日,那高大白皙的女子部站在對街等她們放學。
第五日,那女子似乎已經肯定她要找的是誰,一見程嶺,便自對面走過
來。
程嶺同妹妹說;「你先上車。」
程雯萬分不願意,上了車,仍把頭探出車外,看有什麼新聞。
那個女子摘下墨鏡,看著程嶺,「你是程嶺兒?我想與你說幾句話。
那女子有一張雪白的鵝蛋臉,眉毛畫得斜飛出去,嘴唇上是鮮紅的胭脂,
端的十分艷麗。
這時,連車夫老邱都轉過頭來看。
程嶺木無表情。
「程嶺兒,我是你母親,我叫方詠音。」
程嶺冷冷答︰「我媽媽叫阮哲君。」
「我是你生母。"
「我不記得你。」
「程嶺,我嫁了美國人,即將去美國。」
「你去好了。」
「我想把你帶著一起走,程乃生夫婦對你再好,與你並無血緣關系,我
是你生母。」
程嶺雙目看著別處,「我不會跟你到任何地方。」
「程嶺,我們可以從頭培養感情,你可以恢復本來的姓名,你原來叫劉
嘉銘。"
「不,」程嶺很平靜,「我叫程嶺,我沒有第二個名字。」
「程嶺,我們要去紐約,你會喜歡那里,過去的事不要再去想它,讓我
們從頭開始。」
程嶺忽然笑了,「你說得真輕松。」
那女子沉默下來,打開手袋,取出一張卡片,「想清楚了,回心轉意,
打電話給我。」
程嶺並沒有伸手去接。
她把卡片塞進程嶺校服袋里,忽然哭了,連忙用手帕掩住面孔,轉身
跑回對面馬路。
程嶺不屑多看一眼,自口袋中取出卡片,扔到地下,上車,吩咐老邱
駛回家去。
程雯追問︰「是那個舞女嗎?」
「我才不理她是誰。」
「她哭了。」
「我才不稀氨。」
程雯問︰「你不會離開我們吧,我有三條算術不會做。」
「不會,你放心,我不會離開程家。」
程嶺淚流滿面。
那一個晚上,程太太與程嶺在露台上談天。
程太太已經淋過浴,脖子上灑著清香的爽身粉,坐在藤椅子上,嘴里
在吃青橄欖。
「你見過生母了?」
程嶺點點頭。
「你不要怪她,她也身不由主,說起來,還是我的中學同學,遇上一
蚌不應該嫁的人,懷著孩子無法撫養,只得交給我們,她只身到香港來,
做到這樣,已不容易,你使她很傷心。」
程嶺低下頭。
「她現在的丈夫對她不錯,在此地工作合約完畢,要回美國去,她不
舍得你,這一去,也許以後都不能見面了。」
程嶺不發一言。
「你生母叫方詠音,人家說她是個舞女,那是不對的,她的確在鳳鳴
舞廳工作,不過她唱歌,不是伴舞。」
程嶺握緊雙手。
「嶺兒,你愛留下,我們都很歡迎,只不過,將來你大了,就會明白
人有許多苦衷,不是說想做得最好就可以做得最好。」
程嶺的嘴唇動了一動。
「像我,明知你們外婆生病,可是我能回上海去服侍地嗎,不能夠,
我不想念她嗎,又不是,可惜我自己也有一頭家,我是你們的媽媽,我
必去了,不一定再能出來,我需三思。」程太太雙眼潤濕。
程嶺側然,「媽媽。」
"詠音那時抱著你,母女只有一起溺死,人有求生本能,我怎麼能怪
她想活下去。」
程太太嘆口氣。
半晌她說︰「去睡吧。"
那∼日之後,程嶺又足足過了一年好日子。
那個叫方詠音的女子不再來騷擾她,功課又跟上去廠,程氏夫婦依
舊疼愛她,唯一壞消息似乎只是弟弟需留級,而那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程嶺與同班同學不大相處得來,她比較高,也比她們大了一歲多。
但是老師喜歡這個漂亮用功靜默的好學生。
一日上音樂課,修女用鋼琴奏出一首曲子,微笑道︰「這是中國民
謠,你們之間,有誰會唱嗎。」
棒了一會兒,程嶺才羞怯的舉起手。
「馬利,請你出來唱給同學听。」
程嶺漲紅了臉,終于鼓起勇氣,修女替她伴奏,她用國語輕輕地唱
出歌詞︰「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走過她的帳房,都要回
頭留戀地張望——」
程嶺在上海靈糧堂小學學會唱這首歌。
這首歌使她想起當年小息時喝豆漿當點心的情形。
她溫柔清脆的聲音叫修女鼓掌,同學們露出欽佩艷羨的神色來。
程嶺覺得她不是不快樂的。
程家同外國人一樣過聖誕,程乃生帶著孩子們看電影吃大菜買禮物。
電影叫白色聖誕,男女主角又唱歌又跳舞,大菜中有一道火雞,味
道極像鞋底,末了程嶺的聖誕禮物比別人多了一份,她心中有數。
「嶺兒,這是你生母自美國寄回來給你的,」
程嶺捧著盒子回房,也不拆開,待假期結束,她特地跑到郵局說︰
「無此人,請退回去。」
起先是把女兒當禮物那樣送人,後來又送禮物給這個送了出去的女
兒……這位方女士不知玩些什麼把戲。
天氣暖了,阿笑說︰「來,我們去買春季大馬票."
小店把馬票用夾子夾在高處,迎風飄揚,票上號碼對中了,會得發
財,可以一本本買,也可以一張張買,阿笑從來沒中過。
「來,’’她說︰「大小姐你來替我抽一張,」
程嶺叫弟弟去高處取,看著阿笑鄭重地把馬票放入小錢包內。
她眉開眼笑他說;「中了獎,叫你們媽媽另外找佣人。」
程霄還不明白,「為什麼?」
「啐,發了財,還不走,還服侍你們?」
她沒有中獎,一直留在程家。
阿笑住在廚房後邊一向房間內,小小地方,倒也整潔,她房內有一
只無線電,叫麗的呼聲,天天用粵語廣播,程太太老是叫「阿笑,聲音
調小些」,她說唱起廣東戲來那簡直是厲的呼聲。
阿笑喜歡在熨衣裳時收听得津津有味,熨衣裳板上擱一只銅噴壺,
程霄時常偷來噴程雯.
有時程嶺與程雯鑽在阿笑房內看她積聚的電影說明書︰每部電影均
在戲院免費派發一張說明書,講述劇情,還附著演員表,什麼人演什麼
角色,這其實是程嶺最先接觸到的短篇小說。
他們三人當中,以程雯的粵語說得最好,尾音一字不漏,隔著房間
听那些羅,呢,啦,同廣東小阿一式一樣,有誰打電話來,程太太總叫程雯去講。
他們家隨即置了電冰箱,程霄一天起碼開它百來回,並且問︰「冰
箱里那盞小燈,門關上之後,是否仍然亮著?」
程乃生一直沒有正式上班,程雯一日問母親;「爸爸的職業是什麼?
學校作文,題目是'我父親的職業’。」
程太太微笑答︰「出入口公司經理。」
程雯氣餒,「那是什麼呢,消防員、清道夫才偉大呢,要不,就是
醫生。教師。」
這回子連程嶺都笑了。
程雯真是可愛,她很凶,很倔,但是聰明好學,發起脾氣來只有程
嶺可勸得她熄火,姐妹倆感情是很好的,吃蛋糕時總問︰「姐姐呢,姐
姐有沒有?」明知不是親生,可是一樣親愛,南來這一年多,高了十多
鮑分不止,會得挑衣服,挑發式,意見很多很趣怪。
可是就像旱天起的霹靂,事先並無先兆,程家垮了下來。
大人不說,小阿不明所以,可是程嶺首先發覺。
先是阿笑的臉色開始孤寡,她同車夫老邱說︰「莫是投機生意倒了
吧,欠了我兩個月的糧了。」
老邱勸道;「一定會發放的,東家不是那樣的人。」
「你認識張家的阿賢吧,半年沒發薪水,還得白做."
「為什麼不走呢?」
「走了連那半年人工都收不到。」
老邱駭笑之後是一陣嘆息︰「上海人做生意太愛投機取巧,風險至
巨。」
程嶺听了,一顆心直沉下去。
她細心留意一下,發覺程乃生最近總是醉醺醺回來,還有,程太太
時時無故哭泣。
晚上,程嶺看到一輪明月,風還是這個風,山還是這座山,可是程
嶺知道,家境已經變了,一有變遷,地位脆弱的她總是首當其沖,遭受
損失。
再過一個月,連程雯都發覺了,「媽媽為什麼哭?昨晚同爸爸吵架
摔東西。」
程嶺握著妹妹的手不出聲。
程雯放下手中的兒童樂園。
程嶺搭訕地問;「今期有什麼好故事?」
「有,人魚公主。」
「說給我听。」
程雯一刻忘記了父母吵架之事,講起故事來。
星期一,老師請程嶺下課後到校長室去。
校長是老修女,平時十分嚴厲,從沒見過她笑,程嶺坐在她面前,
動都不敢動。
「你是程馬利,三年級的程薇薇恩是你妹妹?」
「是。」
「你倆兩個月未文學費。」
「是。」
「有什麼困難?」
程嶺羞愧地低下頭不作聲。
校長說︰「叫家長來見一見我好嗎?」
「是。」
「回去上課吧.」
那日,姐妹倆在校門口等了一小時,不見車子來接,程嶺心中有數,
問妹妹說︰「我們去乘電車。」
程雯狐疑問︰「為什麼?」
「電車叮叮叮多好玩,老邱一定是生病了,我們自己回家。」
到了家,程太太若若無其事迎出來,"我剛想去接你們,你們倒是回
來了.」
程雯問︰「媽媽,老邱呢?」
「把他辭掉了",」程太太不露聲色,「你們大了,用不著他,以後
爸爸送弟弟上學,放學他自己回來,你們也是,還有,我們要搬家了,
那處比較方便。」
說罷嘆口氣,別轉了面孔。
程嶺猛地想起,「阿笑呢?」
「在廚房。"
程嶺總算暫時放下一顆心,她知道養母完全不識家務。
搬家時才發覺一家五口有那麼多雜物。
程太太的舊皮鞋手袋,程先生看過的外國雜志,弟弟的鐵皮上發條
玩具,妹妹的甩手甩腳洋女圭女圭……統統撒了一地,都撇下不要了!
家具退還給房東,搬到新家一看,只得兩間房間,三個孩子得擠在一
起睡,那條街,叫清風街,他們住樓下一個單位,窗外有小販經過叫賣。
搬家那日落雨,不見程先生綜跡。
程霄問︰「爸爸呢?」
程太太苦澀答︰「爸爸到台北避鋒頭去了。」
「他幾時回家。」
「我不知道。」
程霄與程雯頓時靜了下來,爸爸竟沒有向他們道別。
阿笑鐵青著臉問要買菜錢,程太太月兌口說︰「你先墊著。"
阿笑沖口而出︰「打工還要墊錢給主人家買吃的?太太你已欠了我三
蚌月薪水了。"
程太太茫然抬起頭,微張著嘴,手足無措,好出身的她從沒愁過錢,
也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天,立刻被擊沉,無助一如幼兒。
這時,程嶺站出來,擋在養母面前,「你發什麼急,我家會欠你幾十
塊錢?去干活!怎麼可以對太太嚷嚷?"
阿笑一怔,被程嶺喝退。
程太太過半刻才說︰「我有點首飾,已托朋友去變賣……」
那朋友傍晚來了,程太太松口氣,接過鈔票,臉上略有猶疑。
朋友人極好,尷尬地解釋︰「急賣,只得這麼多。」
程嶺記得養母有一只藍寶石戒指,那藍色同太陽底下灩灩的海水一樣
美,程太太時常戴起它舉起手欣賞,然後就愉快地哼起歌來。
此刻想必已經把它賣掉。
程嶺低下頭。
程太太把薪水數給阿笑。
程嶺下了決心說︰「媽媽,把紐約的地址給我,我叫生母寄生活費來。」
程太太說︰「嶺兒,你不如去投靠她吧。」
程嶺卻答︰「我走不開,我要照顧弟妹。」
那天晚上,她寫了一封信給生母方詠音。
校長再傳程嶺時有點生氣,「你們搬了家為什麼不通知學校?」手上
拿著校方被退回的信。
程嶺鞠一個躬,「妹妹的學費即將繳付,我退學了。」
「程嶺,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能不能叫家長來商議一下?學校設有獎
學金,你成績上乘,不難申請。」
程嶺不語。
校長無奈,「可是家境有困難?」
程嶺點頭。
「學校並非唯利是圖,請家長來一次,我們商量個辦法。」
程嶺抬起頭來,「不,校長,我已經想清楚,我決定輟學。」
「我不明白。」
"我要幫著打理家務。」
「多麼可惜。」
程嶺微笑,「的確是,校長。」
老修女非常痛心,「所有不幸的世事中,我最痛恨孩子失學。」
程嶺只讀到初中二,再過一個月,阿笑辭工不做,她就擔起了家務。
清風街過去一點點就是春秧街,那是一個菜市場,貨物齊全,十分方
便,程嶺每日把弟妹送上學之後就去買萊,回來收拾地方侍候程太太起床,
按看做洗熨,做中飯……鄰家十分艷羨,曾對程太大說︰「你家的住年妹
真好。」
程太太身體總不安,不是受了風寒,就是宿醉未醒,听了鄰居太太這
卑,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隨後與程嶺開家庭會議。
「你回學校去,家務由我來。」
程嶺笑了,「爐子怎麼加火油你都不知道,還有,燈帶燒短了要常換,
由我來做最好不過。」
「不行,我不能叫我女兒做佣人。」
「佣人也是人,不過窮一點。」
「你的功課——」
「不要緊啦,將來再算,八十歲也可以重返校園."
程太太大力咳嗽,程嶺扶她進房休息。
那天下午,開信箱,原本盼望有程乃生的信,可是程嶺收到的,是她
寄給生母的信,信封上蓋著當地郵局印章,「無此人」。
退回來了。
方詠音搬了家,收不到此信,以後,她即使想與程嶺通信,也無法找
得到她,因為程家也搬了。
母女從此失散。
程嶺呆了∼會兒,手頭上工夫實在忙,不容她多想,又出門選焙菜式
去。
當天下午,她蹲在天井洗衣服,程雯放學來找她。
程雯取餅小凳子坐姐姐身邊。
程嶺勸說︰「把校服換下,明日還可穿,體育跑鞋要洗了沒有?"
程雯說︰「同學都想念你。」
程嶺問︰「弟弟的喉嚨如何?」
「不痛了,你別擔心他,他什麼事都沒有,從前是詐病躲懶,現在知道
勢頭不對,他才不敢生病。」
「來,幫我絞被單。」
姐妹倆一人一頭扯住被單,分頭用力絞。
程嶺說︰「抓牢!莫滑到地上,弄髒又得重洗。」
程雯問︰「姐姐,有沒有洗衣裳機器?」
「美國好像有。」
「那時你真應去美國,」
「我走了誰煮飯給你吃。」
「姐姐我將來必定要報答你。」
程嶺笑。
「這一盒子是什麼?」
"肥皂粉,新發明,好用得多,洗衣物雪白,」
程雯讀盒子上的中文字︰「月老牌,多麼奇怪的牌子。」
"去換衣服,我幫你洗頭。」
「媽媽呢?」
「不舒服,躺著呢,」
程雯說︰「她也不搓牌了。"
是,所有牌搭子都不再上門,銷聲匿跡,全避著程家,當他們發
豬瘟。
那些往日眉開眼笑的朱太太。張太太。周小姐。戚先生……都似
失了蹤。
如此一家四口熬了整整六個月。
這六個月對程嶺來說,好比六年那麼長。
三個孩子都長得又高又壯,衣服鞋襪統統不夠穿,繃在身上,不
甚雅觀,又不敢問媽媽要錢,明知媽媽荷包干癟。
一日程霄把鞋子給母親看,囁嚅說︰「實在不能再穿了。」
程太太笑,「我們明天出去買。」
程嶺不語。
她留意到程太太脖子上最後一條金項鏈都不見了。
第二天,他們一家乘電車到上環的利源東街買成衣。
弟妹們不懂事,居然還十分雀躍,程太太臉色黯澹,自惠羅公司降
榜到此地,已是再世為人。
程嶺安慰養母,「爸爸一回來,我們就好了。」
程太太握住程嶺的手,「這些日子沒有你,不知怎麼辦好。」
程嶺只是笑。
末了一家在雄雞飯店吃便宜羅宋大菜,弟妹有許多時間沒上過館子,
斑興得不得了。
要過年了,程乃生仍然音訊全無。
岸不出電費,電燈公司派人來剪了線,程雯不能做功課,哭了出來。
餅兩日,程太太把兩件凱斯咪大衣賣掉,這才又接上了電源。
程嶺自那時開始懂得生活是如何艱難。
一個晚上,她同程太太說︰「我媽媽是不得不做舞女的吧。」
「方詠音不是舞女。」
程嶺嘆息。
程太太說︰「嶺兒,看你的一雙手,又粗又紅。」
「不相干,對了,弟弟想吃排骨。」
程太太慘笑,「嶺兒,山窮水盡了,又欠下房租,就要來趕我們走
了。」
程嶺呆木地看著養母。
程太太苦惱地哭泣。
她雪白的臉龐已經又黃又枯,雙目深陷,健康情形甚差,她已經撐
不下去了。
程嶺握住她的手,「不怕,媽媽,我有力氣,我不怕。」。
一整夜,程嶺都听見程太太在低聲飲泣。
第二天蒙亮,有人大力敲門,程嶺驚醒,看到程太太渾身顫抖,縮
在一角。
"來趕我們走了,他們來趕人了。」
程嶺覺得養母快要被逼瘋,「不怕,我去開門。」
一眼瞥見弟妹摟作一團瑟縮不已。
程嶺冷靜地拉開門。
門外是一個熟悉的身形,程嶺只覺一股暖流打通了全身,程雯程霄
直叫出來︰「爸爸!」
程太太癱瘓在地,號淘大哭。
程乃生回來了。
程嶺連忙打發弟妹上學。
程霄挺一挺胸膛,「今天我放假。」
程嶺瞪他一眼,「放你個頭。"
程嶺捧出一杯茶給程先生。
只見程乃生黑了瘦了,精神卻上佳。
「嶺兒,你坐下。」
程嶺坐在程氏夫婦對面。
「這些日子多虧你了。」
程嶺不語,盼養父有好消息,她可以回到學校去。
「有幾個朋友願意幫我,我下個月可以上班,可是程家勢不能回復到
從前模樣,我會幫弟妹轉到官立學校去讀書,至于你,嶺兒,你不便久留。」
程太太拼命咳嗽起來。
程先生又說︰「媽媽身體有毛病——」
「我服恃媽媽痊愈再說。’’
「那可能會耽擱你的學業。」
程嶺斷然說︰「不要緊。」
案親已經回來,什麼都可以忍耐。
萬幸程太太不必到公立醫院輪診,程乃生服務的公司有保健制度,收
費很低。
診斷結果,程太太患有乳癌,必須盡快做手術。
這是程嶺第一次听到癌這個癥候。
見程先生臉色淒慘,知道病情非同小可。
她盡量瞞著弟妹,陪程太太來回診所,時間不夠用,往往深夜還在替
弟妹熨校服。
程雯一晚悄悄在她身後出現,「姐姐,讓我試試,我會。"
「好,你來做。」
程雯拿起熨斗,忽然落下淚來,「姐姐,媽媽可是要死了?」
「胡說。」
「我听人說癌癥無藥可醫。」
「什麼人胡鬧!"
可是姐妹摟作一團,悄悄痛哭。
程先生早出晚歸,很多時候∼句話也沒有,很少帶孩子們去看戲吃飯,
可是自他返家後日常開銷有了著落,程嶺當家頭頭是道。
星期天,她付程雯四毛錢去附近都城戲院看早場動畫影片,與程霄擠
在一張座位上,享受一小時。
程雯最喜歡大力水手勇救美人故事,那使她暫時忘卻母親的病情,對
著銀幕鼓掌歡笑。
這孩子從此沉迷電影,成為標準影迷。
程嶺問程雯︰「你與弟弟適應官立學校嗎?」
「官小老師也很好,」程雯有點困惑,「只是不知怎地,最近程霄功
課比我的分數更高。"
程嶺馬上說︰「你看太多的電影畫報。」
程雯連忙合上面前的國際電影。
卑是這樣說,可是程嶺買菜時經過舊日書攤,總忍不住替妹妹挑過期
的國際電影,揀新淨的才買,兩角一本,妹妹看見,往往開心半日。
一日程先生對程嶺說︰「我此刻與朋友合做塑膠生意,他出錢我出力,
倘若成功,家境可望起色。"
程嶺出力地點頭。
程先生接著黯然取出一封信,「上海來的消息,大舅舅是地主身份,
已陷牢獄,此事莫叫你母親弟妹知曉."
程嶺一驚,出了身冷汗。
慈祥的外婆怎麼辦?
外公早逝,外婆長居大舅舅家,程太太時常返娘家打牌聊天,總是取
巧地說︰「我們去外婆家」,其實外婆又不賺錢,如何維持一個家,那分
明是程太太兄嫂之家,可是精伶的她偏不給嫂子這個面子,她只當是回娘
家。
那和善的老人有一張長面孔,信佛,對程嶺,一如親外孫般。
程嶺低下頭,不敢再想下去。
程太太終于進醫院做手術。
程嶺寸步不離地服侍她,醫院大房放滿了病床,天氣熱,程嶺揮著汗
乘公路車,到了站還需步行一大段路,趕到已經一頭汗,探病有規定時間,
不能錯過。
程太太與其他病人∼樣輾轉申吟,她痛得精神恍餾,已呈半昏迷,程
嶺用濕毛巾替她拭汗。
鄰床一位女士問︰「是你媽媽?」
程嶺頷首。
「你不用上學?」
程嶺不語。
那位女士贊道︰「你很孝順。」
程嶺細心喂養母喝橘子汁。
程太太不久出院返家,傷口太大,影響到手臂也不能活動自如,需回
醫院做物理治療,程太太害怕,有一次扯裂傷口,一身血,以後更不願出
門。
程嶺怕她一條手臂從此殘廢,不住勸說,程太太堅持不肯復診。
程太太一無比一天弱,手術並無使她好轉。
一日深夜,程嶺听見響聲,立刻驚醒,見養母打翻了茶杯,她連忙扶
起她,給她喝水。
在微弱的燈光下,程太太對著程嶺嫣然一笑,像是恢復到她無憂無慮
少女乃女乃時期,她輕輕說︰「唉呀,嶺兒,你在真好,我做了一個惡夢。」
程嶺驚怖,渾身寒毛豎起,只是不動聲色,「媽媽,你累了,睡吧。」
「嶺兒,」程太太握著女兒的手,「嚇死人了,夢里你爸爸炒金子全
軍覆沒,我們家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哎呦,幸虧只是一個夢,嶺兒,明
早我們到外婆家去玩,先打電話去,叫大舅舅派三輪車來接。"
「是,媽媽,你先休息。」
程太太呼出一口氣,含笑閉上眼楮。
程嶺一直握著她的手到天亮,程太太再也沒有醒來,程乃生急忙召救
堡車將妻子送到醫院,又再過了五天,她才去世。
程雯與程霄都沒哭,只是呆呆站著。
程乃生精疲力盡,眼淚早已流干,只是喃喃對程嶺說︰「原本帶來的
錢已夠一輩子用,是我不好,累得她擔驚受怕,又叫孩子們吃苦。」一子
錯,滿盤皆落索。
她受了許多腌髒氣;又受極大創傷痛苦才去世,程嶺非常替這個
美麗善良的養母不值。
程嶺發覺原來一個人,一生中只需作出一個錯誤抉擇,一生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