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與成年中間一段日子不知怎樣胡混過去。」裕進欷。
祖琳看著他,「一定很精采。」
教授出來問︰「談甚麼那樣高興?」
「我與祖琳十分談得來。」
「那麼,留下吃晚飯。」
裕進躊躇,他與任何人都合得來,這是他的天賦本領,所以課室滿座,學生都喜歡他。可是,鐘情一個人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他知道,那像是卷入無底漩渦,明知沒命,卻異常愉快,根本不想逃生。
扁是談得來是不夠的。
「我得回家過中秋。」
祖琳並沒有留他,多年專業訓練令她剛強自重,決不會使出小鳥依人的樣子來。
到了家門,大家都覺得意外,雖然同一國土,到底是五小時的飛機航程。
裕逵迎出來,「稀客——」
「請勿諷刺我。」
「不要誤會,我是說你朋友袁松茂來看你。」
裕進一听,大叫起來,「茂兄、茂兄。」
袁松茂穿著拖鞋走出來,簡直像在自己家里一樣。他胖了許多,似大月復賈,老氣橫秋。他看見裕進,也嚇一跳,「你愈來愈年輕,往回走,不可思議。」
大家哈哈大笑起來。
袁松茂上午才到,打算休息一個星期。
裕進問︰「生活如何?」
「比從前艱難,過去總有許多閑錢可拾,現在已經沒有這一支歌。」
「你不怕啦。」裕進拍他肩膀。
「托賴,敝公司一向謹慎,幸保不失。」
裕進沉默一會兒,終于提到一個他們兩人都熟悉的名字︰「印子呢?」
松茂訝異,「你不知道?」
「不知甚麼?」
「她大紅大紫,成為影視界王後,炙手可熱,拍攝廣告酬勞千萬。」
「甚麼?」
「難以置信,可是這就是兩年前還住在漏水天台屋里的劉印子。」
「一千萬?」裕進覺得這種數字不可想象。
「不折不扣,只收取美金,存入海外戶口,試想想,我等高薪管理人員,做到告老回鄉,也儲蓄不到千萬。」
「一個年輕獨身女子,要那麼多錢來干甚麼?」
袁松茂給他白眼,「陳裕進,你這人似白痴。」
「錢可用來防身,太多無用,她快樂嗎?」
「名成利就,萬人艷羨,當然快樂。」
「快樂是那樣膚淺的一件事嗎?」
「裕進,醒醒,我們生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里。」
裕進雙臂枕著頭,躺在沙發上,輕輕說︰「印子不是那樣的人。」
「你已不認識她。」
松茂取出手提電腦,調校一會兒,把熒幕遞到裕進面前。小小液晶銀幕上出現一個神采飛揚的女郎,一頸鑽石項鏈,隨著舞步精光閃爍,叫觀眾連眼楮都睜不開來。
在那樣小小的銀幕上都看到她艷光四射。
裕進發呆,「這不是她,樣子好象變了。」
「你也看出來?她一直嫌鼻子上有個節,去看過矯形醫生,除掉了。」
裕進側著頭,「不,很多地方不對了。」
「裕進,相由心生。」
裕進低下頭,「你說得對。」
太艷麗的劉印子完全失去純真一面,她那修飾得無懈可擊的眉眼,最尖端前衛的打扮,華麗得炫目的首飾,都與他認識的她不一樣。
相信她已無憾,不再會有嗟嘆。
「紅了,紅得那樣發紫,真是猜想不到,她已成為都會少女的偶像。」
「有男伴嗎?」
「與洪君已正式分手,現在,听說大昌建築二老板在追求她。」
裕進黯淡地微笑。
「你仍然愛她?」
「印子不是一個容易可以忘記的人。」
「那個印子已經不在了。」
「是,」裕進想起那個故事,「已經叫人換了身子,下次就該換頭了。」
沒想到袁松茂听懂了老友的話,他也感喟,「說得好听點,叫適者生存,月兌胎換骨。」
兩個男生靜下來。然後,松茂又說︰「不過,裕進,那樣的女孩子,都會里還是很多的。」
「她是花魁。」
「這點我不反對。」
「松茂,我有三天假期,你愛怎麼玩?」
「我想好好睡覺。」
「一流,」裕進豎起拇指,「返璞歸真。」
第二天一早,他到唐人街的書店去,只見一檔娛樂雜志十本倒有七本用劉印子做封面。有一張化妝像是被打黑了雙眼,無比頹廢的妖冶,又有一張扮小女孩,頭上結十來條小辮子,-那間變了另一人。
眼花繚亂的裕進忍不住走出書店。
他一本雜志也沒買。
要知道印子近況竟得走到書店來,那麼,印子已不是舊時的印子。
那天晚上,裕進在熟睡中听見有人嗚咽。
他自夢中驚醒,跳起來,奔出客廳打開門。
「印子,你回來了,印子!」
門外涼風習習,他打了一個冷顫。
哪里有人影,他醒了。
母親在身後叫他,「裕進,裕逵不舒服,大嘔吐。」
「啊,我立刻送她到醫院。」裕進說。
王應樂慌忙扶妻子上車,裕進飛車進城。
急癥室醫生檢查過後,詫異地抬起頭。
「你們之中無人知這是甚麼癥候?」
「是怎麼一回事?」裕進嚇得發抖。
「這位女士懷孕已接近十一周。」
裕進一怔,落下淚來,呵,陳家快要四代同堂了。
王應樂撲出去打電話報喜。裕進裕逵兩姐弟緊緊擁抱。
「王太太,多多休息,吃好一點,定期檢查。」
王應樂淚盈于睫地回來,「媽媽哭了。」
一行三人喜氣洋洋回家去,裕進把車開得很慢。他們興高采烈地談著嬰兒的未來。
「叫甚麼名字?」
「念公校還是私校,又大學讀甚麼科目?」
「喂,尚未知是男是女。」
「裕逵一定會親手帶,嘿,讀那麼多書,結果不過做孩子的媽。」
王應樂刺激過度,忽然泣不成聲。
裕進說︰「他知道從此要睡書房了,可憐。」然而,他知道最苦惱的是他自己;至今還孤家寡人。
必到家門,天-亮,裕進才想起適才的夢,他不禁前前後後、仔仔細細四周圍再找了一遍。
沒有,當然甚麼都沒有。
裕逵輕輕問︰「裕進,你可是不見了甚麼?」
裕進點點頭。
「是重要的東西?」
裕進答︰「一切已失去,不可以再追。」
裕逵緊緊摟住弟弟的肩膀,「不怕,你還有家人。」
裕進微笑,「我還添了小佷子。」
陳先生太太鬧烘烘迎出來,坐下與女婿開家庭會議,吩咐裕進沖咖啡。
裕進忽然想與自己的朋友說幾句話。他還記得印子的電話,撥過去,那邊只有嘟嘟嘟的信號,一听就知道號碼已經取消。
裕進輕輕放下話筒。是他說不願再等,他拒絕做一個待女方玩倦回來替她挽鞋的男人。
客廳里都是家人歡笑的聲音,他分外寂寞。他不由再撥另外一個電話。
「東岸天氣可好?」
「今日頗冷,只得攝氏四度。」
裕進很感動,情況還不算太壞,現在還有女孩認得他的聲音,再過幾年,老大之後這種機會就愈來愈少。
他說︰「祖琳,我今晚動身回來,有沒有空接我飛機?」
「今日你聲音傷感,何故?」
「我快要升格做舅舅了,一時感懷。」
「恭喜你,今晚見。」
這次由袁松茂開車送他到飛機場。
「你們家真溫暖,又好客,真難得。」
裕進微笑,「既然喜歡,多住幾天。」
「過幾日我又得回去搏殺,不能走開太久,否則位置一下子被人霸佔。」松茂說。
「說得怪恐怖。」
「妖獸都市,搶食世界。」
「有沒有想過留下來?」
「已經習慣做一頭狼,在這里會覺得悶,我又不愛大自然,不比你,抬頭看到藍天白雲都那麼高興,我野性難馴。」
裕進開玩笑,「對,像你這種人,結局不是喝死,就是吃死。」
「要不,死在艷女身邊,哈哈哈哈哈哈。」
「我到了,你繼續努力吧。」
「你找到芳草沒有?」
「快啦。」
到達另一頭,一出去就看見胡祖琳微微笑,氣定神閑地向他擺手。
天色已暗,而且下雨,裕進把身上外套罩到祖琳肩上。
「過幾天也許就會降雪。」
祖琳開著一輛吉甫車,在雨中謹慎駕駛。裕進發覺她打扮整齊,像是做客人似。
「有約會?」
「約了你呀。」
「你戴著珍珠耳環。」
她沉默一會兒,「家母今日訂婚請客。」
「去了沒有?」
「想半天,決定不出席。」
他不假思索,「我陪你去。」
祖琳低頭,「謝謝你,裕進。」
「唏。」裕進打蛇隨棍上︰「男朋友要來干甚麼?」
祖琳笑了。
這是她的弱點,裕進懂得好好掌握。
「不能空手去,店鋪已關門,只有唐人街尚未打烊,我們先到那里去挑選禮物。」
祖琳默默跟在他身後。
裕進揀了兩套絲睡袍及兩只精致瓷杯,一轉身,想到當年陪印子去選他妹妹的生日禮物,都像是前生的事了,舊歡如夢,裕進有片刻失神。
祖琳站在櫥窗前看一條鮮紅色百子被面,繡花的一百個小阿都梳著沖天辮子多姿多采地玩耍,可愛到極點,她不由得微笑起來。
「好走了。」裕進拉起她的手。
到了飯店,宴會已經開始,但立刻有人騰出空位來給他們。原來祖琳媽的對象是洋人,怪不得祖琳不高興。
裕進為遲到代祖琳道歉,很舒服的吃了一頓豐富晚餐,散席已近十一時。
祖琳十分沉默,裕進一直握住她的手打氣。
稍後她說︰「比我想象中好,根本沒人注意我,原先還以為有人會在我身上貼‘油瓶’字樣。」
裕進大吃一驚,「祖琳,你是一個年輕西醫,怎會曉得這種封建歧視的字眼?」
「根深柢固,無法擺月兌。」
「那是指小阿,不是指成年人。」
「裕進,謝謝你。」
他對她有愛意嗎,裕進肯定不止一點,可是同他第一次愛人不能比。這次,他是有條件的。有意無意提起︰「西醫也好,巫醫也好,嫁夫隨夫,你得跟我回西岸,孝順公婆。」
「工作歸工作,家里要照顧周全,勿叫我與家務助理一起吃飯。」
「趕快生養,陳家最愛孩子。」祖琳涵養功夫好,不去理睬他,只是微笑。
一次,經過紐約第五街鐵芬尼珠寶店,裕進心血來潮,推門進去。店員過來招呼他,「想看甚麼,先生?」
「訂婚戒指。」
「這邊,有成套的結婚、訂婚指環,請問先生你預算如何?」
「盡力而為。」
「我給你看這枚近兩卡拉的鑽石。」
裕進只望一眼,「小了一點。」
「那麼,先生,這一枚兩卡拉六五。」
「這顆很好,她手指是五號。」
裕進掏出支票簿。就在這個時候,珠寶店貴賓廳門打開,一個美貌女子走出來,吸引了部分客人眼光。
裕進一抬眼,發覺他認識這女子。
正想轉過身子,人家先走過來照呼他︰「裕進,記得嗎?我是印子。」
裕進不得不勉強笑道︰「印子,是你。」
她也沒有忘記他。印子衣著時髦而低調,她只穿一套鐵灰色外套長褲,當下她仔仔細細看清楚了裕進,握著他雙肩搖兩搖,並沒有實時道別的意思。
她探頭看那只指環,而且,把它套到手上,凝視一番。
店員笑了,「是送給這位小姐的吧?」
印子卻答︰「不,不是我。」
店員立刻噤聲。
「戒指漂亮極了,她會很高興。」
她月兌下指環,著店員放進盒子包好。裕進把小靶子慎重收好。
裕進發覺印子身邊沒有大月復賈,「一個人?」
她笑吟吟答︰「別小覷我,買一件半件珠寶,還需要人陪不行。」裕進只是陪笑。
「我有間公寓在附近,裕進,請來喝杯茶。」
他本來可以說「我約了人」,「戒指的女主人不允許我那樣做」,或是「印子,那太危險」,但是印子的魔咒尚有余威,他欠欠身,「太榮幸了。」
印子嫣然一笑。
他們走出珠寶店,就轉到杜林普大廈,連馬路都不必過。
裕進問︰「就這里?」
「是,市中心歇腳處,貪它方便。」印子說。
「你環境真是大好了。」
「托賴,過得去啦。」
「听說這類高貴共管公寓入住之前業主團要查身分。」
「是嗎?我與唐奴是朋友。」
裕進微笑,啊,已晉身做國際級明星了。
鮑寓門打開,看到中央公園全景,地方不大,但已十分舒適。
印子一進屋,五官漸漸掛下來。
「裕進,你要結婚了。」語氣淒弧
裕進輕輕說︰「有這個打算。」
「是位甚麼樣的小姐?」
「讀書人。」
他取出皮夾內小照讓印子看。
印子惆惘地凝視相中人,照片雖然小,拍得並不好,也看得出那是一個極其清秀的女子。
印子沮喪地說︰「與你真是一對。」
「謝謝,她未必答應嫁我呢。」
「甚麼,不嫁陳裕進?」
裕進微笑,「你也沒嫁我。」
「我配不上你。」
「對,甩掉我還是因為我太好的緣故。」
「都是真的。」
印子伸手撫模裕進的臉。
「我的咖啡呢。」
印子到廚房去。
裕進參觀她的睡房,真沒想到會那樣簡單,只得一張白色的床及一只米奇老鼠鬧鐘。
劉印子反璞歸真了。
另一個房間是書房。裕進一眼就看見一具小型天文望遠鏡,咦,好眼熟,這真是別出心裁的擺設。然後,電光火石之間,他想起來,這不是當年他送給她的禮物嗎。原來她尚知珍惜,全世界帶著走。
裕進低下頭,人就在身邊,可是咫尺天涯,相遇也不再相識,他們都變了。
他站在書房門口,像是在哀悼甚麼。
然後,他清醒過來,幫印子搬出茶點。
她坐下來,他看到縴細的足踝上有一個-字。
「外國人看得懂嗎?」
印子噗哧地笑起來,「她們也學著在身上寫中文字,有一個金發女郎,在臂上紋了一個雞字。」
裕進差點連茶也噴了出來。
「裕進,生活好嗎?」
兩個人都在笑,但不知怎地,心底卻都想流淚。
「好,裕逵快做媽媽。」
「我听你祖母說過。」
「對,謝謝你時時去探訪他們。」
「最危難的時候,他們收容過我,感恩不盡。」印子說。
「但是很多人情願忘記,世界就是那麼奇怪,一家暢銷雜志三十周年紀念,宴會中請來和尚、請來歌星,卻不見歷任編輯及寫作人,女明星在外國結婚,關上大門,把捧紅她的記者當仇人……」裕進說。
印子答︰「我不是忘恩的人。」
「萬幸。」
「不過,我結婚時才不請你。」
裕進說︰「我結婚也不請你。」
兩個人都笑了,幾乎沒落下淚來。
「來,我們到街上走走。」
兩人像老友那樣守禮,到中央公園附近散步。肚餓,在街邊買了熱狗,依偎著吃了。
「到紐約來特地買戒指?」
也許是故意路過,但裕進自己也答不上來。
「有些女孩子生來幸運,在溫暖家庭成長、父母疼愛、學業有成,稍後,又嫁到體貼忠誠能干的丈夫。」
「哪里有你說得那麼好。」
「而我,注定一世飄泊浪蕩江湖。」
「一世十分遙遠,言之過早。」
「裕進,我得走了,我這次來是拍外景,得去歸隊。」
「印子——」
兩人在街上緊緊擁抱。
然後,他們微笑道別,在自然歷史博物館門口分手。一轉背,印子就默默流淚,她自己也不明所以然,今日的她身上動輒戴著百萬美元首飾,全球名城都有產業,家人生活安枕無憂,還為何流淚。
靈魂深處,她知道,那都用她最珍惜最寶貴的一樣東西換來,心內揪動地痛。
她約了人,但不是電影外景隊。一輛黑色大房車在華道夫酒店門口等她。看見她出現,立刻有一個中年男子下車迎過來。
「急得我,你遲了個多小時。」
印子答︰「對不起,我迷路。」
「我只是擔心,叫我等,沒關系。」
那男子氣宇不凡,與洪鉅坤不相伯仲,可是更年輕一點。
印子挽住他手臂。
「看中甚麼首飾?」
「都很普通。」
「那麼,到哈利溫斯頓去。」
聲音寵愛得幾乎軟弱。
「改天吧。」
對方很滿足,「你甚麼都不要,幾乎哀求才願收下禮物。」
印子答︰「我已經甚麼都有。」
「很多人不明白,以為我倆關系建築在金錢上。」
印子想一想︰「也許,是我欲擒故縱。」
那男子卻說︰「我一早經已投降,你大獲全勝。」
「我們是在打仗嗎?」
他誠惶誠恐,「當然不,當然不。」
印子嫣然一笑。
日子久了,印子已成精,完全知道該用哪一個角度,在適當時刻,對牢對方,展露她的風情,對人,像對攝影機一樣,一視同仁。她天生有觀眾緣,人愈多,她的魅力揮發得愈是徹底,像那種在晚上才發出濃郁奇香的花朵,叫人迷醉。
那男人在他行業里,想必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一定擁有許多跟班伙計,看他面色辦事,但是現在,他不折不扣,是個觀音兵。
「印子,先吃飯,然後才去看新屋。」
「我吃不下。」剛才的熱狗還在胃里。
「那麼,喝杯茶。」
他一直哄撮著她,把她當小女孩似的。
那一頭,裕進乘火車返回宿舍。
別車居然仍叫火車,其實火車頭一早已經取消,沒有火、無煙,也不用煤,全部用電發動,但是裕進一直記得幼時與裕逵及祖父母扮火車嗚嗚作聲的游戲。
那樣好時光也會過去,今日的他已經老大。
他獨自坐在車廂里,一言不發,沉思。對面坐著一個紅發女郎,正在讀一本叫《夜貓》的奇情小說,津津有味,不願抬起頭來。
即使是從前,裕進也不會隨便同人搭訕,他不由得想起袁松茂,阿茂不會放過任何機會,但是他至今仍然獨身。
裕進瞌上眼,睡著了。
到站睜開雙眼,紅發女郎已經不在。
這是人生縮影︰相逢、分手,然後,一切像沒有發生過似的,各走各路。
第二天,天氣忽然轉冷,降霜,裕進穿上長大衣。
他照規矩先去找胡教授。
「教授,我打算稍後向祖琳求婚,盼望得到你的同意及祝福。」
苞教授笑得合不攏嘴,「裕進,做你岳父是我榮幸。」
「我這就去見祖琳。」
「祝你幸運。」
裕進在醫學院門口等祖琳。
半晌,意中人出來了,他叫她,她轉過頭來,素淨純真的小臉叫人憐愛,他絕對願意陪伴她一生。
「祖琳,我有話說。」
「一小時後我有課。」
「一定準時送你回來。」
他載她到附近公園,拿出野餐籃子,挑一張長凳坐下,打開籃子,斟出香檳。
祖琳笑,「這是干甚麼?」
裕進也微笑,祖琳注意到他的笑容看上去有點傻氣,只見他放下酒杯,取出藍色小靶子,輕輕說︰「請答應與我共度余生。」
祖琳像所有的女性一樣,自十一、二歲起就不住想象將來甚麼人會來向她求婚。
今日,這一幕實現了。
陳裕進除出略嫌天真,甚麼都好。
裕進最大的資產是擁有一個溫暖的家,媳婦可自由休憩,得到照顧。祖琳伸手去模他面頰。他握住她的手,輕輕取出指環,套上她左手無名指。
「說好。」他輕輕央求。
「好。」她緊緊握住他雙手。
「干杯。」
祖琳把香檳喝淨,「我得通知父親。」
「我已事先知會過教授。」
對于他的尊重,祖琳有點感動。
「那麼,你的家人呢?」
「我會告訴他們。」
「我有一個要求。」
「請說。」裕進一直把她的手放在臉旁。
「婚禮愈簡單愈好。」
「百分百贊成。」
一小時後,回到課室,胡祖琳已是陳裕進的未婚妻。女同事都湊熱鬧過來看訂婚指環,鑽石一閃,裕進想起印子把它套上手指試戴的情景來。
她是故意的吧,先把戒指戴一戴,才還給他——
是她不要,才輪到其它人。
喜訊宣布後祖母最高興,「到太婆婆家來度蜜月。」
裕進笑問︰「有甚麼好處?」
「有一塊碧綠翡翠等著她。」
「唏,祖琳是西醫,才不稀氨珠翠。」
祖琳在一邊听見,連忙分辯︰「噢,西醫也是人,我才喜歡呢。」
大家都大笑。
祖母在電話那一頭也听見了,「你看,裕進,每一個人都那麼開心。」
這是真的。
陳太太頭一個松口氣,經過那麼多災劫,總算有人接收了這個蠢鈍兒,而且資質那樣優秀的一個女生,真值得慶幸。
一家都把最好的拿出來奉獻給這對新人,祖琳看到那般無私的愛,十分感動。
陳家上下忽然把私隱朝祖琳申訴——
「祖琳,我身上這些痣是否良性?」
「祖琳……不暢通,如何是好?」
「裕進那個婦產科醫生,是否可靠?」
祖琳願意替他們做全身檢查。
他們在初冬注冊結婚。
儀式簡單到極點,光是簽個名字,交換指環。
可是事前也有一番爭論。
裕進說︰「為甚麼不邀請你母親?」
「她會帶那個外國人來。」
「可以向她說清楚。」
「這是我的決定,我覺得毋須知會她,也不必替其它家長增加麻煩︰‘這是我母親,這是她現在的丈夫……’」
裕進不出聲。
「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但是我尊重你的意願。」
「我不想你家人對我有壞印象。」祖琳說。
裕進︰「他們愛你,包容一切。」
「我不要她來。」祖琳無比固執。
「好,好,一切由你決定。」
祖琳覺得遺憾,但是,世上不如意事多多,無可避免。
注冊那天,祖琳抬頭,看到她母親獨自出現,打扮得十分得體,站在她父親身邊,只是微笑,一句話都不說。
這時,祖琳又慶幸人都到齊了。
「是你叫她來?」
她輕輕問裕進。
「不,不,不關我事。」裕進佯裝害怕。
「是誰?」
祖琳不禁疑惑。
教授走過來說︰「是我。」
他不想女兒日後遺憾。
祖琳緊緊擁抱父親。
在注冊處樓下對面馬路,還有一個不速之客。
她坐在白色歐洲跑車里,靜靜凝視門口。
助手阿芝在她身邊。
終于忍不住,阿芝輕輕問︰「趕得像蓬頭鬼一樣,老遠跑來波士頓大學區,找到這間政府大樓,已在門口等了半小時,做甚麼?」
沒有回答。
阿芝咕噥︰「你愈來愈怪了,心理醫生怎麼說?叫你打開心扉……」
蚌然之間,大廈門口出現一大群人,阿芝噢一聲,她明白了,站在當中,被眾人簇擁著的,不正是陳裕進嗎?原來如此。
這分明是一場遍禮,新娘子穿乳白色套裝,頭上戴一只小小頭箍,輕巧的網紗罩住額頭及眼楮,可是光看臉胚下截,都覺得十分縴瘦。
他們站在門口拍照片。
新娘體態修長,因為身段不顯,才分外高貴。
誰也沒發覺對面街的觀光客。
阿芝說︰「陳裕進一點也沒有老。」
仍然听不到回音。
阿芝嘆口氣,「到今日還看不開?」
印子這才開口︰「那新娘明明該是我。」
「你肯嗎?是你自己棄權。」
「他不願再等我。」
「明智決定,叫人等到幾時去,八十歲?」
「阿芝,當心我開除你。」
阿芝不在乎,「咄,東家不做做西家,我是你益友,叫我走,是你的損失。」
印子目光呆滯,漸漸泛起一層淚膜,終于落下淚來。
「唉,得不到的始終是最好的。」
眾人歡天喜地拍完照,高高興興上車走了。
「喂,冷得要命,可以回頭了嗎?」阿芝說。
印子開動引擎。
「你怎麼知道今日他結婚?」
「他寫信告訴我。」
阿芝不置信,「你們仍有通信?」
印子答︰「他說明是最後一封,婚後他需忠于妻子。」
連阿芝都說︰「這人,有點意思。」
「我不該放他走。」
「時光回頭,印子,你會作出同樣的選擇,別難過了,荷里活有好角色等著你。」
「我累了。」
「你才不,別使小性子,這種機會千載難逢。」
印子喃喃說︰「我像一個外星人,不幸流落在地球上,格格不入,好不容易適應下來,也學著談戀愛,亦做事業,但午夜夢回,一直戚戚然郁悶不已。」
阿芝微笑。
「你一向喜歡看科幻小說。」
「最近我時時用他送我的天文望遠鏡望向蒼穹,希望我父母、我族人前來接我回去,我不屬于這里。」
印子聲音中無限荒涼。
阿芝有點惻然,「于醫生怎麼說?」
「他說我內心寂寞。」
「同行家出去玩玩嘛。」
「我不喜歡那票人。」
「我們現在又去哪里?」
「到巴黎去瘋狂購物。」
「誰付帳?」
「自然有人,你同我放心。」
阿芝以為已經支開話題。
可是那一晚回到紐約,深夜,起來取水喝,看到印子聚精會神用印度墨在自己手臂上畫蔓藤花紋。
阿芝輕輕問︰「還沒睡?」
印子抬起頭來。
阿芝說︰「郭先生打了好幾次電話來找你,覆了沒有?」
印子忽然伸手,啪一聲關掉燈。
阿芝只得噤聲。
第二年春天,裕逵誕下女嬰。
上午還好好地做家務,傍晚進了醫院,凌晨三時就生了,十分順利。
陳太太接到消息惺忪地說︰「我馬上來。」
裕逵親自在電話里說︰「媽,明早來未遲,應樂陪我即可,孩子重九磅,大塊頭,十分可愛。」
陳太太醒了,四處打電話報喜。
她告訴裕進︰「你負責通知太婆。」
裕進找到祖母。
「太婆,裕逵生了個女孩。」
「這個年頭,男女一樣啦。」
裕進感喟︰「不,女性比我們能干得多。」
祖母笑,「看樣子我們真的要乘長途飛機來看嬰兒了。」
「祖母,」裕進忽然問︰「她還有沒有來看你?」
「她?」祖母一怔,「呵,她,是,她。」
裕進追問︰「還有來嗎?」
「人是許久不見了,忙,常常在外國,可是每逢過節,總著人送禮物來,農歷年搬來兩盆牡丹花,我一把年紀也是第一次知道牡丹原來香氣撲鼻。」
裕進默然。
「裕進,你已經結婚,心中不應還有別人。」
「是,祖母,你說得對。」
「生活好嗎?」
「十分踏實。」
「祖琳人品學問相貌都一流,好好珍惜。」
「她也有脾氣。」
「那當然,」祖母笑,「到底也是血肉之軀。」
裕進也笑了。
假期,他陪祖琳探訪嬰兒。
那幼兒與她母親般好性子,天生乖巧懂事。
吃飽了躺在小床里,一聲不響。
大人探頭與她打招呼,她會笑,嚶嚀作聲。
那麼討人喜歡。
裕進忽有頓悟。
看,反正來這世界一場,好歹都得做人,何不皆大歡喜,為甚麼要與制度或人情世故作對呢。
這小小阿兒比他還明白做人的道理。
他輕輕抱起她。
「舅舅,叫我舅舅。」
小小毛毛頭忽然吐女乃。
裕進怪叫。
大家都笑起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