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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成熟的時候 第十二章

作者︰亦舒類別︰言情小說

冰酒比一般葡萄酒甜,小山一向不喜歡喝糖漿,可是這只酒的香甜如傳說中的瓊漿玉液,沁人心脾,提升了「給你一點甜頭」這句話的層次。

「嘩。」

松開點頭,「要顧客說出這個字來不簡單。」

「這杯酒有使人覺得活著還是不錯的魅力。」

「去年的葡萄異常瑰麗,听外公說,日本人全部訂下,一瓶不漏,且又預定明年所有收成。」

「他們眼光獨到。」

「日本人參觀酒莊時感慨地說︰加國什麼都有︰肥沃土地、浩瀚森林、萬年冰川、又是千湖之國,海產、農業、油礦,甚至鑽礦……他都不願回去了。」

「當心,」小山說︰「上一次,他們也艷羨中國地大物博,大家已知結局。」

「他願出高價購下酒莊。」

小山微微笑,她知道母親不會出讓股份。

「我听說另一位股東郭女士正與他們商洽。」

小山抬起頭,「我永遠是最後一個知道消息的人。」

「你是小阿,何必管那麼多事。」

「嘿。」

「小山,一場山火把他們拉在一起,事後又各散東西,這是城市人的特性。」

小山搖頭,「不是我。」

「小山,你是一顆寶石,我真得設法把你留在余家。」

哀綠綺思問小山︰「你還有什麼計劃?」

「我順路去看余先生。」

松開說︰「我替你約他,還有,乘機把松培也叫到他處見個面。」

小山听了十分高興。忽然之間她像是添了親人,母親這段婚姻又告失敗,可是卻令沈小山有意想不到收獲。

老三在長途車站接小山,她一下車,他便沖上來把她整個人抱起,還把她拋上拋下三次之多。途人都笑著鼓起掌來。

「可愛的小山。」他親吻她面頰。

他駕駛吉普車載她進市區。

「小山,花瑪酒莊又重新上了軌道,到了春季,大家都去參觀,欣賞她欣欣向榮。」

小山點點頭。

「你媽媽留了五個巴仙股份給我外公,又讓他做名譽董事,她長袖善舞,叫大家都高興。」

小山吁出一口氣。

「你不像她。」

這是褒是貶?在都會里,說一個人苯,反而是贊美他,說「他何等聰明」,卻是諷刺他。

「他們兩人卻分開了。」

小山無奈,「成年人用許多時間心血尋尋覓覓,希望被愛,卻又不願愛人。」

「小山,你不同,你願意付出。」

小山低頭微笑,「沒有你說得那麼好。」

下午,她與余先生一起喝咖啡。

他帶著女同事一起出現,那年輕女子主動親熱地貼住他,好比一塊撒隆巴斯樂膏布,雙眼時時傾慕地看著他不放。

小山忍不住笑。老三別轉頭,也咧開嘴。

這次聚會竟有意外之喜。

余先生問︰「允珊好嗎?」

小山答︰「托賴,很好。」

「她是一個能干的女子,我配不上她。」

「你們仍是朋友?」

「現在已經和好,在電話里一談半小時,話題很多,她現在對葡萄酒很有研究,同我說︰現在才知道什麼什麼尚尋芳酒的感覺十分惆悵。」

小山給他補上去︰「醉醺醺尚尋芳酒。」

「對了,是這說法。」

小山笑。

「小山。」他忽然問︰「怎樣才可以把你留在余家?」

「余家永遠是我至親。」

「那我真要感謝允珊給我們這件禮物。」

道別之後,老三說︰「爸這下子是真老了。」

小山卻說︰「男人過了四十歲都會這樣︰傾向紅色跑車,年輕女伴,情緒不穩,寢食不安,很明顯是更年期屆限,中年危機。」

「松培,你學業如何?」

「過得去,最近讀古羅馬建築及土地測量法,你說,這同日常生活有什麼關系。」

「好叫你做一個有文化的人呀。」

「是否會保證我愛情順利事業暢通?」

小山笑,「讀好這幾年書再說吧。」

他送她回公路車站,替她買糖果飲料水果餅干,看著她坐好,車子駛走,他還依依不舍站車站邊。

小山身旁坐著一位老先生,他忍不住版訴小山︰「我年少時,也像你男友般深愛一個女孩子。」

「呵,」小山笑問︰「後來你倆成為佳偶。」

老先生垂頭,「不,我倆因升學分開。」

「啊。」

「話別那日,她流淚說︰‘森,沒有人會愛你更多’,我清晰記得她亮晶晶淚水流下隻果般面頰,宛如昨日,」他深深嘆息,「時間都到什麼地方去了?」

小山不能回答。

那該是多久之前的事,約五十年,半個世紀吧,他早忘卻獨立宣言,分子結構,羅馬興亡史,哪一次升職,加薪……可是他還記得她閃亮的眼淚。

老人在中途下車。

必家第二天,松遠便來看她。

他一邊做肉醬意粉一邊問︰「你沒有告訴他們?」

小山抬起頭︰「什麼?」

「我與你約會。」

「我們在約會嗎?」小山笑起來,「我們極少訂時間地點。」

松遠取出三瓶葡萄酒,「今天我們試這三只酒。」

「上次那三種叫什麼?有一瓶是苦的,另一瓶有股霉味,真丟人。」

「我都有記錄,可供參考,華諺雲︰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人家缺點,我們可以警惕。」

「你真是酒莊的孫子。」

松遠又問︰「你沒對他們說?」

小山低下頭,「仍不是時候。」

松遠揶揄她︰「你不是一向最勇敢嗎。」

「唷,自古至今,鼓勵別人勇往直前是最容易的事。」

「可是你特地去見我爸,為的不是這件事嗎。」

「他有女友在場。」

松遠莞爾,「我們及他一半豪情也足夠夸夸而談了。」

「他的確懂得享受生活。」

「那麼,老大與老三怎麼看?」

「我沒講,喉嚨像是有一顆石子塞住,什麼都說不出來。」

松遠收斂笑容,「呵,他們也還不知道。」

「我總算明白什麼叫做難以啟齒。」

松遠說︰「如果覺得有壓力,再隔一段時間才透露好了?我們不過是想他們高興,我們毋需征求他們同意。」

「好倔強。」

松遠低頭笑,「這是我自小到大听得最多的評語。」

「我們維持現狀,盡量低調,不勞問候,該做什麼輕輕松松地做,不用向任何人交待或解釋。」

「沈小山的確很勇敢。」

「剛才好像有人笑我懦弱。」

松遠握住她的手,「那麼,幾時才說?」

小山很肯定,「我畢業那天。」

「哇,等!」

「松遠,背起我。」

「咦,在屋里為何要人背?」

「唏,叫你做什麼便做,听話。」

松遠背起她在公寓里走來走去。小山伏在他的背上,一直不出聲。

松遠卻說︰「來春,我們去花瑪酒莊看葡萄。」他也不覺得累,背了好些時候,才放下小山吃午餐。

初春,小山要考試,功課題目排山倒海那樣派下來,但求來得及交功課,于願已足。

她盼望春假。

懊不容易兩個星期的假期開始。

第一天,小山賴床,噩夢連連,只听得有一個人大聲在她耳邊喊︰「沈小山,起來,考試開始,你失場,零分!」

小山驚醒,掩著耳朵,尖叫起來,「我退學,我不讀了。」

然後才發覺是個夢。

電話鈴震天價響。

小山跑去听,一邊猶有余悸,還在喘息。

那邊更急,「小山,我是松開,可否來一次?哀綠綺思昨夜忽然早產入院,我手足無措。」

「恭喜恭喜,情況如何?」

「母女平安,嬰兒只得五磅。」

小山放下心來,「五磅是中個子,不用住氧氣箱,你放心,我下午就到你家。」

「你常識豐富。」

小山笑,「我出生也只得五磅,一天喂九次。」

可憐的余松開,連道謝也來不及,就掛上電話。

小山立刻梳洗出門到飛機場買票子。

在候機室她一邊吃熱狗充饑一邊聯絡老好金,請她立刻趕往美國。「金,我負責幼嬰,你做菜給大伙吃,還有,約伯才三歲,也得有人照顧。」

金笑聲震天,「我立刻通知兩老︰花瑪家第四代出生了,我會第一時間與你會合,這是一家人發揮力量的時刻。」

金只比小山遲一班飛機。

她經驗老到,四周圍一看,立刻同小山說︰「我們出去辦貨。」

馬上開始做指揮官,一手抱起約伯,先到百貨公司,大量采購幼兒用品,再到菜市場置材料做菜。接著把家務全部攬過來。

松開高興得流淚。

「別緊張,嬰兒比你們想像中扎實,老人家說︰‘一旦可以出門,立刻去見太外公外婆’。」

松開說︰「我帶你們去看她。」

「小山先去,我做飯。」

松開轉過頭來,「小山——」

「別婆媽,快走。」

他已經兩日兩夜沒睡,鼻子通紅。

到了醫院,小山先去看幼嬰,呵,她著實嚇了一跳。雙手不覺顫抖,原來只得一只兩公升汽水瓶那麼大,挺嚇人。

她輕輕抱在手中,看著那小小輪廓精致的面孔,才那麼一點點大,就看得出是個小美人。

初生兒忽然打了一個呵欠,帽子下露出烏黑濃厚的黑發。

「你好,我是你小山阿姨。」

放下小嬰,他們去看哀綠綺思。

她真偉大,才做完手術,已經斜斜靠在椅子上與醫生說話,氣色上佳。

只听得醫生笑,「——虛驚一場,明日可以出院。」

明日回家?小山睜大雙眼,那麼簡單?呵,原來做女人需要無堅不摧。

哀綠綺思一眼看見小山,兩人緊緊擁抱。隨即她雪雪呼痛。

「慢慢,慢慢。」

幸虧救兵駕到,否則帶傷的她回家怎麼照顧兩個孩子一頭家。

她輕輕說︰「我真是幸運。」

餅一日他們一起回家。

人多好辦事。

金說︰「松開你盡避去上班,這里有我們呢。」

松開叫小山到一角,把薪水交給她,「這兩個禮拜你當家。」

小山伸手推開,「這兩個禮拜是阿姨的禮物。」

松開點點頭,「明白。」

金查黃頁找保姆公司,「我來面試,保證合用。」

她煮了韓國著名人參炖雞,大家都有得食補。

家里整整有條。

誰有空就立刻伸手做,不過好幾次,嬰兒睡,小山也抱著她睡著。

金低聲說︰「你要舍得放下她。」

小山忽然大笑,「真是,只要舍得,有什麼是放不下的。」可是她不舍得,想到自己也是由父母從五磅養大,更不敢抱怨。

料理得當,幼嬰體重增加得快,產婦健康恢復迅速,余松開放下心來。

新保姆來上工,金笑說︰「我不舍得走。」

小山答︰「我也是。」

她沒想到,這樣過了一個春節。

哀綠綺思說︰「小山,我欠你人情,這樣吧,你生養的時候,我們一家來侍侯你回報。」

松開說︰「好主意。」

小山大笑,「那該是多久後的事。」

金答︰「比你想像中快。」

新保姆很快上手。

小山靜靜問松開︰「經濟沒問題吧?」

「托賴,可以應付,明年或有機會升職。」

「暑假再見。」

「屆時我們到花瑪酒莊匯合。」

小山與金功成身退。

小山沒有說出來的是她腰酸背痛,雙手像練過舉重,需敷熱水才解救酸軟。她只不過勞動了兩個星期,小山駭笑,人類養育下一代的手法需要嚴重檢討。

金笑笑問︰「不敢再責怪父母?」

小山答︰「哪里瞞得你的法眼。」

「暑假一定要來看葡萄成熟。」

小山大聲答允。

必家第二天大雪,小山故意找籍口外出,看雪地里腳印。

阿子們趁假期最後一日打雪仗,十分挑引,路過的車子,行人,無一僥免,小山背脊吃了好幾個雪球。

下午,母親找她喝茶。「你又往余家?走動那麼勤。」

「媽媽。松開做父親了。」

「松開是老大?」她仍沒記牢他們名字,「他不姓余,他的孩子也不姓余。」她依然計較。

「那幼嬰十分可愛,我不願放下。」

「呵,阿余竟成為祖父輩了,可怕,他倒是完成了繁殖大業。」

「你妒忌他,故此語調尖刻。」

「嘿,我才不希望即時升級做外婆。」

「有什麼好消息?」

「花瑪酒莊全部重建完畢,成績理想,我們設一個小型門市部,又免費歡迎市民參觀試酒,廠房機器更新,別墅也已蓋好。」

「你一定很高興。」

「我忽然成為成功事業女性。」

「媽,你做得很好。」

常允珊感慨,「是呀,手頭上有點錢,人們對我日漸尊重。」

小山勸說︰「或許不是因為錢。」

常允珊按住小山的手,「相信我,什麼都是為著錢。」

成年人都喜歡那樣說。他們栽過筋斗,每次救他們月兌離災難,都是金錢,所以才會堅信金錢能量。

小山不忍與母親爭辯。

「你應該去看看,山火那麼大的傷疤,竟復原迅速,真正難得。」

「怕要到暑假了,我已約好花瑪家聚會。」

「小山,我記得你一向盼望兄弟姐妹大家庭,這樣也好,得償所願。」

松遠一有時間便來看她。

「明年也許有機會南調工作,雖然是好消息,但是怕朝夕相對,大家很快煩膩。」

小山心中喜悅,但不出聲。

「更怕你動輒召我陪茶陪飯,叫我廿四小時殷勤服務,淪為奴隸。」

小山看著他,「那你搬到北極圈的愛斯米爾島去吧。」

松遠說︰「我不怕,你跟我一起去住冰屋。」

兩個年輕人哈哈笑起來。

是與金錢無關,因為公寓租金由父親支付,稍後晚餐餐費記在母親信用卡上。

沒想到第二天一早母親會來敲門。

松遠百忙中打個眼色,意思是坦白呢,還是躲起來。小山向衣櫥呶呶嘴,他連忙打開櫃門走進去。

母親給她買了羽絨大衣,放下就走。走廊邊放著松遠的靴子,她好似沒看見,小山連忙過去擋住。

常允珊丟下一句︰「萬事自己當心。」

必上門,小山吁出一口氣,耳朵燒得透明。她對衣櫥說話︰「出來吧。」

沒有回音,小山去拉開櫃門,不見松遠。正納罕,他忽然自角落跳出來,「我宣布正式自櫃里走出來。」小山卻沒有笑,她仍然面河邡赤。

松遠坐下輕聲說︰「坦白有坦白的好處。」

「我還沒有準備好。」

「你媽媽卻有心理準備。」

「她已知道此事?」小山臉色大變。

「她那麼精明,總看得出蛛絲馬跡,可是你堅持保守秘密。」

「我一向不喜歡傾訴心事。」

按活節,他們結伴往中美洲,余松遠不忘參觀塔基拉酒廠。這種土酒用仙人掌釀制,一望無際的仙人掌田別有風味。

小山說︰「在中國,有米酒及高粱酒,我始終最喜歡香檳。」

誰不知道呢,松遠笑了,但小山無論說什麼做什麼,在他眼中,都是最可愛最動人。

五月,松培的成績單出來,只得丙級,抱怨不已,小山堅持不允透露她的分數,以免松培不愉快。

小山不止甲級,她的平均分數是九十七點五。沉宏子與常允珊為此成績高興得不得了。

收過成績表,一年告終。

暑假一開始,大家不約而同往花瑪酒莊出發。

松開一家四口最先到,接著是小山與松遠,松培有一場球賽,遲半個月。

意想不到的是常允珊與郭思麗也來了。

大家站在庭院前喝檸檬茶,一牆鮮紅棘杜鵑開出來,風景竟像南歐,處處是青蔥的葡萄田,空氣中滿是花香果子香。

小山說︰「真美。」

松遠答︰「像煞一幅水彩畫。」

兩個老人健康良好,最叫人安慰。

小山回到屋里,看見花瑪公在沙發上盹著,他把小孫女放在肚腩上,那幼嬰伏在太外公身上,也睡得香甜,肚腩一起一伏,那平和節奏像催眠一樣。

小山打心里笑出來,連忙去找照相機。

外邊涼亭下金捧著青瓜三文治招待兩位太太。

「金,你也坐下來喝杯茶。」

「那我不客氣了。」

三位中年女士的話題不覺落在兩個年輕人身上。

「他倆要到幾時才公布關系呢?」

金說︰「給他們一點空間。」

「曾是兄妹,也許有點尷尬。」

常允珊說︰「其實,大家一早就知道。」

金說︰「我知道得最早,去年他倆見面不久,花瑪公就說︰是小山的溫柔感動改變了老二。」

常允珊吃驚,「老人好不精靈。」

「是呀,兩個年輕人瞞得了誰呢。」金咕咕笑。

松開與哀綠綺思也走過來加入聊天。

「你見過老二替小山畫的素描沒有,誰都不會懷疑他對她的感情。」

「兩個寂寞的孩子……」

冰思麗笑說︰「現在好了。」

小山與松遠一直跑下葡萄園。

她采了幾顆葡萄放進松遠嘴里。

「嗯,甜。」

小山說︰「他們都聚在涼亭下,在談什麼?會是說我們嗎。」

松遠伸手一指,「看那邊。」

山坡上仍然焦痕處處,但已有新樹苗長出。

「不怕,」小山說︰「再過幾年,大自然的傷疤自然縫合,再也沒有痕跡。」

他倆手拉手,走過阡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