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閉上雙眼。
陳曉非沒有收回她說過的任何一句話,她並不打算消除這個誤會,她也不認為這是一宗誤會。
沒有向任何人求助。
早上,梁永-上班之前曾進書房同她說︰「你需要一份工作。」
點點頭,「下令逐客了。」
「或者,你我可以結婚。」
「逼婚,更糟。」
「兩者都是最好的消遣,否則的話,長日炎炎,問你怎麼消受?」
「我還有一個夢未解。」
梁永-點點頭,「我知道,一個有關火的夢。」
「對,」 兩手抱著雙膝,「我曾經告訴過你。」
「有些事還是忘記的好。」
「你家沙發不足使人甜睡,做不到好夢。」
「那是個好夢嗎?我知道你一直想找到答案,怕那場別由你而起。」
一震,梁永-比她想象中更要了解她。
「這些年來,你去到哪里,哪里總有事發生,不但別人懷疑,連你自己都疑惑起來,可憐的吳 。」
「你說得對,梁永-,我是可憐的吳 。」
「通世界只得我一個人相信罷了。」
那一夜,小梁帶了白酒回來,親自下廚,做海鮮給 品嘗。
叭了兩杯, 覺得空前的淒涼,坐在窗前,追思復迫思,總覺得前面有一堵牆擋住去路,無法通過,只有在夢中,精魂可以飛越一切障礙。
梁永-穿著圍裙走過來,「在想什麼?」
「對了,」 轉過身子,「袁鈞英小姐近況如何?」
梁永-笑,「她與表哥結了婚。」
「你看,」 驚嘆,「每個女孩子都有後備軍來挽救她們的面子。」
梁永-還是笑。
「她們真本事。」 慨嘆。
「有我權充你的廚娘,你也不算大差了。」
「梁永-,我們認識有多久?」
「久得我知道及了解你的夢。」
他比起從前要開朗及活潑得多,並且也懂得進取,他現在不是沒有經驗的了。
「久得看住你長大。」他又說。
「我小時候還長得真不錯。」
小梁凝視她,「不,那時你總像受驚的小貓。」
「現在我仍然害怕。」
「吃飽了就有安全感。」他笑著進廚房去。
仰臥沙發上,不勝酒力。忽然之間,她听到清脆的叫聲「媽媽,媽媽」,心中正奇怪,什麼,幾時的事,吳 已做了母親?
一方面廚房間梁永-的聲音傳過來,「吳 ,你也意思意思,鋪鋪桌子,否則誰娶你服侍一輩子?」
看見她自己賠笑,自沙發起來,想走進廚房去幫梁永-,但是一腳踏空,呵,原來走錯房間,她又回到童年時的臥室來。
小女孩坐在書桌前寫阿拉伯字母, 又看見了她,緊張得手心背脊爬滿汗,這次一定不能放過,一定要追到答案。
一步步走過去,蹲下同小女孩說︰「你好嗎?」
那小女孩抬起頭,沒有看見 ,又低頭握住筆寫起字來。
正打算再與她攀談,耳邊卻傳來梁永-的聲音︰「懶惰的吳 ,你在哪里?」
氣結,他偏在這種要緊關頭來騷擾她。
不去理他,蹲在童年的自己面前,清晰他說︰「 ,帶我去,帶我去看清楚,只有你可以解答我心中疑團。」
小小的吳 站起來,她幼小得叫人吃驚,整個人似一只會走路的洋女圭女圭。
她搖蔽一下,轉過身子,走出房門。
連忙緊跟她細小的腳步。
走過走廊,對面有一間相似的臥室, 知道這是她母親的睡房。
她听到清脆的呼聲,「媽媽,媽媽,」是幼兒叫母親。
小小女孩伸長手,推開房門。
門柔柔打開,房內光線是灰紫色的, 的視線接觸到房內,她渾身寒毛豎起,她看到一個女子跪坐在地上,伏首床沿。
頭發的濃度,背脊線條,都像煞一個人, 對這個女子好不熟悉。
「媽媽,」小女孩走進去。
那女子伏著的頭抬起來, 看到一張同她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孔。
這是她母親?
難怪他們不敢把她照片給 看,這簡直是同一人。
她表情充滿苦楚,「出去,」她對女兒說,「出去。」
小小阿童並沒有听母親的活,只站著看她。
「那麼過來。」她伸開雙臂。
母女擁抱一下。
「現在好出去了。」母親輕輕推女兒一下。
看著小女孩留戀地、依依不舍地看母親一眼,輕輕走出房間。
真正松一口氣,不是她,不干她事。
「 , ,」有人推她,還用說嗎,當然是梁永-,「醒來,醒來。」他拍打她的臉。
用手擋開他,這個人,老是在要緊關頭來騷擾她。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在耳邊轟轟轟如坦克車,「 , 。」
那小女孩影象模糊了, 覺得她漸漸遠離祖屋,「 !」她臉上吃了一記結實的已掌,痛得流下淚來。
睜大雙眼,看見梁永-握著她雙肩搖她,神色凝重。
她回來了,怔怔地看著梁永。
「你怎麼一下子就昏睡了,嚇壞我,叫都叫不應,你看你滿頭大汗,你去哪里來?」
蠕動嘴唇。
「我知道,你又回到幼時故居去了,你為什麼要不住自虐?」
虛弱地擁抱他。
「這次你又看見什麼?」他讓她喝水。「我看到母親。」
「夠了。你日間編的故事晚上放不下來,因而重演,來,洗把臉,嘗嘗我的手藝。」
怔怔地說︰「也許,事情真的與我無關。」
「我很高興听到你那麼說。」
六個月後, 在生日同一天,與梁永-舉行簡單的婚禮。
開始在一個小小的世界里,度過她前所未有的溫馨愉快的日子,她似一切滿足的小主婦,專心致志為家庭服務,偶爾見到報上有適合她的職位,前去應聘,一看到寫字樓那種擠迫緊張冷漠的氣氛,立即打退堂鼓。
也許……過些時候再說吧,她遲疑地想,可能將來會找到一門適合她的專業。
這些日子以來,最美妙的事,便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全世界可能已經忘記了她那麼一個人,她也不甘雌伏,忘記了全世界。
家庭生活一點兒都不悶,看一卷書,出去買一兩個菜,一下子到了下班時分,她像小阿一樣,坐在近門口的地方,一听得門外有一點點動靜像鎖匙圈響,便立刻揚聲︰「-記,是你嗎?」飛撲過去開門。
梁永-由衷地說︰「我是個幸運的人。」
他再也沒想到敏感憂郁到妖異程度的吳 會變成一個純純的小熬人。
他說︰「當心我欺侮你,你此刻已盡失鋒芒。」
「真的,」 感慨地說,「我們女性每長一歲。便貶值一次,我又不懂投資保值,創立事業。」
「孩子也是資產。」梁永-提醒她,向她眨眨眼。
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件事,她失眠了。
第二天,梁永-準時下班,進得門來,他笑道︰「猜我帶了誰來?」
那放下已久的警惕心忽然提起來,像一只貓似,鬃毛微微揚起,全神貫注凝視門外。
小梁身後轉出一個女子,伸著雙臂,「吳 。」
一見她,心頭一松,雙目頓時紅了,「莫意長。」
梁永-笑道︰「這次我可做對了。」
「意長,」 擁抱著舊友,眼淚忍不住汨汨流下,「我沒有一日不想念你,你近況可好?還在結婚中嗎?怎麼胖了這許多?這次回來,是探親抑或公干?有沒有機會住在我們這里?你那另一半呢?」
意長大吃一驚,推開她,「你真是吳 ?天啊,原來幸福婚姻生活真的摧毀一個人,你瞧你月兌胎換骨了,婆婆媽媽哭哭啼啼,三分鐘內說的話比往日整月還多,你完了。」
梁永-在一旁搖頭,「真有得說的。」索性到書房去避開她們。
「意長,現在我們是親戚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我是你表嫂,我們是妯娌。」
頹然,「還沒到中年已經有往事如煙的感覺。」
意長靜下來,沉思一會兒,「我們少年時的生活太快、太任性、太放肆了。」
不語,踱至一角,沉默良久,才說︰「意長,有一件事我想問你,不知有多少日子。」
「我知道,」意長說,「你問不出口。」
說︰「你還記得惠長吧,惠長怎樣了?」
「還過得去。住大都會,學美術,出院後一直有點兒歇斯底里,不過不要緊,藝術家統統神經質。」
「你有沒有再見過她?」
「沒有,我時常做噩夢,看到身上長長的傷口裂開來,有時候一顆心出來,我急忙用手接著,看著它還卜通卜通地跳,真不好受。」意長苦笑。
事情可以說出來,可見已經不能刺激她了。
「意長,這件事里,我也有錯。」
「 ,你怎會這樣想,怎麼能怪到你身上,你不過是一個無辜的旁觀者,我與惠長有夙怨,她有的,我要更多,我有的,她不甘心,自小搶來搶去,沒有寧日,邱進益開頭夾在我們當中貪玩,最後才知道玩的是火。」
「火。」 抬起頭。
「一點兒都不錯。」
「我總覺我是罪魁。」
意長笑,「每一個美麗的少女都擁有若干殺傷力,為著虛榮心,也泰半不介意略為內疚地攬事上身。但相信我,吳 ,你、我,甚至是惠長,不過都是很普通的女人罷了。你看,我們一樣結婚,一樣發胖,一樣會憔淬,」
吃驚,退後一步,用手掩著嘴。
意長惆悵地說下去︰「我們的法力隨青春逝去,之後就是一個普通人了,誰還在乎我們會否受傷,有無喜樂,現在我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里,做錯事要承受後果,我們已經成年,被貶落凡間在紅塵中打滾。」
听意長說完這番話, 遍體生出涼意,她打了一個冷顫,呆呆看著意長。
「以前你慣于坐在窗前沉思, ,現在呢,還保留著這習慣嗎?」
過半晌才答︰「家務那麼忙——」
意長點點頭。
梁永-捧出茶點來,「潤潤喉嚨再說。」擠擠眼。
意長笑說︰「真沒想到小梁倒是俏皮起來,」嘆口氣,「現在輪到他們佔盡優勢了。」
意長是真的長大了,口氣世故、成熟、圓滑、合情合理, 回憶她倆在宿舍種種趣事,不禁失笑。
「那個夢,」意長想起來,「你還做那個夢嗎?」
「很久沒做任何夢了。」
「你應該學習寫作,」意長打趣她,「把夢境告訴讀者,還可以賺取名氣與酬勞。」
意長的皮膚比從前深了一個顏色,頭發則較舊日焦黃,身材變得最厲害,松身衣服都顯得圓滾滾。
歲月對舊友無情,當然也不會特別開恩放過吳 。
她明知故問︰「意長,我有沒有變?」
意長一向愛她,此刻只上下打量了一會兒,「沒有,一點兒都沒變,同從前一模一樣,只是——」
「只是什麼?」
「你的眼楮。」
「我的眼楮怎麼樣?」
「你眼內的晶光到什麼地方去了,怎麼不見了?」
慌起來,一定是在路上掉了,回頭路那麼黑那麼長那麼崎嶇,還怎麼去找?
她低下頭。
「我們得到一些,當然也必然失去一些。」意長安慰她。
失笑,「意長,你幾時學會這套本領,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來,我給你看。」
意長把 拉到臥室,關門,輕輕解開衣裳。
只看到她腰間有一道細長白痕,這便是昔日流血的傷疤。
「這樣長這樣深的刀痕都會褪卻, ,世上還有什麼大事?庸人每喜自擾。」
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下來。
餅半晌 問︰「阿姨對我的誤會,會否隨歲月消逝?」
意長向她保證,「一切一切,都會遭到時間忘懷,最終心湖波平如鏡,一絲漣漪都沒有。」
怔怔地握住她的手。
梁永-敲門︰「莫意長,你鬼鬼崇崇干什麼,當心我叫你丈夫來把你領回去。」
意長笑說︰「小梁你人來瘋。」
梁永-推開房門,「意長,你自己也有個家呀,你怎麼不回家去。」
「意長今夜不走了,我們要說一夜的話。」
小梁說︰「我早知道這種事會得發生,鵲巢鳩佔,喧賓奪主。」
她們該夜通宵不寐,把一生的瑣事細細溫習一遍。
兩人蠟縮在沙發里,茶幾上放著飲料、零食,膝蓋上搭著薄毯子,上天入地,無所不談。
天蒙蒙亮起來,兩人站在窗前,看著山下街道人車逐漸繁忙。
「意長,這次你走,不知要到何日才可相見。」
意長伸手模一模好友的頭發,「一定會有機會。」
她再次與意長擁抱。
「好好地與-記過日子。」
「此刻他已是我的一切了。」
意長笑,「看樣子他也很知道。」
把她送到樓下。
計程車識趣地停在她們面前。
擺擺手,看著意長上車離去。
站在街角,抱著雙臂,想到當年,到莫家老宅游玩,十來個少女在那長方型泳池里嬉戲,清脆的笑聲,與藍天白雲相輝映。
他們統統都是年輕貌美的阿修羅,肆無忌憚,傷害人,也被傷害, 忽然明白莫老先生活內的真正含意。
餅了很久,她才回到樓上。
梁永-已經起來,睡眼惺松,正在翻閱早報。
在一旁打量他,錯不了,他只是個普通人,而她,是這個普通人的妻子。
「你該理發了。」她說。
「妻子們總是吩叨這些細節。」
「因為丈夫們全部不拘細節。」
梁永-沒有抬起頭來,他自己烤了吐司,吃得一桌子面包屑,看完頭條,進房換衣服上班。
他走了以後, 找節目消磨時間,她翻開一本教絨線編織的書本,研究一個式樣,忽然覺得困,用手撐著下巴,就睡著了。
一直到醒來,都沒有做夢。
梁永-推醒她,「 , ,你這習慣太過可怕,為什麼隨時隨地睡得著。」
微笑,「也許下意識知道嬰兒出生之後有好些日子不能舒暢大睡的緣故吧。」
梁永-要過一兩秒鐘才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他竟快樂興奮得落下淚來。
要做的事那麼多,光是與父親重修舊好就得花些時日,一切由梁永-主持大局。
比家華本來放不下包袱,一听到這個消息,不禁也有三分歡喜。
她同吳豫生說︰「你竟要升級做外公了。」感慨萬千,不能自己。
吳豫生趁機說︰「也許我們應當聚一聚。」
這一次聚會一直拖到八個多月之後, 抱著嬰兒坐膝上,父親與繼母才來探望她。
她父親的兒子已經是個英俊的小男孩了,一看見幼嬰便說︰「我是你舅舅,叫我呀。」
真的,他把輩份分析得清清楚楚,大人都忍不住笑起來,氣氛一下子緩和。
在梁永-鼎力幫忙下, 把場面處理得很好,新生兒成為她的擋箭牌,繼母問她「很吃了一點兒生育之苦吧」,她笑笑答「還可以」。話題便自然地伸延開去,像世間任何一個太太同另外一個太太的談話,以和煦的閑話家常的形式進行。
吃罷點心告辭的時候,那小舅舅不敢放開嬰兒,一直說︰「他會笑,他同真人一樣。」
吳豫生坐上車才說︰「終于把這個女兒帶大了。」
他沒有想仔細,人說到自己的時候從來不想仔細已是慣例, 其實在學校宿舍長大,非在父家,最後一筆教育費且由姨丈支付。
比家華附和說︰「是,教人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以後其實可以多些來往。」
比家華點頭說︰「是,她現在很正常很親切,我一直認為陳曉非對她有不良影響,可見沒有說錯。」
梁永-做完這個大型節目松一口氣,倒在沙發里,他看著妻子,妻子正全神貫注凝視嬰兒,她的臉龐有點兒浮腫,動作略見緩慢,一心一意,再也沒有空隙容得下其他人、其他事。
梁永-問︰「你可想過要重出江湖?」
「我在喂嬰兒上一頓與下一頓之間苟且偷生就已經感覺很好。」
梁永-笑,過一會兒說︰「下月起我升副總經理了。」
夸獎他,「多能干,我們以你為榮。」
「謝謝你們母子。」
「算是升得很快吧?」
「也許是囡為我超級能干的緣故。」
側側頭,皺皺眉,*記仿佛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她剛想追究,懷中嬰兒蠕動一下,她即時放棄思考,把注意力放到小小人兒身上。
當這個小小人兒會得走路的時候,吳 又懷了第二個。
這個消息令梁永-高興得跳起來,「你看我多幸福,別人的太大在外頭忙著與男人別苗頭,我的太太在家為我養寶寶。」
這個消息連陳曉非都驚動了,她在一個陰暗早上上來探訪 ,進屋以後,太陽忽然出來,客廳充滿金光。
笑著出來歡迎阿姨。
阿姨老多了,鬢邊有絲絲銀發,叫 失神剎那。
陳曉非打量她身段,詫異問︰「第二個呢?」
「養下來了,在房里正睡呢。」
陳曉非覺得不可思議,這麼快,這麼便當?她不置信地沖進嬰兒房,只見兩個孩子睡一堆,小動物似,一個只稍微大一點,穿工人褲,胖胖小臉上有一搭搭橘子汁漬子沒擦干淨,小的裹在軟布里,頭臉都看不清楚。
陳曉非一顆心似遇熱的白月兌油,全部融化,她輕輕責問︰「你不夠人手為什麼不出聲,我認識現成的好保姆,孩子要間著生,連二接三,對你身體也不好。」
只是笑。
陳曉非頹然,「對不起,這是我的缺點,我總忘形忘記,你是吳豫生的女兒,而這兩個,是吳 的孩子。」
陳曉非只坐了一刻。
看得出她很寂寞很孤苦,是以說︰「假使我有女兒,暑假必讓她到姨婆家住。」
陳曉非怔住半晌, 以為她不滿意,誰知她卻說︰「男孩也不妨,我一樣歡迎。」
那夜梁永-回來, 問︰「這麼晚?」
「累死我。」他邊解領帶邊倒在沙發上。
「阿姨來過。」
「阿姨?」梁永-似極之陌生。
「陳曉非,我唯一的阿姨,你一度的牌搭子。」
「啊。」他恍然大悟,像是想起咸豐年間舊事,那灰塵飛揚小巷子在夕陽里忽然走出一個故人來,叫他難以辨認。
為他的態度吃驚,她對一切回憶都整理得井井有條,逐件逐項依次序安放在一格一格小小抽屜里,隨時可以抽查。
小梁連阿姨都不復記憶了,那一向喜愛他的阿姨。
他疲倦到極點,倒在床上,即時入夢。
不知道他近日做些什麼夢,她想擠到他同一夢中,既怕位置不夠,又怕他的夢與他職業一般枯燥刻板。
這個梁永-,同從前那略帶憂郁的少年人可說判若兩人了。
吳 站到鏡子面前去,待己寬,責人嚴,是最可怕的進犯,她得好好看清楚自己。
她許久沒有客觀地觀察這兩個孩子的母親,她整個人並非有礙觀贍,照樣穿著很時髦的松身衣服,素臉、短發,身段略壯,看上去健康端莊,不過,這也不是她記憶中的吳 。
彼此彼此,這倒好,雙方扯平,毫無虧欠。
吳 心安理得。
幸虧在鏡中打量過自己,否則萬一在街上看到櫥窗玻璃中反映,可能不知道該名外型普通身份平凡的女子是誰。
睡了。
許久沒有做夢的余暇,一覺頂多不過睡五六小時便得起床照料孩子,通常由幼兒啼哭吵醒,掙扎起身,只有在這個半明半滅時刻,她覺得無孩夫婦不愧逍遙自在。
每次做夢都分得出真假,她很清楚地知道身在夢境,但卻不損它的真實性。
對 來說,夢並非生活中壓抑及不滿的出路,夢是失卻的回憶片斷,它們都是真的。
她夢見她在華英女中禮堂出現。
禮堂面積比記憶中小得多,新裝修,十分整潔, 不曉得來干什麼,見有長凳,便隨意坐下。
她低頭看著雙手,無名指上戴著結婚指環,證明這是成年的吳 。
她听到腳步聲,抬起頭,卻看到意長與惠長兩姐妹進來,她們是那麼年輕,孩子般臉蛋,豐滿的身段,真正賞心悅目。
只听得意長揶揄惠長︰「邱進益已經不喜歡你了。」
陛長冷笑一聲︰「我知道,他現在追你的好同學吳 ,你以為他會轉向你?」
一身冷汗,怕莫家姐妹看到她,但是她倆一邊爭吵,一邊轉個圈就出去了。
接著進來的是葉致君老師,哎呀,在她身邊的是張麗堂,她倆怎麼會結伴同行?
張麗堂絮絮哭訴︰「我並沒有踫過試卷,真要派罪狀給我,只能說我對吳豫生教授有太大的好感。」
葉致君同情地道︰「我了解被冤枉的感覺……」
她倆往後台去了。
吃驚地看著她們的背影,她想站起來離開這塊是非之地,她不願意看到這些面孔,現在她的世界只得兩個孩子與終身配偶是重要的,她努力站立,雙腿卻不听使喚, 暗暗叫苦,跟著出場的不知道是誰?
簡金卿同翁文維來了。
她同他說︰「吳 早就知道你我關系,她不能容忍,所以甩掉你。」
「你會不會回到我身邊來?」
「我已經找到新生活,請你速速走開。」
閉上眼,用手捂耳朵。
有人伸手來拉她的手,她掙扎,大聲嚷︰「我不要做這個夢,中止它,中止它。」
那人強拉開她的手,「是我, ,是我。」
「你是誰?」
「我是愛護你的蘇伯母。」
遍體生涼,不由得睜開雙眼。
「 ,許久不見了。」她微笑道。
「蘇伯母,」 握住她的手,「你還認得我?」
她點點頭,「你長大了。」
「你可怪我把秘密泄露出來?」
蘇伯母笑一笑,「你不說我終究也會知道,他們一定會向我攤牌。」
沒有回答,她看見莫老先生在禮堂一角向她招手。
站在老人身後的,是她的母親。
看著她走近。
心情忽然平和,貪婪地注視母親,她在她對面坐下。
她開口了︰「我患病良久,他們都沒敢跟你說吧?」
慌忙搖頭,「沒有,從來沒有,你是什麼病?」
她母親說下去,「我十分厭世,不欲長痛。」聲音越來越低。
束手無策,十分悲痛。
她忽然抬起頭來,微笑說︰「你要當心。」
警惕地看母親。
「當心……阿修羅。」
月兌口而出︰「當心什麼?」
耳畔傳來幼兒的痛哭聲, 自床上躍起,急忙走過去抱起孩子。
這樣小小身體竟然可以發出如此宏亮哭聲,不可思議,每次听到哭聲她都覺得趣怪無比,忍不住笑。
夢境種種,冉冉淡出,不復記憶。
平凡的生活就是這點好,似永遠有一支和煦的燈光照亮小小世界,自給自足。
梁永-打著呵欠自隔壁房張望過來,「古人一生六七個,真不知怎麼消受。」
「大概多人幫忙吧?」
「我們家不是有兩個半家務助理嗎,主婦照樣忙得人仰馬翻。」
他似有抱怨意味。
「-記,我做了一個怪夢。」
他申吟一聲,「你與你的怪夢。」
「我看見亡母——」
「幸運的你,」他開了水龍頭,嘩啦嘩啦洗臉,「我剛才夢見大老板飛過來罵人,拍著桌子控訴盈利不足。」
閉上嘴巴。
梁永-匆匆出門。
下班時分,他使秘書打電話回來,晚上有臨時會議,不能回家吃飯。
無奈,因她沒有工作,不了解辦公室真相,真的像他們說的那麼緊張,抑或另有秘密,她不得而知。
趁這個空檔把阿姨請上來小坐。
她輕輕說︰「我夢見亡母。」
陳曉非低下頭,過一會兒才答︰「你自己也已為人母,何必再追究往事。」
的聲音更加低,「那麼,她自尋短見一說,竟是真的了。」
陳曉非始終不肯給她一個確實答案,只是顧左右而言他。
再說一會子話, 把阿姨送走。
必到家里,孩子們已經睡著,他們的父親卻還沒有回來。
他外出的次數越來越多,時間越來越長。
解掉外衣,正預備休息,門鈴響了。
她對女佣說︰「讓我來。」
怕是阿姨遺漏了什麼,兜回來拿。
開門,門外站著一個女子,卻不是陳曉非。
旋即開亮走廊頂燈,想看清楚她是誰。
那女子見門打開,便伸出右手,撐住門框,另一手叉在腰上,看住女主人眯眯地笑。
吳 發呆。
她是一個美少女,十六七年紀,劍眉星目,鮮紅嘴唇,身段修長,穿著襲紫色短裙。
她比吳 更先開口︰「請問梁永-先生在嗎?」
「他不在。」
「啊,」美且艷的少女似失望了,「那麼,請你告訴他,我來找過他。」
很鎮定,「請問你是誰?」
「我?」少女眨眨妖異的大眼楮,仰頭笑起來,「我叫阿修羅。」
一听,臉上變色,往後退幾步。
少女見她害怕,有點兒意外,揚揚眉毛,轉身離去。
一時沒有把門關上。
她忽然朱笑,是,新的一代又成長了,輪到她們出來施展魔力,與她們窄路相逢的不幸人,非死即傷。
吳 才不應害怕,若干年前,她與她們,可是同路人。
她關上門,客廳漆黑一片,她獨坐其中,預備一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