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歲的生日,我自己一個人度過,沒有人記得。如果當年我嫁了個小職員,縱使他只賺那麼三五千,四年下來,或者也有點真感情。帶孩子辛苦,生命再缺乏意義,在喧鬧繁忙中,也就過了。說不定今日孩子親著我的臉說「媽媽生辰快樂」,丈夫給我買件廉價的時裝當禮物……我是不是後悔了?
我照常吃了飯,站在露台上看風景,維多利亞港永遠這麼美麗。幾乎擁有每一樣東西的勖存姿卻不肯走出一間三百-的房間。
「但是我不能控制生命。」勖存姿在我身後說道。
「勖先生。」我詫異,他出來了。
他說︰「你寂寞嗎?」他把手擱在我肩膀上。
我把手按在他手上。「不。」
「謝謝你!」勖存姿說。
「為什麼每個人都謝我?」我笑問,「我做了什麼好事?」
「家明會來看我們。」他說。
我一呆。「真的?」我驚喜,「他回來了?」
「不,他只是來探訪我們。」他說。
「呵。」我低下頭。
我又抬起頭打量勖存姿。他還是很壯健,但是一雙眼楮里有說不出的疲倦,臉上一絲生氣也看不到,我暗暗嘆口氣。
「今天是我生日。」我說。
「你要什麼?」勖存姿問我,「我竟忘了,對不起。」
我苦笑。我要什麼?股票、房子、珠寶?
「我知道,」他撫模我的頭發,「你要很多很多的愛。如果沒有愛,那麼就很多很多的錢,如果兩件都沒有,有健康也是好的。」
「我不仍是有健康嗎?」我勉強地笑。
「喜歡什麼去買什麼。」他說。
「我知道。」我握著他的手。
「休息吧。」勖存姿說,「我都倦了。」
但我不是他,我一天睡五六個鐘頭怎麼說都足夠,平日要想盡辦法來打發時間。
我上街逛,帶著辛普森。逛遍各店,沒有一件想買的東西,空著手回家。我請了師傅在家教我裱畫,我知道勖存姿不想我離開他的屋子。裱畫是非常有趣味的工作,師傅是一個老年人,並不見得比勖存姿更老,但因為他缺乏金錢名譽地位,所以格外顯老。
師傅問我還想學什麼。
我想一想︰「彈棉花。」我說。
他笑。
我想學刻圖章,但是我不懂書法。彈棉花在從前是非常美麗的一項工作,那種單調而韻味的音響,工人身上迷茫的汗,太陽照進鋪面,一店一屋的灰塵,無可奈何的淒艷,多像做人,毫無意義,可有可無,早受淘汰,不被懷念,可是目前還得干下去,干下去。
勖存姿看著我說︰「呵你這奇怪的孩子,把一張張白紙裱起來,為什麼?」
我笑笑。「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我們豈一定要裱乾隆御覽之寶。」
他笑得很茫然。勖存姿獨獨看不透這一關,他確信錢可通神,倒是我,我已經把錢銀看得水晶般透明,它能買什麼,它不能買什麼,我都知道。
我陪著他度過這段困難的時間,鎮靜得像一座山。但是當家明來到的時候,我也至為震驚。我看著他良久說不出話來,一顆心像懸在半空。
「家明——」我哽咽地。
「我是約瑟兄弟,」他和藹地說,「願主與你同在,以馬內利。」
他剃了平頂頭,穿黑色長袍,一雙粗糙的鞋子,精神很好,胖了許多許多,我簡直不認得他,以往的清秀聰敏全部埋葬在今日的純樸中。
「家明,勖先生需要你。」我說。
「請勖先生向上帝懇求他所需要的,詩篇第二十二篇︰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說。
「家明——」我黯然。
「我的名字是約瑟。」家明說。
「信上帝的人能這麼殘忍?」我忽然發怒,「耶穌本人難道不與麻瘋病人同行?你為什麼置我們不理?」
「你們有全能的上帝,」他的聲音仍然那麼溫柔,「何必靠我呢?‘在天上我還有誰呢?在地上也沒有值得仰慕的’。‘人都是說謊的’,姜小姐,你是個聰明人,你想想清楚。」
「上帝?」我抓住他的袍角,「我怎麼能相信我看不見的人?」
「‘沒有看見就相信的人有福了。’姜小姐,我們的眼楮能看多深,看多遠?你真的如此相信一雙眼楮,瞎子豈不相信光與電,日和月?」
「家明——」我戰栗,眼淚紛紛落下。
「只有主懷中才能找到平安。」他說,「姜姊妹,讓我為你按首禱告。」
「家明——」
「姜姊妹,我現在叫約瑟。」他再三溫和地提醒我。
他輕輕按著我的頭,低頭閉上眼楮,低聲開始禱告︰「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
我叫,「不,家明,我不要禱告,家明!」
他睜開眼楮,「姜姊妹——」
我淚流滿面,「家明,我是喜寶,我不是什麼姜姊妹,在這世界上,我們需要你,我們不需要一本活聖經,你可以幫助我們,你為什麼不明白?」
「我不明白,」他平靜地說,「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麼?我不明白上帝?」我站起來問他,「他可以為我做什麼?你要我怎麼求上帝?」
「安靜,安靜。」他把手按在我肩膀上。
我瞪著他,苦惱地哭。
勖存姿的聲音從我身後轉來︰「喜寶,讓他回去吧。」
我轉過頭去,看見勖存姿站我身後。我走到露台,低下頭。
「你回去吧,家明。」勖存姿說。
「謝謝你,勖先生。」宋家明必恭必敬地站起來,「我先走一步,日後再來。」
女佣替他開門,他離開我們的家。
「勖先生!」我欲哭無淚。
「隨他去,各人的選擇不一樣。」他說。
可是宋家明,那時候的宋家明。
勖存姿重新把自己鎖在書房里。
辛普森跟我說︰「你出去散散心吧,去打馬球。」
「我情願打回力球。」我伸個懶腰。
「那麼去澳門。」辛普森說。
「賭?」我想到那個金發女郎,她可以輸淨邦街的地產。我不能朝她那條路子走。
「不。」我說,「我要管住我自己。我一定要。」
「你每日總要做點事,不能老是喝酒。」
我微笑,抬起頭,「你知道嗎,辛普森太太,我想我已經完了。」
「你還那麼年輕?」她按住我的手。
我撥起自己的頭發,用手撐住額角。「是嗎,但我已經不想再飛。」
「姜小姐,你不能放棄。」
我嘆口氣。「為什麼?因為我心腸特別硬,皮特別厚,人特別潑辣?別人可以激情地自殺,我得起勁地活到八十歲?真的?」
辛普森無言。
「謝謝你陪我這些年。」我拍拍她的手。
「是我的榮譽。」她衷心地說。再由衷也還是一副英國口吻,夸張虛偽。
我搖搖頭。
「你可覺得寂寞?」
「不。勖先生不是日日夜夜地陪伴著我?」我說。
辛普森嘆口氣。
一個深夜,勖存姿跟我談話。他說︰「喜寶,如果你要走,你可以走。」
「走?我走到什麼地方去?」我反問。
「隨便什麼地方,你還年輕……」
「離開你?你的意思是叫我離開你?」我問。
「是的,我的生命已將近終結,我不能看著叫你殉葬,你走吧。」他眼楮沒看著我。
我很震驚,勉強地笑︰「勖先生,請不要把我休掉。」
他仰起頭笑兩聲,「你這話叫我想起一段故事。」
我看著他。
「林沖發配滄州,林沖娘子趕進去說︰‘你如何把我休了?’你又不是我的人,如何用這‘休’字?」
「你又叫我到什麼地方去?」我攤手,「世界雖大,何處有我容身之地?誰來照顧我?誰擔心我的冷暖,叫我與誰說話?」
「我總比你早去,到時你還不是一個人,不如現在早出去訓練一下獨立精神,你會習慣的。」
「我當然會習慣,像我這種賤命,」我還在笑,嘴角發酸,「可是我的精力要等到最後一步棋子才發揮出來,無謂時不想浪費,現在時間還沒到。」
「你為什麼不肯離開?」
我不出聲。
「帶著我的錢,你出去活動活動,一年半載就成為名女人,我會幫你,你甚至可以用我的姓︰勖姜喜寶。你別說,我這個姓還頂值尊敬。屆時追求你的人不知多少,你總能挑到個好的嫁出去,即使嫁不掉,也能夜夜笙歌,玩個痛快,好好地出風頭——何必跟著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挨悶氣?」
我燃起一支煙,深深抽一口,我說︰「勖先生,這種女人香港也很多,你認為她們快樂嗎?」
「你認為你現在快樂嗎?」他說。
「我喜歡現在這樣。」我說。
「那麼多皮裘晚服與珠寶都心焦。嫦娥應悔偷靈藥。」
「我喜歡穿大襯衫與牛仔褲。」我說。
「為什麼?」他問。
「開頭的時候,為了錢,為了安全,為了野心;到後來,為了恥辱,為了恨,為了報復;到現在,勖先生,請不要笑我,現在是為了愛。我愛你。」我說。
他一震,沒有看我。
「自幼到大,我不愛任何人,也沒有人愛我。我不對任何人負責,也沒有人對我負過責任。我不屬任何人,也沒有人屬于我。可是現在我知道我應該留在什麼地方。」
「你是可憐我這老人?」
「你?」我苦笑,「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勖先生再過十年跑出去,要多少二十來歲的女孩子爭著扶你?」
「為什麼你不走出去讓許多二十來歲的男孩子來扶你?」
「我看穿了他們,每一個。」我乏味地說,「我怎麼知道他們要我的心還是要我的錢?做一個女人要做得像一幅畫,不要做一件衣裳,被男人試完又試,卻沒人買,侍殘了舊了,五折拋售還有困難。我情願做一幅畫,你勖先生看中我,買下來,我不想再易主。」
「主人死了呢?」
我站起來,「死了再說,我活一天算一天,哪里擔心得這麼多!你死了再說!」我急躁起來。
「你的脾氣一點兒也不改。」他微笑。
「很難改。」我又坐下來,「連勖存姿都容忍我,別人,管他呢。」
他喃喃地說︰「我也看不到有什麼好的男孩子……以前家明是好的……像家明這樣的男孩子也不多了。」
家明。
我溫和地說︰「別替我擔心。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這種事可遇而不可求,多想無益。」
「可是你老關在家中……」他擔心得猶如慈母一樣。
「他會來敲門,你放心。」我說,「該我的就是我的,逃不了。」
「你真是不幸。」他拍拍我的肩膀,說道,「喜寶——」
「我倒不覺,你再提醒我,我倒真的要患自憐癥了。」我說,「凡事不可強求。」
「你真看得開?」他猶自擔心。
「我看得有千里開外。」我點點頭,「因為我不得不看得這麼遠。」
「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他問。
「一日一日地過,像世界上每一個人那樣過。」我說。
「不後悔?」他問。
我坦白地說︰「後悔管後悔,過管過。」
他不出聲,過一會兒說︰「好,隨得你。」
我試探地問︰「我要不要去看看勖太太?」
「如果她要見我,她會上門來。」
這樣子便結束了我們的談話。我始終不知道歐陽女士是如何嫁的勖存姿。她的出生曖昧,她的容貌不見空前絕後——總有個原因。我沒有問,我已學會永不問任何問題,是以我是個最好的情婦。他有空,我陪他,他沒空,我等他。
有沒有意義是各人價值觀點問題,養孩子有什麼意義?生命有什麼意義?一只渡海輪沉沒海底,社會有什麼損失?活著的人照樣飲宴嫁娶。地球爆炸消失,宇宙有什麼損失?我干嗎要打扮得花姿招展到扶輪會、師子會去跳舞?
我想到聰恕。我叫辛普森去打听聰恕。
辛普森撥電話到石澳的勖府去。啊石澳的勖府,聰慧開著她的黑豹小跑車來接我到她家去玩,像是七個世紀前的事。
辛普森搖頭說︰「他們那邊佣人不懂英語。」
我反問︰「你為什麼不學廣州話?這里是中國人的地方。」
我自己找到勖夫人。她有點兒糊涂,一時弄不清楚我是什麼人。我很意外。
我說︰「我是姜喜寶。」
「啊,姜小姐,」她聲音倒是很平靜,並不十分傷心。「什麼事?」
「勖先生想問一聲,你近些日子可好。」
她一陣沉默。
「我想來拜訪你,」我說,「我可以來嗎?」
「可以。」她說,「我也正靜著,有個人說說話不妨。」
「那麼我現在來。」
「你喜歡吃些什麼?現在我們這兒日日下午做下點心。」
「中的還是西的?」我問。怎麼問得出。
「春卷,糕點這些而已,還炖點參,可合口味嗎?」
「可以。」我說,「我下午就來。」
我告訴勖存姿︰我要上石澳他家。
他不以為然。「你去干什麼?閑著慌?不如找些有意義的事做。」
我沒有吭聲,但下午還是去了石澳,自己開的車。
勖太太穿著旗袍與繡花拖鞋迎出來,靜靜地打量我,然後說,「這回子瞧你,比聰慧還小著幾歲似的。」
提起聰慧的時候,聲音也沒有什麼異樣。
我坐在她對面。她把點心拿到我面前,看著我吃,因此我吃得很多。她又把茶盅遞給我。問我︰「勖先生可好?」
我想了一想,咽下食物才答道︰「精神倒還好,但是心情欠佳。」
我發覺我做勖存姿的「人」久了,漸漸也就成為習慣,他們都開始承認我。
「也難怪他哩,我也病了好久,聰慧沒影子,聰憩又沒了。」她眼楮紅紅,「我不過是挨日子,一點意思都沒有。聰慧也是的,總不想想她爹娘,真忍心,如今的年輕人都這麼任性,說去就去,一點留戀都沒有,母女一場,沒點情意。」但是語氣中抱怨多過傷感,「我去問過佛爺,都說還活著。求過簽,也一樣講法,可是我還是想見到她,真死在我面前,我倒死了條心。」嗚嗚咽咽哭起來,仍然是受委屈、生了氣的眼淚,而不是傷心。
我呆呆地坐著。
我能做些什麼呢?
「我想到聰慧房間坐坐。」我說。
「日日等她回來,天天抹灰塵,什麼都沒動過,你上去吧。」勖太太說。
我走到聰慧房間,輕輕推開門。向南的大睡房連一個小客廳。梳妝台上放著一整套的銀梳子,水晶香水瓶子,我捏捏橡皮球,噴出一股「蒂婀小姐」香味。我茫然想,這正是聰慧的作風,揀香水也揀單純的味道,換了是我,就用「哉」、「夜間飛行」。
一本畫冊被翻開在高更的「大溪地女郎」那面︰紅色的草地,金棕的人面。銀瓶里的一枝玫瑰花——真是小女孩氣。想必女佣人還日日來換上新鮮的花。
白色瑞士麻紗的床罩,綠色長青植物。聰慧永遠這麼年輕可愛。我坐在她的搖椅里,頭擱在一邊。上帝沒有眷顧她一生,多麼可惜。
我深深嘆口氣。像我這種人,早已遭遺棄,上帝看不看我都是一輩子,但聰慧……粉牆上掛著原裝米羅版畫,還有張小小張大千的工筆仕女圖,一切都合她身份。
我拉開她書桌抽屜,她並不寫日記,厚厚的一本通訊簿,里面盡是些著名的金童玉女電話地址。現在的舞會欠了勖聰慧,他們有沒有想念她,過一陣子也忘了吧?
我站在小露台上一會兒。回來撥一撥水晶燈上墜子。她現在在哪兒?過慣這般風調雨順的生活,她真能適應?能過多久?幾時回來?
勖夫人在門口出現,她說道︰「我待她很好哇——我事事如她意,要什麼有什麼,她父親也疼她……」
我明白勖存姿不回來這里的原委。
我問︰「聰恕呢?」
「聰恕在醫院里。」
「你們讓他住醫院這麼久,有一年多了嗎?」我震驚。
「沒法子,回來實在鬧得不像話。」她嘆口氣坐下來。
「怎麼個鬧法?」我很害怕。
我說︰「不能讓他在醫院里自生自滅,那種地方——你知道他們是怎麼對付病人的。」
「那是私家醫院,不同的。」
「你有沒有去看他?」
「自然有,連我都不認得了,拖鞋連熱水壺往我頭上摔……」
「勖先生知道嗎?」我往後退一步。
「怎敢讓他知道啊!」勖太太坐下痛哭,「我都沒個說話的人,眼看小的全不活了,我這個老不死的還擺在這里干什麼呢?」
我如五雷轟頂似的,過了很久,定定神,站起來說︰「我要去看聰恕,你把地址給我。」
「我叫司機送你去。」勖太太站起來說,「可是他不會認得你。」
「不!如果他還記得人,他就該記得我。」
我坐勖家的車子到達療養院。很美麗很靜的地方,草地比任何網球場憊漂亮。
我抹一抹汗,跟門口的護士說︰「我來看勖聰恕。」
那護士看我一眼。「勖聰恕?他住二樓,二○三房。」
「他如何了?他危險嗎?」我有點害怕。
「他,不是危險病人,我們這里沒有危險病人。」護士有一張年輕的小圓臉,她說,「可是我們預防他隨時惡化。」
「他惡化了沒有?」我問。
「他沒有進步,時好時壞。」她帶我上樓,「勖家很有錢,不是嗎?」她笑笑,「他們不願意接他回家,說是怕影響他父親的心情。」
「他不再認得親友?」我問。
「看他心情如何,大多數時候他很文靜。住我們這里的病人,大多數希望得到親友更多的關注。」她笑,「你明白嗎?其實沒有什麼大事。」
我有點兒放心。我明白聰恕的為人,他永遠不願長大,一直要受寵愛,一直要人呵護,也許這只是他獲得更多寵愛的手段。
堡士敲敲二○三的房門,跟我說︰「喚人的時候請按鈴。」
我推門進去。
聰恕衣著整齊,躺在露台的藤椅上看書。
我已經在微笑了。「聰恕。」我叫他。
他沒有放下畫報。
我走到他身邊,端張椅子坐在他身邊。「聰恕,是我,是來看你。」
他仍然沒有放下畫報。他在看「生活」雜志。
他放下畫冊,看著我,眸子里一股死氣。
我心中抱歉。「聰恕,讓我們講和,我們再做朋友,我現在回香港住,我天天可以來看你,好不好?」
他不答。
「聰恕,你知道你兩個姊妹都不在了,你父親只剩下你,你得好好地振作起來。」
他把畫冊又拿起來。我按下他的手。但是他的手不再潮熱。他的面孔還是那麼秀美,可是不再有生氣。我忽然發覺護士把他的病情估計得太輕。
我握住他的手,心中發涼,我輕輕地問道︰「你听得我說話嗎?」
聰恕呆呆地瞪著我。
「我是小寶。」我說,「記得嗎?」
他又拿起畫報。
我搶過那本「生活」雜志,發覺里面是一頁頁的厚紙板,空白的厚紙板,一個字也沒有,只得兩張封面封底,我像看見一條毒蛇似的。把那本雜志摔到地下。
我按鈴。
堡士進來。不是先頭那一個。
我指著地板上的「書」,忍不住驚恐。
堡士聳聳肩,手插在口袋里,閑閑地說︰「他們都說要看書,我們只好給他們看。」
「他不認得我!」我說。
「小姐!這里是精神病療養院,這里不是游樂場,他憑什麼要認得你?你要不要他起身迎接你?」護士諷刺地說完,轉身走開。
完了。我想,完了。若果勖存姿知道這個消息……我不敢想下去。
聰恕呆呆地坐在藤椅里。我再走過去,蹲在他身邊,搖俺他的手臂。
「聰恕,你仔細地看看我,你不是一直想見我嗎?我現在在這里。」聰恕一點兒知覺也沒有,我渾身戰栗起來,于是把他的手按在我臉上,「聰恕!我是喜寶!」我大聲叫喊「聰恕!」
我的心掉入無底深淵。
「說一句話,隨便什麼話。」我求他。「聰恕。」
他看著我,臉上的表情仿佛像在可憐我同情我,一種惋惜,帶點自嘲,他臉上有這個表情。
我說︰「聰恕,我知道你不原諒我,至少你罵我幾句。你開開口,聰恕,我每天來看你。」
他什麼也不說,只坐在那里,到後來索性閉上眼楮。
我坐了近一小時。忽然大笑起來。生命是這麼可笑,我們大可以疊起雙手,靜觀命運的安排與轉變,何必苦苦掙扎。我笑得直到護士走來瞪著我,才站起來走。
勖家的司機我是認得的,他趨向前來問我︰「姜小姐,少爺如何了?」
我說︰「他不認得我。」
司機默默把我駛回勖家。勖太太又迎出來,拉住我,「你去了這麼久。」
聰恕不再認得我。我這個人現在對他來說,一點兒意義也沒有,他清醒了,他終于清醒了。
她問︰「聰恕有沒有說什麼?」
「沒有。」我說,「他很安靜。」
「有時候他很吵。」勖太太說。
我忽然發覺她老了,很羅嗦,而且不管我是什麼,她仿佛不願意放我走,只要有人听她說話,陪她說話,她已經滿足。
我說︰「我要回去了,明天再去看聰恕。」
勖夫人的眼淚又掛下來,「你說他……他還管用嗎?」
「我不知道。」我說,「我不知道。」
沒多久之前,一塊冰冷的鑽石便能令我脈搏加速,興奮快樂,我那時是如此無知,如此開心,真不能想象。那只是沒多久之前的事。
必到山頂的家,我喝了很多酒,陪勖存姿吃晚飯。
勖存姿說︰「小酒鬼。」
我笑一笑。他仿佛有點兒高興。
「勖先生,你的生意都交給些什麼人?」我問。
「你不是真的有興趣知道吧?」他問。
「不。」我嘆口氣,他什麼都看得穿,我最最怕他知道聰恕現在的情況。
「你下午在什麼地方?」他問,「真去見了我妻子?」
他又開始擔心我在哪里,這證明他真的振作了。我小心翼翼地說︰「是,我去見過她,又去看聰恕。」
「你跟她有什麼好說的?」勖存姿問。
「她跟以前不同了……老很多,對我並不反感。她很……想念聰慧,又擔心聰恕。」
「聰慧一點消息也沒有。」他說,「我派了好些人上去找她。這孩子,白養她一場。」
「或者她已不在北京,或者在蘇北,或是內蒙,教完一間小學又一間——」
「為什麼不寫信?」勖存姿心痛地說。
「孩子們很少記得父母,」我說,「‘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一封信,我只不過想看到她親筆寫的字。」
「我覺得她活得很好,家明說過,她求仁得仁,便是她最大的快樂。」我分辯。
「但是我只想看她一封信!」
我維持沉默。勖存姿比不得一般老人,他不接受安慰開導。
餅一會兒他問︰「聰恕懊嗎?」
「他的話很多。」我盡量鎮靜。
「我說過不想你再見他。」勖存姿皺上眉頭。
「他需要人陪他說話,他寂寞。你知道他。」
「他?」勖存姿冷笑,「我自然知道他!他活得不太耐煩,巴不得生場病挾以自重,沒想生出癮來了,家里一時多事,也任得他鬧。」
我不敢出聲。
「我不贊成你去看他。」他說。
「只有我去看他。」我說,「你想還有誰呢?我要愛上他,早就嫁了他,你未必阻止得了。」
「你還是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勖存姿忽然發怒,「你知道聰恕,他抓到這種機會,還能放開你?」
「我保證他不會!」我說,「他有病,他需要心理治療。」
勖冷笑,「我勸你別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你以為你是他的心藥?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要什麼!」
「我已決定明天去看他,我會日日去看他。」我耐心地說,「我希望他會痊愈,不因為其他的原因!因為他是你的兒子。」
「他根本沒有病!」
「你上次去見他是什麼時候?」我反問。
他不響了。
「讓我去見他。」我請求。
「你老是跟我作對!」他說,「連我叫你走都不肯走,你是跟我耗上了。」他的聲音轉為溫柔,「你這個孩子。」
我走到他面前,他把我擁在懷內,我把臉靠在他胸膛上。
「你瞧,」他說道,「終于等到我有空陪你,又可惜快要死了。」
「只要你現在還沒有死。」我倔強地說。
「小寶,我愛你就是為你的生命力。像你這樣的女孩子……遲暮的老人忍不住要征服你,即使不能夠,借一下光也是好的。」
我緊緊地抱住他。
「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你。」他喃喃地說。
「我什麼也不要,你把一切都收回去好了,我只要你。」
「我只是一個糟老頭子,把一切都收回來,我跟一切糟老頭子並沒有兩樣。」
「但你愛我。」我說,「其他的糟老頭子不愛我。」
「哪個男人不愛你?說。」
「直到你出現,沒人愛過我。」
他感動,我也感動。我們都除下面具,第一次老實地面對赤果果相見。
我到長洲神學院去找宋家明。
在傳達室里見到我,我與他握手,稱他「約瑟兄弟」。
「姜姊妹,你也好。」他溫柔地說,「你可是有事?」
「是的。我想說說以前的事,約瑟兄弟,你不介意吧?」
「當然不介意。上帝是真神,我們不逃避過去。」
「約瑟兄弟。」我開始,「你可記得一個叫馮艾森貝克的人?」
他一震,隨即平靜下來。他答︰「他已不在人世了。」
「可是這件案子,當事人可還有危險?」我問道。
「有一個馬夫在獵狐的時候不當心獵槍走火,射殺馮艾森貝克。他現時在服刑中。」
我安下心。
「他出獄時會得到一大筆報酬,這是一項買賣。」他說。
我點點頭,「謝謝你,約瑟兄弟。」
「當事人在法律上毫無問題。他良心如何,我不得而知。」他低下頭。
「你呢,約瑟兄弟?」
「我日夜為此禱告,求上帝救我的靈魂。」
「這是你入教的原因?」我問,「你們都是為了逃難?」
「不。我認識了又真又活的上帝。」
「好的,我相信你。」我嘆一口氣。
「每個人都好嗎?」他殷勤地問。
「不好,都不好。尤其是聰恕,我昨天去看過他,他連我都不認得了。」我說,「我想與你商量一下,該怎麼處置這事。」
他又是一震,臉色略變。
「勖先生不知這件事,我不主張他知道,瞞他多久是多久。可是聰恕,我想替他找個好醫生,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幫我。」
「我可以為你禱告。」
「你不是和尚,不理任何世事,我需要你的幫忙,今天下午與我一齊去看聰恕。你們難道不做探訪的工作?抑或是你信心不夠,怕受引誘?」我說。
約瑟兄弟仍然心平氣和,低頭思想一會兒,然後說︰「我陪你去。」
「謝謝你。」我說。
「謝謝主。」
我與他一起離開長洲。船上風很勁,可是我們一句話也沒有。這人是約瑟兄弟,不是宋家明,宋家明是戴薄身白金表,穿灰色西裝,戴絲領帶的那個風度翩翩的腦科醫生。宋家明的聰敏智慧,宋家明的風姿儀態……然而宋家明也死了。
我看看身邊的約瑟兄弟——我認識他嗎?並不。我們對宗教總是向往的,向往死後可以往一個更好的世界,西方極樂,我們渴望快樂。愛是帶來快樂最重要的因素,我們因此又拼命追求愛,一點點影子都是好的。
我跟家明說︰「生命真是空虛。」
他微笑,「所羅門王說生命是空虛中的空虛。」
「所羅門王?那個擁有示巴女皇的所羅門?」
「是的,聰明的所羅門王。」他點點頭,「可是你看田里的百合花,它不種也不收,但是所羅門王最繁榮的時間,還不如它呢。」
我側轉頭,我不要听。
不是我凡心熾熱,但我不是听天由命的人,即使兜了一個大圈子回來原處,但花過力氣,我死得眼閉。
「你最近好嗎?」他問我。
我點點頭。「不壞,還活著,我不再像以前那麼自私,現在比較懂得施與受的哲學。脾氣也好了,心中沒有那麼多埋怨,現在……水來土淹,兵來將擋。」我長長嘆口氣。
「你還是抱怨。」他笑笑。
「或許是。」我說,「沒有不抱怨的人,」我也笑,「做人沒有意義。也許神父修女也有煩惱,只是不好意思說出來。」
他微笑,不出聲。
我說︰「念一次主禱文只要十五秒鐘。我也常常念。」
他不出聲。
我閉目養神。他肯陪我看聰恕,我已經心滿意足。以前他隨傳隨到,勖家誰也不把他當一回事,只當他是個特級管理秘書長。現在……人就是這點賤。
船到岸,司機在碼頭等我們。我讓他先上車,他也不退讓。宋家明真把他自己完全忘記了。以前他非等所有的女士上了車不可的。
他真勇敢。我能學他嗎?我能忘記自己?
我們到達療養院。
聰恕在午睡。
我覺得又渴又餓。宋家明跪在聰恕床邊禱告。
我去找醫生商量︰
「我們需要一個好醫生,專門看他。」
「這里的醫生原是最好的。」
「他需要更多的關注。」
「他可以出院回家,情況不會更好。」
「外國呢?瑞士可會好點?」
「一般人都迷信外國的醫生,其實在這里我們已有最完善的設備。」
「我們想病人盡快復原。」
「小姐,有很多事是人力有所不逮的,你難道不明白?」
「你的意思是,我們在上帝的手中?」
「你可以這樣說。」
我回到病房,宋家明仍然跪在那里禱告,聰恕已經醒來,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又看著我。
我還是決定替聰恕轉醫院。宋家明其實什麼忙也幫不了。我取到勖夫人的簽名,把聰恕轉到另一間療養院。護士們仍然一樣的刻薄,醫生們一樣的冷淡,但是至少有點轉變。
我每日規定下午二點去看他,每天一小時。
我大聲對他讀書。我與他說話。但是得不到回音。
他在扮演一個聾啞的角色。
我天天求他︰「聰恕,與我說話,求求你。」
我甚至學著宋家明,在他床邊禱告。日子一天天過去,多日之後,他沒有一點起色,家中帶來營養豐富的食物使他肥胖,他連上浴間都得特別護士照顧,每天的住院費用是七百多元港市。
兩個月之後,勖存姿說︰「聰恕最近如何?」
「老樣子。」我不敢多說。
「我想出一次門。」他說。
「我陪你去。」我不加考慮地說。
「不,你留在香港。」
「為什麼?有哪里我是去不得的?我在寓所等你就是了。」
「我去看看老添。」他說,「順便結束點業務。」
「一定不準我去?」
「我去幾天就回來。」他溫和地說道,「你怕?」
「打電話給我。」我說。
「我會的。」
「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少搭訕。」我說。
他沒有笑。他只是說︰「我難道不正擁有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子?」
就在他走的第二天,聰恕開口講話。
我在讀《呼-山莊》。
他把頭抬起來說︰「今天天氣好極了。」
我一驚,低著頭,不敢表示驚異,但是心跳得發狂。
我翻過一頁書,輕輕地讀下去。
他站起來,踱到露台去,我又怕他發怒,又怕驚動他,一額頭的汗。忽然記起詩篇第二十三篇,喃喃讀︰「我雖然經過死陰的幽谷,也不必害怕……」
聰恕說道︰「今天的天氣的確很好。」他的結論。
那日我趕到勖夫人那里,來不及把「好」消息告訴她。她听了,不說話,可是擁抱著我痛哭起來。
「為什麼哭,他不是說話了?」我問。
「沒有用的,然後他就開始發瘋,把他隔離關一個月,鎖住他,他又靜一陣子,沒有用的。」
我如頂頭澆了一桶冷水。
「我不放棄。」我堅決地說。
餅一天我讀書的時候,聰恕把我的書搶過,一把撕得粉碎。我默默地看著他。他對我露齒獰笑。對。誰叫我對他疏忽了這麼多年,我活該受他折磨。他撲過來打我,我推開他。他的力氣大得出奇。
他用手出力地扼住我脖子,我用手扳開他無效,喚人鈴就在身邊,但是我沒有按鈴,這樣子也好,讓他扼死了我,我一按鈴他就會被關進隔離室。忽然之間我自暴自棄起來——注定我會這樣死嗎?不見得。
漸漸的我身體輕起來,像飄在空中,視線模糊,失去听覺,但心頭清醒得很。
終于聰恕絆跌了茶幾,發出巨響,護士進來拉開他,扶起我。我什麼也不說,看著聰恕在地上打滾,孔武有力的男護士把他按住,替他穿上白色的外套,把他雙手反剪綁在背後,聰恕掙扎,開口尖叫惡罵,他開始說話,一分鐘說好幾十句。
我靜靜地听他叫著︰「……給我……這些都是我的,你們偷我的東西!偷我的東西!」
堡士們把他扯將出去,我蹲下來問他︰「聰恕,我是喜寶,你認得我嗎?我是喜寶。」
他瞪大眼楮看牢我,忽然張口吐得我一頭一臉的唾味。
堡士跟我說︰「小姐,你回去吧。」
我心力交瘁地回到家中,不知道明天該不該再去看聰恕,我只覺萬念俱灰。
辛普森說︰「姜小姐,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我點點頭,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姜小姐,我看你還是把這件事告訴勖先生吧,這又不是你的錯。」
「這是幾時開始的?」我問,「我只知道他在精神病院偷跑出來到英國看過我,情況很好,正像勖先生所說,他是故意生病挾以自重,怎麼匆匆一年,就病成這樣神智不清了?」
辛普森說︰「姜小姐,連勖先生自那次之後,都沒再見過他,你何必內疚?」
我掠掠頭發。「我沒有內疚。」我說,「我只覺得這是我的責任,病人應該有親友陪伴,我明天會再去。」
「有什麼分別呢,姜小姐,他甚至認不出是你。」
「對我來說,是有分別的。」
「姜小姐——」
我按住她的手,辛普森不出聲了。
我閉上眼楮問她︰「可喜歡香港?」
「美麗的城市,我很喜歡。」
「我們也許就此安頓在這里,你有心理準備嗎?」我問。
「我不介意,姜小姐,我為你工作這許多年了。」
「辛普森太太,沒有你,我還真不知怎麼辦?」
她微笑,「我們成習慣了。」
「誰說不是呢。」我說,「既然如此,你就陪我到底也罷。」
「勖先生最近精神仿佛好點兒,」她問,「他到底多大年紀?」
「我真的不知道。」我說,「我知道他的事很少很少,他做的是什麼生意我也管不著。」
「有沒有六十?」辛普森好奇地問。
「不止了。」我笑笑。
「你從來沒有查過他?」辛普森問。
「查?怎麼查?跑到他書房去翻箱倒篋?我不是那樣的人。他怎麼說,我怎麼听,我怎麼信。不然怎麼辦?我既沒做過妻子,又不知道一個情婦有什麼權利。」
辛普森隔一會兒說︰「可是勖先生真的對你很好。」
我說︰「他不錯是對我好。他的方式不對。」
「可是總結還是一樣,他愛你。」
「是。」我說,「世界上我只有他了。」
「你可以依靠他。」辛普森說,「雖然他年紀大,但是他會照顧你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我復述,忽然大笑起來。
「我說了什麼好笑的事嗎?」辛普森愕然問。
「對不起。」我說,「我的一生一世,我真不明白,我的一生一世原來是這樣的。」
「有什麼不好呢?」辛普森不明白。
「什麼不好?」我反問。
「女人的最終目的難道不都如此?你現在要什麼有什麼。」
我馬上問︰「幸福呢?」
「你還年輕,姜小姐,你才二十六歲,再隔十年,你愛嫁誰就嫁誰,幸福在你的雙手中,一個女人手頭上有錢,就什麼都不必怕。」
「有了錢什麼都不必怕?」我笑問。
「自然。」
「我們中國有個偉大的作家叫魯迅,當時有大學生寫信問魯迅︰‘作為大學生,我們應當爭取什麼?’魯迅答大學生︰‘我們應當先爭取言論自由,然後我才告訴你,我們應當爭取什麼。’假如有人來問姜喜寶︰女人應該爭取什麼?我會答︰讓我們爭取金錢,然後我才告訴你們,女人應當爭取什麼。」我大笑,「這喚作‘姜喜寶答女人’。」
辛普森不知道是否真听懂了,她也跟著笑。
我嘆口氣。
第二天,我去看聰恕,他用痰杯摔我。
我與勖夫人詳談︰「通常他靜一兩個月,然後大鬧一場,然後再靜、再鬧,是不是?」
「是。」她又瘦又憔悴,像是換了一個人,只有說話的語氣,仍是那麼慢吞吞的,急也急不來,最心焦的時候只會流眼淚。
「多久了?」我問,「聰恕由假病變真病,有多久了?」
「不記得。」
「你想一想。」我說,「有一次他自療養院走出來到英國,那時還是好好的。」
「是,他去過英國,這我知道,約一年前的事,那次家明陪他回來香港,回來之後沒多久,就惡化起來。」
我點點頭,「才一年,是不是?」
「是。姜小姐,你看他還有救沒救?」
「我不知道。」我說,「我正在設法。」
「勖先生知道沒有?」勖夫人問。
「他不知道。」我說,「他目前不在香港。」
勖夫人低下頭,悲哀地說︰「他現在什麼都不跟我說了。」
女人。在最困難的環境中還是忘不了爭取男人的恩寵。
她瘦了這麼多。本來肥胖的女人一旦瘦下來,臉上身上都剩一大把多余的皮膚,無去無從,看上去滑稽相。我相信歐陽秀麗以前必然是個美女,她有她那時候的風姿。美女,我們在年輕的時候都是美女。一朝春盡辦顏老。這就是我的春天嗎?忽然之間我只覺得肅殺。現在的勖存姿己非十年前的勖存姿,歐陽秀麗並不知足,她不曉得她擁有勖存姿最好的全部。
「他年紀已經大了,在外邊做些什麼,我不去理他,他也不讓我理。」她眼睜睜地看著我,「但是你為什麼這樣為聰恕吃苦頭?你原本可以置之不理。」
「因為——」因為勖存姿愛我,因為勖聰恕從前也愛過我。
我每天去探望聰恕,我不再朗誦。我端張椅子,坐在他對面申訴。
我跟他說我幼年的事。我的戀愛,我的失意,我的悲哀,特別是我的悲哀。
我說︰「我很寂寞,每次听到有人死了,我就害怕,你看人,說去就去了,從前消失在地面上,再也見不到他。像聰憩,她人死燈滅,什麼也不知道,而我們卻天天懷念她,我還年輕,是否應該做我想做的事?我雖然還年紀。但也不知道下午是否還能活著。真是矛盾。我們都應該快快樂樂過完這一輩子,哪兒來的這麼多不如意的事。」
他靜靜地听。
我滔滔不絕地傾訴,有時不自禁地流下淚來,每次回家,都舒服得多。
兩星期之後,勖存姿回來。我在飛機場接他。
他一見到我便說︰「帶我去見聰恕。」
我陪他上車。不出聲。
「只有你知道聰恕在哪里,他在哪里?」勖存姿問。
「你不適宜見他。」我說。
「他是我的兒子!」
「他逃不了,他會回來。」
「讓我見他。」
「我不會帶你去!」
「沒有人違反我的命令。」
我厭倦地說︰「殺掉我吧,我違反了皇上的命令,對不起,我這次不能遵命。如果你相信我,那麼把聰恕交給我,在適當的時候,他會來見你。」
「他到底怎麼了?」
「他沒有怎麼樣。誰給你提供錯誤的消息?」
「錯誤的消息?為什麼不讓我見他?」
「因為你在這一年內見過太多的死人病人,我不相信你的心髒可以負荷。」
「他是我的兒子。」
「是你老子你也幫不了他。」
「你幫得了?」他暴怒。
「比你總好一點。」
「喜寶,你以為我會永遠找不到聰恕?」
「你可不可以停止炫耀你的權勢?如果你能找到每一個人,為什麼你找不到勖聰慧?」
勖存姿一個耳光打過來。他用盡了他的力氣,我一陣頭暈,嘴角發咸。
他別轉頭。我自手袋掏出手帕,抹干淨嘴角的血,我的嘴唇腫了起來。
我平靜地跟司機說︰「停車。」
司機已經驚呆了,聞言馬上把車子停下來。
我推開車門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