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天色才只有些兒蒙蒙亮。可是,夏初蕾早就醒了。用手枕著頭,她微揚著睫毛,半虛眯著眼楮,注視著那深紅色的窗簾,逐漸被黎明的晨曦染成亮麗的鮮紅。她心里正模糊的想著許多事情,這些事情像一些發亮的光點,閃耀在她面前。也像旭日初升的天空,是彩色繽紛而絢爛迷人的。這些事情使她那年輕的胸懷被漲得滿滿的,使她無法熟睡,無法鎮靜。即使一動也不動的躺在那兒,她也能感到血液中蠢蠢欲動的歡愉,正像波潮般起伏不定。
今天有約會。今天要和梁家兄妹出游,還有趙震亞那傻小子!想起趙震亞她就想笑,頭大,肩膀寬,外表就像只虎頭狗。偏偏梁致中就喜歡他,說他夠漂亮,有男兒氣概,「聰明不外露」。當然不外露啦,她就看不出他絲毫的聰明樣兒。梁致中,梁致中,梁致中……梁致中是個吊兒郎當的渾小子,趙震亞是個傻里傻氣的傻小子!那麼,梁致文呢?不,梁致文不能稱為「小子」,梁致文是個不折不扣的謙謙君子,他和梁致中簡直不像一個娘胎里出來的,致中粗獷豪邁,致文儒雅謙和。他們兄弟二人,倒真是各有所長!如果把兩個人「都來打破,用水調和」,變成一個,準是「標準型」。
想到這兒,她不自禁的就笑了起來,她自己的笑聲把她自己驚動了,這才覺得手臂被腦袋壓得發麻。抽出手臂,她看了看表,怎麼?居然還不到六點!時間過得可真緩慢,翻了一個身,她拉起棉被,裹著身子,現在不能起床,現在還太早,如果起了床,又該被父親笑話,說她是「夜貓子投胎」的「瘋丫頭」了。閉上眼楮,她正想再睡一會兒,驀然間,樓下客廳里的電話鈴響了起來,清脆的鈴聲打破了黎明的寂靜。她猛的就從床上直跳起來,直覺的感到,準是梁家兄弟打來找她的!翻身下床,她連拖鞋也來不及穿,就直沖到門口,打開房門,光著腳丫子連蹦帶跳的跑下樓梯,嘴里不由自主的嘰哩咕嚕著︰
「就是媽不好,所有的臥室里都不許裝分機,什麼怪規矩,害人听個電話這麼麻煩!」
沖進客廳,電話鈴已經響了十幾響了,抓起听筒,她氣喘吁吁的嚷︰「喂!那一位?」「喂!」對方細聲細氣的,居然是個女人!「請問……」怯怯的語氣中,卻夾帶著某種急迫和焦灼。「是不是夏公館?」
「是呀!」夏初蕾皺皺眉,心里有些犯嘀咕,再看看表,才五點五十分!什麼冒失鬼這麼早打電話來?
「對不起,」對方歉然的說,聲音柔柔的,輕輕的,低沉而富磁性,說不出來的悅耳和動人。「我請夏大夫听電話,夏……夏寒山醫生。」「噢!」夏初蕾望望樓梯,這麼早,叫醒父親听電話豈不殘忍?昨晚醫院又有急診,已經弄得三更半夜才回家。「他還在睡覺,你過兩小時再打來好嗎?」她干脆的說,立即想掛斷電話。「喂喂,」對方急了,聲音竟微微發顫︰「對不起,抱歉極了,但是,我有急事找他,我姓杜……」
「你是他的病人嗎?」「不,不是我,是我的女兒。請你……請你讓夏大夫听電話好嗎?」對方的聲音里已充滿了焦灼。
哦,原來是她的小阿害了急病,天下的母親都一個樣子!夏初蕾的同情心已掩蓋了她的不滿和不快。
「好的,杜太太,我去叫他。」她迅速的說。「你等一等!」
把听筒放在桌上,她敏捷而輕快的奔上樓梯,直奔父母的臥房,也沒敲門,她就扭開門鈕,一面推門進去,一面大聲的嚷嚷著︰「爸,有個杜太太要你听電話,說她的小阿得了急病,你……」她的聲音陡的停了,因為,她一眼看到,父親正擁抱著母親呢!案親的頭和母親的緊偎在一起。天哪!原來到他們那個年紀,照樣親熱得厲害呢!她不敢細看,慌忙退出室外,砰然一聲關上門,在門外直著喉嚨喊︰
「你們親熱完了叫我一聲!」
念隻推開了她的丈夫,從床上坐了起來,望著夏寒山,輕蹙著眉梢,微帶著不滿和尷尬,她低低的說︰
「跟你說不要鬧,不要鬧,你就是不听!你看,給她撞到了,多沒意思!」「女兒撞到父母親親熱,並沒有什麼可羞的!」夏寒山說,有些蕭索,有些落寞,有些失望。他下意識的打量著念隻,奇怪結婚了二十余年,她每日清晨,仍然新鮮得像剛擠出來的牛女乃。四十歲了,她依舊美麗。成熟,恬靜,而美麗。有某種心痛的感覺,從他內心深處劃過去,他瞅著她,不自禁的問了一句︰「你知道我們有多久沒有親熱過了?」
「你忙嘛!」念隻逃避似的說︰「你整天忙著看病出診,不到三更半夜,不會回家,回了家,又累得什麼似的……」
「這麼說,還是我冷落了你?」寒山微憋著氣問。
「怎麼了?」念隻注視著他。「你不是存心要找麻煩吧?老夫老妻了,難道你……」她的話被門外初蕾的大叫大嚷聲打斷了︰
「喂喂,你們還要親熱多久?那個姓杜的女人說啊,她的女兒快死了!」姓杜的女人?夏寒山忽然像被蜜蜂刺了一下似的,他微微一跳,笑容從他的唇邊隱去。他站起身來,披上晨褸,打開了房門,他在女兒那銳利而調侃的注視下,走出了房間。初蕾笑吟吟的望著他,眼珠骨溜溜的打著轉。
「對不起,爸。」初蕾笑得調皮。「不是我要打斷你們,是那個姓杜的女人!」姓杜的女人!不知怎的,夏寒山心中一凜,臉色就莫名其妙的變色了。他迅速的走下樓梯,幾乎想逃避初蕾的眼光。他走到茶幾邊,拿起听筒。
初蕾的心在歡唱,撞見父母親的親熱鏡頭使她開心,尤其在這個早晨,在她胸懷中充滿閃耀的光點的這個時候,父母的恩愛似乎也是光點中的一點;大大的一點。她嘴中輕哼著歌,繞到夏寒山的背後,她注視著父親的背影。四十五歲的夏寒山仍然維持著挺拔的身材,他沒發胖,腰桿挺得很直,背脊的弧線相當「標準」,他真帥!初蕾想著,他看起來永遠只像三十歲,他沒有年輕人的輕浮,也沒有中年人的老成。他風趣,幽默,而善解人意。她歡唱的心里充塞著那麼多的熱情,使她忘形的從背後抱住案親的腰,把面頰貼在夏寒山那寬闊的背脊上。夏寒山正對著听筒說話︰
「又暈倒了?……嗯,受了刺激的原因。你不要太嚴重……好,我懂了。你把我上次開的藥先給她吃……不,我恐怕不能趕來……我認為……好,好,我想實在沒必要小題大作……好吧,我等下來看看……」
初蕾听著父親的聲音,那聲音從胸腔深處發出來,像空谷中的回音在震響。終于,夏寒山掛斷了電話,拍了拍初蕾緊抱在自己腰上的手。「初蕾,」夏寒山的聲音里洋溢著寵愛︰「你今年已經二十歲了吧?」「嗯,」初蕾打鼻子里哼著︰「你的意思是說,我不該再像小女圭女圭一樣黏著你了。」「原來你知道我的意思。」夏寒山失笑的說。
初蕾仍然緊抱著寒山的腰,身子打了個轉,從父親背後繞到了他的前面,她個子不矮,只因為寒山太高,她就顯得怪嬌小的,她仰著臉兒,笑吟吟的望著他,彷佛在欣賞一件有趣的藝術品。「爸,你違背了諾言。」
「什麼諾言?」「你答應過我和媽媽,你在家的時間是我們的,不可以有病人來找你,現在,居然有病人找上門來了。這要是開了例,大家都沒好日子過。所以,你告訴那個什麼杜太太,以後不許了!」「!」寒山用手捏住初蕾的下巴。「听听你這口氣,你不像我女兒,倒像我娘!」初蕾笑了,把臉往父親肩窩里埋進去,笑著揉了揉。再抬起頭來,她那年輕的臉龐上綻放著光彩。
「爸。」她忽然收住笑,皺緊眉頭,正色說︰「我發現我的心理有點問題。」「怎麼了?」寒山嚇了一跳,望著初蕾那張年輕的,一本正經的臉。「為什麼?」「爸,你看過張愛玲的小說嗎?」
「張愛玲?」寒山怔怔的看著女兒。「或者看過,我不記得了。」「你連張愛玲都不知道,你真沒有文化!」初蕾大大不滿,嘟起了嘴。「好吧,」寒山忍耐的問︰「張愛玲與你的心理有什麼關系?」「她有一篇短篇小說,題目叫‘心經’,你知道不知道?」
「我根本沒文化,怎麼知道什麼‘心筋’?其實,心髒沒有筋,人身上的筋絡都有固定位置,腳上就有筋……」「爸爸!」初蕾喊,打斷了父親︰「你故意跟我胡扯!你用貧嘴來掩飾你的無知,你的孤陋寡聞……」
「嗯哼!」寒山警告的哼了一聲,望著女兒。「別順著嘴說得太高興,那有女兒罵爸爸無知的?真不像話!」他捉住了初蕾的手臂,微笑又浮上了他的嘴角。「初蕾,你不是心經里的女主角,如果我猜得不錯,那女主角愛上了她的父親!」
「哈!爸爸,原來你看過!」初蕾愕然的瞪大眼楮。
「你呢?你才不愛你的老爸哩,」寒山繼續說,笑容在他唇邊擴大。「你的問題,是出在梁家兩兄弟身上,哥哥也好,弟弟也不錯,你不知道該選擇誰,又不能兩者得兼……」
「噢!」初蕾大叫了一聲,放開懷抱父親的手,轉身就往樓上沖去,一面沖,一面漲紅了臉叫︰「我不跟你亂扯了!你毫無根據,只會瞎猜!」寒山靠在沙發上,抬頭望著飛奔而去的女兒,那苗條縴巧的身子像只彩色的蝴蝶,翩翩然的隱沒在樓梯深處。他站在那兒,繼續望著樓梯,心里有一陣恍惚,好一會兒,他陷入一種深思的狀態中,情緒有片刻的迷亂。直到一陣父的衣服聲驚動了他,他才發現,不知何時,念隻已從樓梯上拾級而下,停在他的面前了。
「怎樣?跟女兒談出問題來了?」念隻問。
「哦?」他驚覺了過來。「是的,」他喃喃的說︰「這孩子長大了。」「你今天才發現?」念隻微笑的問。
「不,我早就發現了。」
念隻去到餐廳里,打開冰箱,取出牛女乃、牛油、和面包,平平靜靜的說︰「別擔心初蕾,她活得充實而快樂。你……」她咽住了要說的話,偷眼看他,他正半倚在沙發上,仍然是一股若有所思的樣子。早晨的陽光已從窗口斜射進來,在他面前投下一道金色的、閃亮的光帶。她拿出烤面包機,烤著面包,不經心似的說︰「你該去梳洗了吧?我給你弄早餐,既然答應去人家家里給孩子看病,就早些去吧!免得那母親擔心!」
愛山吃驚似的抬起頭來,望著念隻。她那一肩如雲般烏黑的頭發,披散在背上,薄紗般的睡衣,攔腰系著帶子,她依然縴細修長,依然美麗動人。他不自禁的走過去,烤面包的香味彌漫在空氣中,卻蓋不住她發際衣襟上的幽香。他仔細的、深深的凝視她,她迎接著他的目光,也一瞬不瞬的注視著他。他再一次覺得心中掠過一陣痛楚,不由自主的,他伸出手去,把她攬入懷中,他的頭輕俯在她的耳邊。
「念隻,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可以再要一個孩子!」
「什麼?」她吃驚的推開他,大睜著眼楮「你發瘋了?怎麼忽發奇想?初蕾都二十歲了,我也老了,怎麼再生孩子?何況,你現在要孩子干嘛?」
「我一直喜歡孩子,」寒山微微嘆了口氣。「初蕾大了,總有一天要離開我們,或者,添一個孩子,會使我們生活中多一些樂趣……」「你覺得──生活枯燥乏味嗎?」她問,語氣里帶著抹淡淡的悲哀。「不是枯燥乏味!」他急忙說。「而是刻板。很久以來,我們的生活像一個電鐘,每天準確固定的行走,不快不慢的,有條不紊的行走……」「只要電鐘不停擺,你不該再不滿足,」她幽幽的打斷他,垂下眼楮。她語氣中的悲哀加重了。「或者,我們缺少的,不是孩子。二十年的婚姻是條好長好長的路,你是不是走累了?你疲倦了?或者,是厭倦了?我老了……」
「胡說!」他粗聲輕叱︰「你明知道你還是漂亮!」
「卻不再吸引你了!再也沒有新鮮感了……」
「別說!」他阻止的低喊,用手壓住她的頭,下意識的撫模著她的頭發。一時間,他們兩個都不說話,只是靜靜的站著,悄悄的依偎著,室內好安靜好安靜,陽光灑了一屋子的光點。初蕾從臥室里跑出來了,她已換了一身簡單而清爽的服裝,紅格子的襯衫,黑燈心絨的長褲,挽著褲管,穿了雙半統的靴子。今天要郊游,今天要去海邊吃烤肉,她拎著一個旅行用的牛仔布口袋,跳跳蹦蹦的跑下樓梯。
驀然間,她收住腳步,手中的口袋掉到地下,骨碌碌的、砰砰踫踫的滾到樓梯下去了。這聲音驚動了寒山夫婦,慌忙彼此分開,抬起頭來,初蕾正呆楞楞的站在樓梯上,嘴巴微張著,像看到什麼妖怪似的。半晌,她才伸手拍著自己的額,驚逃詔地般喊了起來︰「天啊,今天是什麼日子?是情人節呢?還是你們的結婚紀念日?」念隻的臉居然漲紅了。走到餐桌邊,她掩飾似的又拿起兩片面包,顧左右而言他︰
「初蕾,要吃面包嗎?」「要!當然要!」初蕾笑嘻嘻的跑了過來,渾身洋溢著青春的氣息,年輕的臉龐上綻放著光彩,她本身就像一股春風,帶著醉人的、春天的韻味。她直奔到母親旁邊,抓起了一片剛烤好的面包。「我馬上走,不打擾你們!」她說,對母親淘氣的笑著。「你們像一對新婚夫婦!」她咬了一口面包,看看母親,又看看父親,滿足的、快活的輕嘆了口氣。
「幸福原來是這樣的!」她口齒不清的嘰咕著,走過去撿起自己的手提袋,望著窗子外面。
窗外是一片燦爛的、金色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