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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墨 第四章

作者︰亦舒類別︰言情小說

電話來了。

是王治平,「抱歉,忘了同二小姐說一句,已經替她在美國國際學校報了名,暑假後升讀第十班。」

印子月兌口問︰「翡翠對每一位歌星都這樣妥當?」

對方沉默一會兒,「當然不。」

「我例外?」

「你有潛質。」他笑。

印子也笑,掛了電話,去看妹妹,發覺羅薩蘿在紗帳床上睡熟,而母親津津有味在休息室看電視。

都不願意走了。

印子說︰「我出去一會兒。」

在門口,踫到一個挽著菜籃的女佣人。

「我叫阿新,王先生叫我來幫手,每天上午十時到,下午六時走。」

都想到了,沒有一件遺漏。

印子卻一個人乘車去找陳裕進。

陳家祖母來開門,「咦,印子,裕進去上中文課。」

「有地址嗎?我去找他,」

「你有急事?」

印子點點頭。

「不如你進來等他,我打電話叫他回來。」

「不,我去他那里比較快。」

「老師住牡丹路三十號二樓。」

印子禮貌地道謝,轉身匆匆離去。

她趕到牡丹路,才想伸手按鈴,有兩個中年婦人出來,上下打量她。

「咦,」一個說︰「這不是象牙香兒小姐嗎?」

「真人更漂亮。」

印子苦笑,朝他們點頭招呼。

待兩個太太一轉身,印子便按鈴。

裕進正上課,試用普通話與鄧老師討論李白生平,忽然對講機傳來印子的聲音︰「請問陳裕進在嗎?」

他整個人跳起來,以為是做夢。

鄧老師一看就知道誰來找。

「我馬上出來。」

他丟下唐詩與李白就往外跑。

老師說︰「今日到此為止。」

「謝謝老師。」

裕進一溜煙似消失在門口。

老師忍不住,輕輕走到露台往下看。

是她了,年輕人為之傾心的可人兒,只見大眼楮的她朝他不知說了甚麼,他輕輕擁抱她,把下巴放在她頭頂上喃喃安慰。

然後,他倆踱步離去。

印子輕輕說︰「真沒想到,一夜之間會有那樣大的變化。」

「這也許是人們口中千載難逢的機會。」

他們在小鮑園的長凳上坐下來。

20/12/1999

「裕進,我看過一篇小說,故事里有一對相愛的年輕人,可是,那女孩要到火星的衛星德莫斯去發展事業。」印子說。

「呵,是一篇科幻小說。」裕進說。

「不,裕進,我要去的地方,同火衛德莫斯的凶險沒有甚麼分別。」

「那麼!」裕進握緊她的手,「不要去,跟我到三藩市升學,讓我照顧你。」

印子不出聲。裕進只得問︰「故事後來怎麼樣?」

印子慘笑︰「離別的晚上,他承諾無論事情如何變化,他都會永遠愛她。之後,他失去她的音訊,只輾轉听說,在那個人吃人的罪惡衛星,她混得不如意。」

「他有尋找她嗎?」

「有,一直托人傳出消息︰‘回來,回來,我照樣愛你。’一日,她來到他的門口,她回來了!」

「啊!」

「她嗚咽地說︰‘我已經變了,變得你不再認得我’,‘不’,他堅決地說︰‘我永遠愛你’,他打開門——」

裕進緊張的問︰「怎麼樣?」

印子用手掩住臉︰「門外有一只-髒的小動物,是一只混身血污的狗。可是,它抬起頭來,那臉,卻是那女孩的面孔。裕進,在德莫斯,他們竟把她的頭接到狗身上去玩!」

「可怕!」裕進叫出來

「裕進,我怕我也會變成那樣。」

「印子,那不過是一個科幻故事。」

「不,裕進,這都是真的。你看孟如喬,好端端一個人,三年之內,酗酒、服毒、狂賭、日夜顛倒,時時狂歌當哭,她快變畸胎了。」

印子嗚咽起來。裕進不住用手拍她的肩,「跟我走吧!」

「不,裕進,不是我一個人的事。」

裕進又問︰「故事結局如何?」

「他看仔細了她,把她輕輕抱在懷里,堅決地說︰‘我永遠愛你’。」

「呵,他遵守了諾言。」

「在小說以外的現實世界里,恐怕不會有這樣結局,她已變成妖魔鬼怪,還有誰敢接近她。」印子落下淚來。

「但是,你仍然決定去那個德莫斯。」

印子蒼白地說︰「是。」

「你決定闖一闖。」

「是,我不甘心,我要戰勝我的出身。」

「讀好書,做一份工作,逐年升上去,也可以打勝仗。」

「那是你的世界,太遲了,我等不及了。」到這個時候,再笨的人,也知道劉印子是來道別,裕進握住她的手,放到臉旁。

他的胸膛之內,像是給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揪住,非常難受。

「你要離開我了。」他低聲說。

「不,裕進,只是我要去到另外一個環境找生活,你我勢必生疏。」

「事情未必有你想象中那麼壞,且慢悲觀。」

「不,裕進,那處只有更加可怕。」

21/12/1999

「我不舍得你走,我情願像從前那樣,拍廣告時我陪你整夜。」裕進說。

「不會了,以後我都不會再拍夜班,如果走紅,他們會用最好的時段遷就我。」印子說。

「如果不紅呢?」

「在這個行業,不紅,比死還慘,一定要紅。」

「那麼,印子,祝你大紅大紫。」

「裕進,讓我們保持聯絡。」

她緊緊握住他的手,以致縴細的手關節發白。

他們終于說了再見。

印子緩緩離去,裕進沒有送她,印子這次是去火星的衛星德莫斯,裕進無能為力。

她腳上印度墨畫的圖案尚未月兌落,她踏著那斑斕的蔓藤圖案向另一條道路走去。

那夜,真是裕進一生中經歷過最長的一夜,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十多二十次,天還未亮,最後一次起來找水喝,祖父含笑看住他。

「折騰整晚,為著甚麼?」

裕進用手搔頭,憔悴地坐下,祖父遞一大杯黑咖啡給他。

裕進慶幸兩祖都那樣了解體諒他。

祖父揶揄他︰「少年裕進的煩惱。」

裕進自嘲︰「超齡少年。」

「這是所有少年必經道路!刻骨銘心的戀愛,傷心欲絕的失望。」

「祖父,都被你說中了。」

「都是無可避免肯定會發生的事,我記得一首童謠這樣說︰‘校工校工,放棄希望,我們擁有的墨,多過你的洗刷’,牆壁一定有涂鴉,少年一定要戀愛。」

裕進笑出來。

「不過,」祖父納罕,「是甚麼厲害的對手搶走那女孩呢?」

「不是一個人,是她的事業。」

「啊,」祖父點頭,「難怪難怪,有志氣。」

裕進輕輕說︰「我會等她。」

祖父輕輕問︰「她知道嗎?」

「她一定明白。」

「已經那樣有默契了。」祖父頷首。

「我會等她對名利看淡,反璞歸真。」

「那可能是十年後的事呢。」

「我不介意等。」

祖父微笑,他不想潑少年冷水,十個月都太長,他才不相信裕進會等誰一輩子。

他轉頭去看報紙。

頭版是一張大彩照,照片里的女孩子雙眼是活的,像會對著每一個觀眾笑,標題說︰「翡翠新星劉印子,將在你心中留下最深印象。」

老人並不知道,這顆新星,就是他孫子心目中的可人兒。

22/12/1999

接著的個多月,有關劉印子的宣傳排山倒海涌來,有一張彩照,足十層樓近一百-那樣高,懸掛在游客區的商業大廈牆壁上。

裕進特地到對面馬路去眺望。

照片中的印子被打扮成洋女圭女圭那樣,可愛得不得了,但是,裕進覺得她真人更加好看。

她有電話來︰「我都不敢走過那間大廈。」

「為甚麼?」

「看到自己的照片放得那樣大,像個頭號通緝犯,多麼可怕。」

「唱片銷路可好?」

「今晚辦慶功宴,招待記者。」

「這麼快?」

「時間才是最大敵人。」

「我買了一件禮物祝賀你,已叫人送到你家。」

「裕進,不用客氣。」

「小小一點心意。」

門鈴響了,妹妹羅薩蘿去應門,捧著一大盒禮物進來。她跳蹦蹦地說︰「又有人送水晶花瓶。」

印子趨前一看,見是裕進筆跡,忙不迭拆開看。盒子里是一只座台單鏡頭望遠鏡。印子母親走出來看見,「咦,這是甚麼玩意兒?」

印子還未出聲,羅薩蘿已經搶著取餅說明書讀出來︰「創新手提電子天文望遠鏡,可看到四億光年範圍的蒼穹里去,輕易尋找一萬四千個星座……」

藍女士失笑,「神經病,誰送那樣的東西來?」

她忽然看到女兒表情里的一絲輕柔,心一動,沖口而出︰「呵,我知道了,是那個大學生。」

印子細細觀察那具望遠鏡。

藍女士試探地問︰「你同他還有來往?」印子沒有回答。

母親討好女兒︰「你自己已經是一顆明星,明星看明星,多麼有趣。」

門鈴又響起來。

「姐姐,是光明日報記者卜小姐。」

只見翡翠機構的宣傳主任蔣璋鄭重其事地陪著那位卜小姐進門來。

明敏的印子一看就知道那卜小姐不是省油的燈,她目光犀利,嘴角似笑非笑,帶著五分輕蔑上下打量這顆新星,正想給劉印子一個下馬威,忽然看到案頭的天文望遠鏡。

「咦!」卜小姐整張臉松弛下來,「觀星是你的嗜好?」

印子暗暗感激,裕進又救了她一次。卜小姐說︰「我也訂購了這個型號的望遠鏡,可是還未寄到,沒想到你已捷足先登,它可以看到奧里安星座。」

蔣璋吁出一口氣,「你們慢慢談。」

香茗、茶點,輕風徐來的大露台,卜小姐愉快地訪問了新星。題目已擬定叫「內心閃爍的劉印子」,罕有地贊美,戒除時下記者對明星的挖苦、諷刺、描黑。

蔣璋向老板報告︰「他們喜歡她。」

「那多好。」

王治平貼在老板左邊,輕輕說︰「她已經出名了,現在,只需鞏固名氣。」

23/12/1999

「電影幾時開鏡?」老板問。

「下星期一。」王治平答。

「盡鮑司力量把她捧紅。」

「明白。」

王治平猶豫一刻,討好地問︰「是見她的時候了嗎?」

「再遲一些。」

「遲到幾時?」

「影片拍到三分一,才安排見面未遲。」

是,那個時候,退出已經太遲,只得順從。

多麼陰毒。

那天晚上,藍女士叫住女兒︰「印子,有事找你商量。」

自從印子當家之後,她的口里客氣得多,嘴角含笑。

印子淡淡轉過頭來,「又是說錢?」

「唉!真是……」她居然有點不好意思。

「怎麼樣?」

「印子,如今你已有固定收入,仍然三五千那樣付我家用,好不瑣碎,我想,不如把入息分一半出來給媽媽——」

「一半?」

「我還得負責妹妹的生活費用呀。」

印子看著母親,目光瓔瑁藍女士不禁有點畏懼。這孩子對母親的要求,從未試過婉拒,今日是怎麼了?

她忽然听見印子清晰地說︰「不,那百分之五十我得用來儲蓄,等足夠數目,我會回到學校去。至于家用,我拿多少出來,你收多少,如果不滿意,可以同妹妹搬出去。」

藍女士怔住,她沒想到印子會講出這麼嚴厲的話來,並且立刻給母親一個不是選擇的選擇。

「但是——」

「我給你多少就是多少。」印子斬釘截鐵地再說一次,她母親立刻退回臥室。

印子握緊拳頭,有錢了,有聲音,有主見。

否則,甚麼都不必講。

她並沒有用那座天文望遠鏡來觀星,每天回家,都累得忙不迭爬上床,做夢還念著對白台詞,她做不到導演的要求,常看臉色,愈是努力愈是僵,她知道背後有工作人員說從未見過那樣漂亮的笨女,這叫她更累。

她同陳裕進訴苦︰「真辛苦。」

「可是,也一定滿足。」

「不,我不快樂。」

裕進有點詫異,這不是她堅決要走的黃磚路嗎?

「不同你說了,明日一早外景。」

彼此都有隔膜。

祖母見他掛上電話,過來問︰「是同媽媽說話?」

裕進只是陪笑。

「暑假快過去,中文也學得頗有成績,父母催你回家啦。」

「我想多留一年。」他鼓起勇氣。

「甚麼?」

「我會找個碩士班讀。」

「裕進,為著某個初相識的女孩子犧牲寶貴時間並不值得。」

24/12/1999

祖母沒好氣,「與你十二歲時愛上一雙溜冰鞋一樣。」

裕進不想分辯,「是,不同年紀,戀上不同對象。」

祖母伸手捧住他的臉,「我可不理,你是我的孫子,不屬我的責任,我永遠溺愛你。」

裕進緊緊握住祖母的手,他是個幸運兒。

「我得留下來,她需要我的時候,我會在她身邊。」

祖母不再說甚麼。

憑經驗,老人家知道,她需要他這種機會已經很微。

第二天一早,印子起床準備出發工作。

助手阿芝上來按鈴,印子把化妝箱交給她。

下得樓來,剛想上車,有人在背後輕輕叫她︰「馬利亞。」

誰?印子混身寒毛豎起來。

她轉過頭去。

助手阿芝比她更警惕,立刻把印子推上車,鎖上車門,叫司機開車。

「馬利亞,是我。」

那人在車外高聲叫。

印子驀然認出了他,「停車。」

她按低車窗,看清楚了這個人。

是他,是佛德南羅茲格斯,那個葡萄牙人,青紫色臉皮,高大但佝僂,穿著稀縐襯衫,十分襤褸。

印子怔怔地看住他。

闊別了十年,現在找上門來了。

「馬利亞,我知道是你,你現在可出名了。」

助手急問︰「這是誰?我們不方便與他多說話。」

印子忽然笑笑,「這是我生父。」

阿芝大吃一驚,實時噤聲。

這樣猥瑣的外國人會有如此精致秀麗的女兒,真是天下最諷刺的異數。

「他一早-棄我們母女,」印子輕輕說︰「現在不知有甚麼事。」

那外國人說︰「印子,想問你借錢——」

印子打斷他︰「我有多余的錢,扔到海里,看它往東還是往西流,也不會給你,司機,開車。」

她把他像乞丐那樣撇在路邊。

車子駛出老遠,阿芝躊躇地說︰「他——會不會告訴記者?」這件事,恐怕要向上頭報告。

印子漠然答︰「我不怕。」

「記者若追究下去的話……」

「我的確出身清貧,家庭復雜,這是事實,何必隱瞞,又不是我的錯,我不擔心。」

「印子,你夠勇敢。」

印子苦笑,「我所擔心的是怎樣演好今日這場戲。」

一直到現場印子都保持緘默。

那場戲是一個少女遭同伴欺壓,在雨中被迫到牆角。印子忽然有頓悟,她怒吼起來,反撲撕打,用盡全力,做到聲嘶力歇,對手招架不住,喊起救命,拚命逃走,印子這才緩緩蹲下,掩住一臉血污,哀哀痛哭。25/12/1999

導演驚訝地站起來,「終于開竅了,謝謝天。」

印子混身淋濕,冷得發抖,站起來,四肢不受控制地顫動。

助手取來大毛巾蓋在她身上。

有人遞一杯熱茶給她,印子一抬頭,見是王治平。

他輕輕說︰「演得很感人。」

印子情緒尚未抽離,說不出話來。

「印子,老板來探班。」

她茫然抬起頭。

王治平從未見過那樣楚楚動人的面孔,不禁怔住,印子濕發搭在額上,自然形成一圈圈,臉上化妝污垢使她看上去比真實年齡更小,晶瑩雙眼蒙著一層淚膜。

他不敢逼視,這是大老板的人,看多一眼都是死罪。

「老板在那邊。」

印子輕問︰「是電影公司老板?」

「是翡翠機構總裁洪鉅坤。」

印子沉默。

扒,是那個支她薪水替她付房租為她妹妹找到國際學校的人。

「在哪里?」她抬起頭。

「請跟我來。」

王治平把她帶到一張折椅前,那個人一看見印子,立刻照外國規矩站起來。

印子覺得舒服,啊,並沒有老板架子。

只見那中年人微微笑,雙手插在口袋里,並不出聲。

印子叫聲洪先生。

伴君身上西裝無比熨貼,身體語言充滿自信,長方面孔,長相身形都不差。

「請坐。」他客氣地招呼印子。

印子坐下,王治平退到一角。

「你演得很好。」

印子失笑,早一天她還是最漂亮的蠢女。

導演過來叫聲洪先生,「今日早收工,印子,你可換衣服了。」

印子心底明白,他們一早已串通好。

這是戲外的一場戲。

阿芝過來,「印子,這邊。」

印子到化妝間換上平時愛穿的大襯衫粗布褲。

伴鉅坤親自過來問︰「可以走了嗎?」

印子回眸嫣然一笑。

中年人的精魂被那個笑臉撞散,平日運籌帷幄,英明果斷的他已練得百毒不侵,這個無名的微笑卻叫他想起許久許久之前,當他還在徙置區天台木屋讀初中的時候,一個小女同學的笑靨。

他與那女孩先後輟學,他去工廠做學徒,她,听說到一間叫瓊樓的舞廳當女招待。

這件事,到今日叫他想來還有點心酸,他竟怔住半晌。

印子說︰「可以走了。」

他想指住荊釵布裙的劉印子對全世界名媛說︰「看,所有華麗的名牌其實並不能增加你們的姿色。」

26/12/1999

印子問︰「去甚麼好地方?」

「一起吃頓飯吧。」洪鉅坤答。

印子已經知道那一定不會是一個公眾場跋。

司機緩緩把車駛過來,他親自拉開車門讓印子上車。

他早已摔掉窮根了,但今晚忽然想起,少年時擠公路車送貨,被售票員用腳踢阻他上車的情況。

他比平時沉默。

車子駛到游艇會,他下車,領印子到一只船上。

印子留意到船叫慕晶號。

「慕晶是家母的名字。」

印子沒想到他是孝子,不禁看多他一眼。

「家母已八十二歲。」

他與她說起家事來。

船員接他們上船,他請印子到甲板小坐,他自己喝酒,給印子一杯隻果汁。

船輕輕駛出海港。

印子忽然問︰「你有子女嗎?」

「一子一女,叫其皓與其怡,都在英國讀高中,明年赴美升大學,年紀與你差不多。」

印子見他那樣坦誠,倒也覺得舒服。

「多謝你扶掖。」

他欠欠身,「公司靠你賺大錢呢。」

印子笑了,「翡翠捧哪個都是明星。」

「啊不,觀眾十分喜歡你,這一點勉強不得。」

「你的援助,解決我的窘境。」

伴鉅坤倒也感動,這女孩知道好歹。

吃的是西菜,精致,但淡而無味,小小碟,也吃不飽。

他忽然吩咐侍者幾句,沒多久,一盤香味四溢的烤牛肉捧上來。

他笑說︰「醫生叫我少吃紅肉,我戒不掉。」

肉半生,切下去,淌出血水。

印子可以想象他對付商場上對手,大抵也是這個樣子︰活生生吞下肚子。

「妹妹喜歡新學校嗎?」

「她非常開心。」

印子有點松懈,她在甲板上伸了個懶腰。

伴君月兌掉了西裝外套,索性連領帶也解下。

其實,他倆身世有許多相同之處。

他說︰「咦,你腳上的圖案呢?」

「洗月兌了。」

「是印度民族風俗吧。」

「是,一個朋友替我畫上。」

伴君試探地問︰「是男朋友?」

印子否認︰「我沒有男朋友。」

他笑,「我又不是娛樂記者。」

印子答︰「我的確沒有男朋友,有甚麼瞞得過你的法眼呢。」

這是真的,對她一切,他知道得十分清楚。

他看看手表,「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印子也有點詫異,他們竟然談得那樣投契,一頓飯吃了兩個鐘頭。

船緩緩駛回去。

27/12/1999

埃灣停泊著許多白色的游艇,有人看見慕晶號,便笑說︰「那只是洪鉅坤的船。」

一個年輕人轉過頭來,「都會里太多巨富。」

他正是陳裕進,陪祖父母到朋友船上散心。

「暴發戶多得很。」船主感喟,「游艇注冊號碼已達五位數字了。」

「這個洪鉅坤,很有點名氣。」

「是,」船主掩嘴笑,「真有他的,特地成立了電影及唱片公司來捧女明星。」

「這樣勞民傷財?」

「可不是,最新對象,叫劉印子,才十多歲。」

陳裕進怔住。

再看時,那艘慕晶號已經遠去。

他站在晚風里發呆,許久不動。

慕晶號上的印子卻不知道她與裕進擦身而過。

她只慶幸洪鉅坤當天沒有進一步要求。

他靜靜把她送回家中。

印子累得虛月兌,進門,隱約听見母親在偏廳搓牌,妹妹在電話中與小朋友咕噥地不知說些甚麼,看表面,也就是一個正常的家。

她卸妝淋浴,裹著毛巾,倒在床上。

印子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醒轉來,看見母親在床頭翻看她的劇照。

「醒了?」她似有話要說。

印子套上睡衣。

「猜今天我看見誰。」

印子心中有數。

「是你父親,找上門來,求助。」

印子不出聲。

「我請他進來,叫佣人斟茶切水果招待他,真痛快,等于告訴他︰看,當年你若沒有欺騙及遺棄我們母女,這個家你也有份。」

印子仍然不聲響。

「今天工作很辛苦?」

她搖搖頭。

「你放心,我沒有給他錢,我對他說︰待你百年歸老,印子一定會替你安排後事。」

印子忽然說︰「這樣,他會憎恨我們。」

藍女士哈哈大笑起來,聲音像受傷的狗,「你怕嗎?」

印子淡淡說︰「我才不怕。」

「我惟恐那乞丐不知我有多討厭他。」

印子也笑,她知道此刻的她也像母親那樣,扭曲了整張臉。

「睡吧。」

印子熄了燈。

第二天,壞事就發生了。

拍完戲,與阿芝一起收工,本來已經上了車,忽然想起漏了外套,叫阿芝回頭去找。

就在這個時候,有兩個人圍上來,一左一右拉著印子手臂,另外一個女人竄出來,拚死力一連霹靂啪喇掌了印子十來個耳光,一邊狠狠地咒罵︰「你膽敢搶我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