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寫意終于讀完了所有的信。
她揉一揉酸澀的眼楮,自安樂椅里站起來,拉開窗簾,天已經亮了,她竟花了三個通宵來讀遍所有心扉的信。
那些信已被父親編上號碼,順序讀來,猶如一本厚厚的小說,字里行間,充滿人間悲喜傳奇。
她听到父親咳嗽聲。
接著,他出來了。
他每朝清晨第一件事,便是到園子剪一朵鮮花,供奉在母親的照片前。
他問女兒︰「終于看完了所有的信?」
于寫意點點頭。
于新生嘆口氣坐在女兒對面,俯首無言。
「你一直一天給她寫一封信,從不間斷?」
于新生頷首,「直至她去世。」
「多少年?」寫意問父親。
「二十多年。」
寫意沒想到父母之間會有這樣蕩氣回腸的舉止。
卻仍然有點不明白,「為什麼不面對面講清楚呢?」
于新生答︰「她喜歡寫信,就寫信好了。」
「你愛她。」
「是。」
「母親一直知道後期那個心扉是你吧?」
于新生莞爾,「當然知道。」
「但卻沒有拆穿。」
「這是我們交流的唯一渠道。」
寫意當然記得母親是個不愛言笑的人,即使對唯一的女兒亦如此,她時常緊緊擁抱寫意,不發一言,半晌,淚流滿面,寫意自兩歲開始,便會輕輕替母親拭去眼淚。
寫意遺憾,「母親去世得太早。」
「我們婚後日子過得不錯,她不是不快樂的。」
在她去世一周年紀念日,父親把他們的信拿出來給她看,那些信包括梁守丹自寫自答部分在內。
于新生說︰「我很慶幸能與她在一起共度那麼多快樂日子。」
寫意問︰「信中其他的人物呢,像神秘的侯書苓,像老好羅倫斯洛,像可愛的沈女士,他們可好?」
于新生緩緩地搖搖頭,「我不知道他們的下落。」
寫意喃喃說︰「也許他們只是配角,他們不重要。」
寫意卻知道,一直以來,祖父母對母親略有成見。
「我的童年、少年生活,勝母親多多。」
于新生答︰「你媽媽沒有童年,但很奇怪,一直到中年,她都仍然維持少女心態。」
「我知道,每天黃昏,她都去開信箱,收心扉的信來讀。」
寫意自十一二歲起就奇怪那是什麼人寄來的信,從不間斷,而母親每次讀完信,心情都輕盈起來,臉上閃著晶瑩的光輝,使她容顏更加美麗。寫意老希望她遺傳母親的身段容貌,但是沒有,她長得像父親,端莊,但不算出色。
「寫意,祝你十七歲生辰快樂。」
「謝謝你,父親。」
寫意再揉揉眼楮,「我要上學了。」
她略加梳洗,抽起書包,出門。
寫意開一輛小小敞篷車,她沒有直接到學校,她先到母親墓前致敬。
她默默地說︰「母親,我看了你的信,了解了你的一生,現在,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愛冷氣候中,寫意站著良久,忽然之間,一只鳥拍翅飛向灰紫色的天空,寫意一抬頭,驀然發覺身邊有個人,她一怔,那人在什麼時候已悄悄站在她身後?
男子穿著灰色長大衣,頭發斑白,高大,正低頭哀悼,並無攜帶花束。
寫意轉過頭去問︰「閣下又是誰?」
他的思潮被打亂了,略覺不快,抬頭看著于寫意,半晌也問︰「閣下是誰?」
寫意說︰「我們拜祭的是同一個吧。」
「我來向梁守丹女士致敬。」
寫意說︰「她是我母親。」
那男子退後一步,臉色在該剎那變得祥和溫柔,「你長得不像你母親。」
「你認識家母?請問你是哪一位。」
那男子也忙不迭問︰「你可是姓于?」
「是,我叫于寫意,家父于新生。」
那男子點點頭,「啊,他們終于結了婚,且生下女兒。」
寫意心一動,上下再次打量他,「我想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你是洛先生。」
是,那的確是羅倫斯洛,他沒想到少女會把他認出來,又驚又喜又傷感。
他呆半晌,對寫意說︰「我認識守丹的時候,她恰恰同你現在這麼大。」
寫意微笑,「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復回。」
羅倫斯洛哀傷地頷首,「我最近才得知她去世的消息,這些年來,她生活低調,一直沒露面。」
寫意吁出一口氣。
「你怎麼會把我認出來?」羅倫斯洛問。
寫意義笑笑,結伴與洛先生朝小路走去。
「我當然認得你,洛先生,我十分感激你那樣愛護家母。」
羅倫斯洛一震,看住寫意,那女孩子一雙清晰的妙目也正看著他,她竟知道他的心意!多年來人們只知道羅倫斯洛是個奴才、跟班、傍友,最主要的工作是替老板物色異性,以及把她們服侍得妥妥帖帖,愛上梁守丹,是他心底最深最黑的秘密,他以為他會安全地把這秘密帶到墳墓里去,誰知在今日,一個陌生少女輕描淡寫道破了它。
羅倫斯洛覺得這個早晨特別寒冷。
「你是誰?」他失聲問,「你簡直是個鬼靈精。」
寫意很溫和,「不需要那麼聰明也知道你第一眼看到她已經愛上了她,所以你對她那麼好,對她母親更好。」
羅倫斯洛鼻子一酸,連忙低下頭,免得少女看到他的熱淚,他的心緩緩絞動,他記得那麼清晰,第一次見到梁守丹,她穿著母親不稱身的舊衣,他講的每一句話,都惹得她笑……
仿佛只是上幾個月的事罷了,當中的歲月去了何處?驀然梁守丹的女兒都這麼大了,且靈敏過人。
寫意連忙把握機會,「洛先生,請問,侯書苓現在何處,他可安好?」
羅倫斯洛連忙回到現實世界來,這女孩比她母親更不好應付,他非小心翼翼不可,「他過隱居生活已經很久,不問世事。」
「有沒有再結婚?」
羅倫斯洛詫異地問︰「誰,誰告訴你一切,是你母親?」
「不,憑我自己推想。」
餅一會兒羅倫斯洛答︰「沒有,他沒有再婚。」
「你呢,你的婚姻生活可愉快?」
「尚過得去,我的女兒比你大一歲,兒子比你小一歲。」
「那多好。」寫意有點老氣橫秋,「像你這樣的好人,應該生活得好。」
羅倫斯洛笑了,少女的神情,像足當年梁守丹,無形中,她的生命已得以延續。
「我想我們該說再會了。」
「于寫意,我祝你永遠幸福。」
「你也是,洛先生。」
羅倫斯洛忽然忍不住,把于寫意摟在懷中,緊緊擁抱,那感覺,像煞當年,他擁抱梁守丹。
然後他放開少女,頭也不回地離去。
他並沒有留下電話地址,那一切都不重要,他已滿載而歸,他看到了梁守丹的女兒。
寫意看著他的背影,覺得他給母親的故事,帶來了總結。
「心扉,告訴你一個消息,我今晨生下女兒,重二點六公斤,非常細小的嬰兒,可喜的是,長得完全不像我,五官以致面形,都似她父親。我沒有說過吧,心扉,我其實並不喜歡自己,現在如願以償,內心有點安慰,以後,我將成為女乃粉專家,終日團團轉,為新生兒服務,累得無暇再去思考生命中其他大問題。」
「守丹,對新生兒有什麼期望?」
「心扉,她隨便做什麼都行,也可以什麼都不做,我對她完全沒有期望,她吃多點,睡好點,已是報答了父母。」
「守丹,你的育兒態度十分正確。」
「心扉,今朝起床,進育嬰室,看到小寫意熟睡的面孔,覺得那是全人類最可愛的臉。回到廚房,喝著熱茶,忽然落下淚來,她給我那麼多喜悅,我能回報她什麼?前途只是生老病死罷了。」
「守丹,你那想太多的毛病又來了。」
「心扉,請開導我。」
「守丹,生命路上還有其他許多風景,小寫意會覺得高興熱鬧的,不要為未來歲月擔心,今天的憂慮,今天當已經夠了。」
「心扉,今天,小寫意無意中說‘姆媽媽’並且張開手,‘哈’一聲笑出來。」
「守丹,對你來說,那無異是世上最好听的聲音。」
「心扉,是是是是,你說對了,你不愧是最了解我的人。」
「守丹,好好生活,好好愛你的家。」
「心扉,謝謝你給小寫意的兩歲生日禮物,我已經把音樂手表替她戴上,並教會她按鈕,她笑起來,像小小安琪兒,奇怪,怎麼樣看,都覺得她是世上最可愛的孩子。」
「心扉,今日到市中心辦點重要手續,忽然看見一個背影,我喜孜孜跑上去,在他身後叫‘書苓’,那人轉過頭來,卻是我看錯了,那完全是個陌生人,不是侯書苓,而且也不十分像,那人對我很客氣,但是他的妻子忽然沖過來拖住他,並且狠狠問我‘你找誰’,我只得退下,太冒失了,那人一點不像侯君。」
「守丹,思念故人,正好說明你念舊。」
「心扉,我希望我可以再遇上侯書苓,再共他在幽暗的水晶燈下吃飯,從前小,不懂得,把他當怪人看待,現在,我希望可以成為他的朋友。」
「守丹,侯君會了解。」
「心扉,今天是我結婚五周年紀念,也許你不會相信,要到現在,我才剛剛領會到,我的的確確,實實在在,真真正正,已經成家立室,在這之前,我還有做夢的感覺,抑或,我們一生都是個持續的夢,或許,我們應當同莊周討論這個問題?哈哈哈哈。」
「守丹,很高興看到你這麼樂觀,希望這是一個開始,你的人生觀會有新的轉變。」
「心扉,小寫意說她今日進幼兒班,她沒有哭泣,有洋童欲上前欺侮她,被她一掌推開,她比我更懂得保護自已,我十分放心。」
「心扉,我教會寫意的中文名字,新生堅持要她學中文,我則猶疑,經過海關,制服人員往往笑著逗她︰‘你好,小柄民’,我不知道應否從上大人孔乙己開始,還是怎麼樣。」
「心扉,我與新生回家探親,于先生于太太看到寫意,樂得什麼似的,于太太忽然哭泣起來,人類對于他們子孫,竟有那麼大的愛念,可是又那麼疏忽地們的上代,是什麼意思?」
「心扉,于先生極喜歡寫意這各字,我很高興,奇怪,從前,我才不理會別人怎麼想。」
「心扉,你會不會覺得我的信乏味?絮絮地向你訴說生活中無關重要平凡普通的細節。」
「心扉,寫意的作文貼了堂。」
「心扉,我們再次回家探親,于太太說寫意長得像她,安排兩祖孫睡一個房間,寫意十分會討大人歡喜,不比我,我自幼是個討人嫌的孩子。一晃眼,寫意已經六歲,我在這個年紀,已失去父親,往事如浮塵,要很細心,才會意味到它的存在。」
「守丹,今天卻是實實在在的,請好好掌握。」
「心扉,我真要感激新生,是他給我帶來新生。」
「守丹,新生掌握在你自己手中。」
「心扉,我帶寫意去掃墓,輕輕問她‘囡囡,媽媽的小鮑主,當媽媽去世,你會不會來媽媽墓前致意’,她毫不猶疑地答︰‘會,並且帶美麗的花來’,我很寬慰。」
「守丹,你永遠令我驚奇,現在,你談及死亡,如談一出戲一樣。」
「心扉,死亡比任何劇情來得自然。」
「守丹,新生近年如何,你好久沒有說及他。」
「心扉,新生很好,他在大學做事,像是升了級,我對他的事業非常無知,我們實行男主外,女主內的生活方式,我極少上街,連母女衣服都由他買回來,對了,你會不會覺得奇怪?」
「守丹,只要當事人覺得滿意,那生活便是好生活。」
「心扉,我與新生的世界小小小,小得不得了,說實在的,我的生活範圍一直局限在狹小的天地里,母親的見聞閱歷廣闊得多,但是,那又給她帶來什麼好處?我不願意步她的後塵走出去。」
「心扉,今天,是寫意小學畢業的大日子,她明年要做中學生了。」
「心扉,寫意的功課成績出乎意料之外的好,一定像她父親,毫無疑問,你還記得我嗎,一科代數做了六年也沒有及格過,我曾希望寫意千萬不要似我,上主已听我的禱告,還有,寫意已長得我一樣高。」
「心扉,新生問我,有心事為什麼從來不對他傾訴。」
「守丹,告訴他,寫信也是一樣。」
「心扉,寫出來比說出來容易得多。」
「守丹,各適其適,你覺得用什麼方式好都可以。」
「心扉,有些人口舌便捷,伶俐非常,我同你大概都不是那種人。」
「守丹,最近信為何稀疏?」
「心扉,我身子不適。」
「守丹,有無告訴新生,有無到醫生處檢查。」
「心扉,請你鎮定一點,我已去醫生處檢查,報告出來,我遺傳了母親的疾病,將盡力醫治。」
「心扉,我的心情十分平靜,比起母親,我幸福得多,我有新生與寫意作伴,而且,我還有你。」
「心扉,為何沒有回信?請勿為我過度優慮。」
「心扉,在這種時分,你應給我片言只字。」
「心扉?」
「守丹,我竟不知道寫什麼才好。」
「心扉,一直以來,你都知道要給我寫什麼?」
「守丹,我詞窮了,祝福你。」
「心扉,寫意竟停學整個學期,來陪伴媽媽,我們天天摟在一起過日子,她陪我到醫院治療,陪我喝茶逛街,這個孩子才十四五歲,已成熟老練得似成年人,我沒有什麼放不下的心事,我手頭上稍有節蓄,你是知道的,新生是個有能力的父親,寫意沒有什麼遺憾。」
「心扉,于先生于太太來看我,于太太哭了,這些年來,我們之間到底有些感情,我沒說什麼話。」
「心扉,昨夜我做夢,看到父母親,一時忘記自己也早是人母,睡夢中,我還沒有長大,穿著最好的小大衣小靴子,爸媽非常年輕漂亮,爸爸輕輕抱起我,親吻我的臉,說︰‘丹丹,爸爸來接你走了’,醒後十分寬慰,我渴望與父母重逢已有一段老長日子,有生之年,從來沒有忘記他們懷中的快樂適意,我的願望也許將可實現。」
「心扉,為何你只寄給我一張空白紙張?」
「心扉,新生瘦了許多許多,深夜醒來,看見他獨坐一角流淚,他是那種沒有經過風霜的人,外表比我成熟,實則不堪一擊,我舍不下他。」
「心扉,我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弱,已到身不由己的地步,健康的時候,我可以獨力帶大寫意兼打理全屋家務,現在要靠看護服侍,實非我所願。」
「守丹,我唯一的安慰,是你平靜的心境。」
「心扉,因為我毫無不甘心之處。」
「守丹,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心扉,可否請你代我聯絡兩個人?」
「守丹,是侯書苓與羅倫斯洛吧。」
「心扉,你能不能夠找到他們?」
「守丹,我托人查了許久,全無影蹤,侯氏在本家的生意已全盤讓出,他銷聲匿跡,雲游四方,洛君已移民他國,影蹤全無。」
「心扉,你時常勸我忘記過去。」
「守丹,別誤會我沒盡力替你尋找他們。」
「心扉,我不會對你有任何誤會。」
「守丹,安心去做最後一次手術。」
「心扉,手術假使成功的話,我想,我們也該見個面,從筆友成為真正的朋友。」
「守丹,朋友形式毫不重要。」
「心扉,我是你最後一個讀者,主持信箱那麼多年,你一定累了,等我不再寫信那一日,你也可以榮休。」
「守丹,心扉信箱早已結束,我只為你一人服務。」
「心扉,謝謝你。」
于寫意坐在天地出版社,與總編輯談話。
那位劉先生問︰「于小姐,這是最後一封信?」
寫意點點頭。
「敝同事讀過原稿之後,十分感動。」
寫意問︰「那麼說來,這些信可以出版?」
「于小姐,如果這是你第一本創作的話,我們有種感覺,你有從事寫作的潛能。」
寫意搖搖頭,「我只想出版這本書。」
劉編輯很婉轉,「對,先出了這本再講。」
寫意覺得寬慰。
「于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想建議你把小說頭一部分修改,情節太過曲折了,不夠生活化。」
寫意不加思索地說︰「我不欲作任何修改。」
「于小姐,你不覺得故事發展太過戲劇化?」
寫意不出聲。
敗多很多時候,生活中真實的人與事,比編排的故事更加戲劇化。
劉編輯愛才若命,嘆口氣,「也許,在下部作品中,你會稍微改變作風。」
寫意仍然不作答。
劉編輯真怕她會將原稿拿回去,連忙咳一聲,「我們的合同已經擬好,請過來一看。」
寫意看了看那張簡單的合約,在上面簽了名字。
「于小姐有沒有想過書名叫什麼?」
「我還沒決定。」
「那麼,于小姐考慮周詳後請告訴我們。」
寫意點點頭。
劉編輯一直把寫意送到門口。
他忽然說︰「有一位終身筆友,倒是十分理想的事。」
寫意只笑,不答。
「不過,」劉編輯感喟,「除非像你小說主角那樣,自己寫信給自己,否則,哪里去找天長地久的筆友。」
寫意唯唯諾諾。
「我想到了,這本書,就叫做心扉的信。」他十分興奮,「于小姐,我們的心,也有一道門,要打開這一道門,真不容易,試想想,誰會敢把心中的話輕易對人說?」
寫意見目的已達到,便耐心地听他發表意見。
懊幾次,她都想告訴這位好心的編輯,她給他的原稿,並非一本小說。
而信里的人物,並非虛構,那些人那些事,的確存在過,若干配角,現時仍在世上生活。
但是最終寫意什麼都沒有講。
她平和地與劉編輯話別。
扒,要打開心扉,講出肺腑之言,談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