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輛豪華大車在滂沱大雨中一直由風雲灣駛出來。
盎商羅國才坐在後座,十五分鐘之前才同女友咪咪分手,此刻似還聞到她身上夜間飛行的香水味?
司機阿王嘀咕︰「這雨下足一日一夜了。」
他把穩了軟盤,一個轉彎,說時遲那時快,在車頭燈照耀下,他看到前面斜坡有大量山泥夾著巨石滾下,阿王喉嚨發出驚怖的啊啊聲,踏下剎車掣,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幾十噸泥沙滑坡,剎那間埋住了車子,羅國才只覺得車子震動停住,眼前一黑,他已失去知覺。
不醒來倒也罷了,偏偏他又恢復了知覺。
嘴乾,頭痛,一模額角,有乾枯血漬,他身子因在車廂中,一絲亮光也無,四肢只能勉強動彈。
鱉埋!
他幾乎沒哭出來。
他記得左邊座位袋里有一支筆型電筒,他伸手去模索,找到了,萬幸,他顫抖著打開,在微弱光線下,他看到了最可怖的情景。
車子前半截完全變了形,自車頂凹位看,那是受一塊巨石撞擊之故,阿王脖子向後仰,蜷曲一邊,雙眼睜凸,一看就知道已經死去。
羅國才嘆口氣,看清楚環境,他用力推車門,分紋不動,看看手表,是深夜十二時,離開咪咪家時才十點半,原來這一昏迷,就是個多鐘頭。
短短時間內,他由溫柔鄉墮進了地獄門。
他關掉電筒,靜靜側耳听有什麼聲響。沒有,萬籟無聲,世人根本不知他被困車廂,當空氣消失,或是車頂吃不消壓力下陷,他羅國才就會死在這里。
他嘆了口氣,忽然之間前半生的瑣事一幕幕映進腦海。
三十年前乘搭機帆船偷渡出來,紅星標記的炮艇就在後面追,機關槍聲軋軋不停,他身邊一個老婦忽然倒下,背脊有一小孔,血緩緩流出來
他找到親戚家,在表叔廠里做小堡,月薪二百,打雜,什麼都干,勤奮好學,一句怨言也無,人人都喜歡他,特別是表妹。
三年後她下嫁他,他感恩圖報,把一判小型制衣廠發展起來,生意蒸蒸日上,誰也沒想到那窮小子會有如此上佳商業頭腦。
可是羅國才心中一直另外有人。他喜歡慵懶、嬌美、皮膚白督的女子,換了一個又一個,直到看見咪咪。
罷才,味咪像是想同他攤牌,懶洋洋提起︰「愛管愛,可是離婚又是另外一件事呢,是不是?」
當時他不接口。只是笑,如果出不了這個車廂,味咪又會跟誰呢?
大兒出生情形歷歷在目,小小似紅皮老鼠一點點大,哭聲洪亮,他感動得流下淚來,一晃眼大學已經畢業,怎麼叫都不肯回來,情願在學堂實驗室賺微薄薪水。
他一死,這孩子就可以承繼十億以上的產業。
奇怪,對妻子卻沒有特別懷念,他倆像是許久沒有談話,有什麼喜慶場跋,倒還總是雙雙出席,親友見到他們二人之際,也是他們唯一見到對方的時候。
印象中她胖了許多,衣服顏色老是配得不對,珠寶太大件太俗氣,發式換來換去不合適。
有一件事他是感激她的,自始至終,她未曾說過「如果沒有我,你哪里有今天。」這種話。
有一次,他同她辨證一件事,要證明她做錯了。誰知她笑一笑說︰「你我之間,還論誰對誰錯?」妻有妻的智慧,他從來不敢小覷她。
他很放心,妻早已習慣做寡婦。
這時,車頂發出吱吱響,糟,鋼架受不住拗曲了,他開亮電筒,果然,好似有一只大手,把車頂像紙張一樣團皺。
羅國才申吟一聲,渾身出汗,死不可怕,臨終如此受折磨,卻真像前生不修。
生意對手不止一人罵他並吞手法刻毒,有一日會沒好死。
羅國才盡量把身體網成一團,就是該剎那了,他緊緊閉上眼楮,心中無限悔意,太多時間精力用來賺錢,太少注意到別人需要,明明一生之中,每一天每一刻都盡了力,為何還有這許多遺憾。
無比黑暗無比惶恐,他似看到故世父母伸手召他︰「國才,現在你有空來陪我們吃頓飯了吧。」
他慘叫起來,一聲又一聲,在狹窄空間震得耳膜發癢,車廂空氣漸漸耗盡,他呼吸困難,用腳狂踢車門,垂死掙扎,擾攘半晌,終于喘息著力盡而止。
羅國才流下淚來,束手待斃。
如果可以逃出生天,他一定退出江湖,結束恩怨,從頭開始。
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听見有人歡呼︰「在這里了!」
「找到了找到了。」
「有生還者。」
他被救護人員自割開的車廂拖出,奇跡地毫無損傷,只需敷藥便可出院。
阿王不幸殉職,家人接到通知趕來,呆若木雞跌坐在醫院大堂。
羅國才對前來訪問的記者說︰「我十分疲倦,我想回家。」
到了家門,看看時間,是凌晨三時,他已再世為人。
開了門,夜班工人聞聲出來,驚訝地說︰「先生你──」
妻在打麻將,听到背後有人,頭也不抬,微笑道︰「什麼風把羅先生吹來?」恐怕又是一場通宵牌。
她並沒有听說那場驚人意外。
彪身污泥斑的羅國才忽然明白了,付出多少,報酬多少,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妻子竟不知道丈夫在鬼門關-??回來,世界看樣子有沒有他都一樣運作。
他反而心安理得,再無內疚,如常淋浴包衣。
他撥了一個電話給女友,咪咪惺忪地問︰「什麼事?」
她也不知道他遭到活埋,出了門,就與她無關,態度非常正確。
她倆臨終,真的未必一定想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