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嗎?死了嗎?」清靈的聲音,听來有些過度的興奮。
「沒有。」回答的聲音,听來十分低沉,像沙石摩擦般粗嘎。
「喔……可惜。」先前的女音萬分遺憾,像是泄了氣。
粗嘎的男音停頓了一下,解釋著,「我說過她不是。」
「哼。」那姑娘輕嗤了一聲,顯是不信,道︰「我明明听見你喚她炎兒!」
「我看錯了。」男人無半點不耐,只穩重的道︰「她長得很像。」
「呔,這樣你也會看錯?我看你瞧誰都長得像她!」姑娘忿忿不平的咕噥著,「反正你們每個男人都愛她!」
男人沒再回話,只傳來低啞的輕笑。
「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你再笑我不理你了」
離去的腳步聲才響起沒幾步就停了,繼之而來的,是那男人的低語︰「別鬧了,我知道你不是真想她死,要真是如此,你就不會救她了。」
「那是因為我不知道她是炎兒。把你的手從我腰上拿開!」
「她不是。」男人嘆了口氣,听起來有些故意,「我不知道你心腸那麼壞。」
「你可惡!」一陣氣惡的拍打聲傳來,伴隨著的,是姑娘嬌滴滴的咒罵,「反正我就是壞心腸!那你還抱著我干嘛?放手啊、放開我!既然你嫌我壞,那你去抱她啊,去——」
她話音突兀地一斷,半晌後,男人的聲音才又響起,「我們出去。」
「啊?」姑娘嬌喘著,听來茫然。
「沒,你好香。」男人又笑了起來。
腳步聲漸漸遠去,沙啞的笑聲也隨之消逝……
咚——
水珠入泉,激起一圈漣漪。
漣漪向外擴散,到了岩壁邊,又反彈回去。
向外的漣漪和向內的漣漪圈圈交迭著,漸緩,直至水面平復。
另一滴水珠落下,激起另一圈漣漪。
她緩緩順勢向上看,發現水珠是從一乳白的垂石上匯聚滴落的,而那之後,是一整片光滑的岩壁。
不!
當她發現自己正身處岩洞里,她立刻驚慌的想爬起來、想出去,可她一動,身上幾乎牽動到的肌肉都發出劇烈疼痛的抗議,她甚至無法撐起自己,幾次嘗試的結果只是讓她從光滑平坦的岩石上跌到較低的平地。
懊死,她的腿大概斷了!
不是大概,它一定是斷了,因為有人在她腿旁綁了根固定的樹干。
「你在干嘛?」嬌女敕的語音突地傳來,帶著好奇。
小宛一臉死白的按著疼痛的大腿,有些驚愕的抬起頭來,只看見一名模樣天真可愛的姑娘,手里拿著兩顆果子,眨巴著大眼,一臉好奇的瞪著她看。
她以為她听到的對話是夢,可眼前的姑娘可一丁點也不像假的。
小宛呆看著地,這才冷靜下來,並且注意到這里並非是密閉的岩洞。這地方很亮,不遠處的洞口透著天光,她甚至能看見洞外的花草。
一察覺這里並不密閉,她就放松了下來。
「這……」她的聲音虛弱得讓她自己嚇了一跳,她又試了一遍︰「這是哪?」
那姑娘聳了聳肩,道︰「南方的某處吧,我也不大清楚。」
「我……怎麼會在這?」她一開口就覺得胸口很痛,卻還是逼自己問完。
「喔,那個啊……」姑娘挑起眉,突然蹲了下來,一臉正經的問道︰「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嗯?」不知道為什麼,小宛突然覺得自己知道她要問什麼。
「你叫什麼名字?」
丙然。
小宛看著那一臉認真的大眼姑娘,微微牽動了下嘴角,「白小宛。」
「唉呀,真的嗎?」那雙烏黑大眼一亮,跟著她臉上綻出一抹甜美可愛的微笑,她莫名熱切的湊了過來,兩顆果子往膝上一放,雙手握住她的手猛搖,笑咪咪的道︰「你好、你好,我叫金靈兒,你可以叫我靈兒。」
「你——咳咳咳咳——」手被她一抓,小宛痛得臉色發白,可才開口就是一陣猛咳。
「糟糕!抱歉,我忘了你傷還沒好。」靈兒輕呼一聲,松了手,不好意思的猛道歉,「你還好吧?對不起呀,我下回會注意的。來,我扶你躺回去。」
小宛沒有拒絕靈兒的幫助,雖然光是要她站起來,簡直就是讓她去掉半條命。等到靈兒好不容易將她扶回床上,她已滿身大汗,只差一點就會休克昏迷過去。
「謝謝……」她吃力的說。
「小意思、小意思,別客氣。」靈兒揮揮手,笑著說。
她試著微笑,可一陣劇痛傳來,她只能汗涔涔的倒回岩上,眼前逐漸變成一片白茫。
「我……」
「別擔心,我會照顧你的。」靈兒保證似的說。
那姑娘的聲音在洞里回響著,听來像在遠處一般。她似乎又喋喋不休地說了些什麼,可小宛沒听清楚,然後,她完全昏了過去。
辮迷前,她腦海里只回蕩著一絲遺憾的念頭。
原來……沒死……
陽光迤邐進洞內,鳥兒在枝頭輕啼。
世間看來平和依然,直到一陣壓抑的悶哼斷斷續續的傳進靈兒耳中。
她翻了個身,試著以衣袖遮住耳繼續睡覺,不過那短促的聲音仍持續著。
可惡,又是哪只不知死活的蟲子?!
忿忿張開眼,靈兒再受不了的坐了起來,睡眼惺忪的打算解決那該死的小蟲,卻發現那聲音是那姑娘發出來的。而且她一臉死白、額冒冷汗,不僅皺著眉、咬著牙,連兩只手都緊握成拳,還不時會抽動著。
懊死了,她該不會是要死了吧?
靈兒瞪大了眼,連忙爬了起來,沖到她旁邊才發現她是在作惡夢。
「喂,你醒醒——」靈兒伸手想搖醒她,卻又緊急縮回手。
懊險、好險,這姑娘全身上下都是在河里被石頭擦破的傷口,差點又一不小心弄痛她了。
可是不用搖的,要怎麼弄醒她啊?
靈兒煩惱的皺眉,兩只手在空中亂揮,也不知該往這姑娘身上哪邊放,只好用一張嘴喋喋不休的直念︰「嘿,醒醒、醒醒,白什麼的?糟糕,叫白色的什麼去了,好象和事物有關?小杯?小筷?小碟?啊啊對了,想起來了,是白色的小碗!對了,白色的小碗,醒一醒啊!喂,小碗,喲呼,你醒一醒——」
小宛一睜眼,就看見靈兒,和在她眼前揮動的小手。
「你在作惡夢。」見她醒了,靈兒松了口氣。
小宛聞言,才驚覺自己在發抖,而那顫抖卻引發了全身的疼痛。
「真是,你剛那樣子可把我給嚇壞了。來,喝口水,定定神。」靈兒拿著綠葉折成的勺子盛了些泉水給她喝。
清涼的泉水滋潤了喉,可才喝兩口,她又咳了起來。
靈兒拍順著她的背。
小宛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卻發現有人擋住了光,一抬眼,便瞧見靈兒身後不知何時站了個男人。
她僵住,因為她認得他。
他是妖。
小宛反射性的伸手抽刀防身,腰間卻空無一物,她才想起自己沒帶到刀。
對方一動不動,只挑起一眉,似乎覺得她的反應很有趣。
發現光被擋住,靈兒回頭,一見到他就皺起了眉,「拜托,你別老是無聲無息的冒出來好不好?」
他當沒听見,只將手中的藥草遞給靈兒,道︰「把這磨碎,敷在她傷口上。」
說完,他便轉身走了出去。
小宛注意到他這回走路有了聲音,她直到他出了洞才放松了下來。
「可惡,遲早給嚇出病來。」一旁靈兒嘮嘮叨叨地抱怨不休,不過仍是听話的將他交代的藥草磨碎,敷在小宛身上各處的傷口上。
那藥草帶來一陣冰涼,減緩了傷口紅腫熱燙的疼痛。
「我怎麼會……在這里?」她在靈兒將藥草敷到她背上時,再問一遍上回沒得到答案的問題。
「我前兩天經過前面的林子,誰知走著走著,林子中間竟然有個大洞,害我跌了下去。本來姑娘我還以為小命休矣,結果沒想到那洞的底下是條河,我一路被那水流沖啊,好不容易水流緩了些,我才剛要爬上岸,誰知冷不防就被從上游漂下來的你給撞到,一下子又跌回水里。我本來還以為你死了呢,後來看到你還在呼吸,才知道你還活著,于是我就一起把你拉上岸啦。」
原來,她被河水卷入了地下伏流……
看著天真可愛的靈兒,小宛有些怔忡。當她跳下了懸崖,她就沒有打算活,誰知竟會陰錯陽差的被這姑娘救了。
是她……命不該絕嗎?
「不過那地下河道亂七八糟的,我差點就走不出來了,幸好後來玄明發現我掉到洞里,就下來找我了。」靈兒一臉興奮比手畫腳的形容道︰「對了,那下頭很大呢,到處都是那種白白的石頭,有些像筍子一樣,有些像倒插的山峰,有些和柱子一樣,玄明說那是鐘乳石,這兒到處都有。對了,這洞里的也是,不過,那下面的可漂亮多了,等你好一點兒了,我再帶你去看!」
小宛第一次看到有人如此興奮的講述那些地下石洞,好象那是天下奇景一般,所以雖然那些洞她從小看到大,她還是沒開口告訴這姑娘她對那不怎麼感興趣,只是保持沉默。
靈兒笑容滿面的幫她重新穿上衣,再拿了些磨碎的藥草敷在她手臂上,邊道︰「嘖,你傷得可真重呢,玄明說你可能是不小心在上游落水,被水流沖到下游來,途中受到岩石的撞擊才會這樣。不過你不用擔心你的臉——」
「臉?」小宛聞言一愣,反射性的伸手就要模臉。
「糟糕。」發現自己不小心提到了那不該提的,靈兒愧疚地吐了吐舌,忙抓住她的手,一臉抱歉的阻止她,「別踫!現在還不能踫。」
「我的臉怎麼了?」她深吸了口氣,沒有再嘗試用手去踫。
「呃……其實也沒有什麼啦……」
「沒有什麼?」小宛可半點不信。
「呃……」靈兒大眼東溜西轉,好半晌才有些不安的道︰「是……是傷了一點點,一點點而已啦……」
「一點點?」小宛萬分懷疑這姑娘的說詞。靈兒顯然不善說話,她那張可愛的小臉,現在可不只不安而已,兩只小手不自覺的絞著,短短幾句話,她已經咬了好幾次下唇了,顯示了她有多麼的緊張。
「呃……那個……你不用擔心,玄明懂很多,他說你臉上的傷只要擦了他配的藥膏,日子久了就會消的。」靈兒急切地點著頭,保證似的說著︰「我是說真的,那個會好的。」
「你要我相信那個臉上有傷的……」她本想說「妖」,卻及時改口,「男人嗎?」
「啥?」靈兒呆了呆,一時間不曉得她在說誰。
「他治得好別人,卻治不好自己?」小宛不是故意要那麼譏誚的,但那嘲諷卻月兌口而出。
「啊,喔,你是說玄明。」靈兒領悟過來,不由得模著小臉,吐吐小舌,不好意思的道︰「我老忘了他臉上有傷。」
忘了?這回換小宛呆住,那家伙臉上的傷那般明顯,這姑娘卻對黑蛟臉上的那些傷視而不見?
「不過啊,玄明說他臉上的傷是很多年以前被人下蠱毒所傷的,和你的傷不一樣。雖然你是人,復原力沒那麼好,但因為你臉上的傷只是皮肉傷而已,沒傷到筋骨,擦了那藥就會好的。」
「雖然我是人?」小宛瞪著她,「你的說法好象你不是。」
「啊?誒?我剛那麼說嗎?」靈兒干笑兩聲,「可能我說太快了。我是說,他的意思是說雖然你是女人。」
她忙著補充,卻未發現小宛問的是「你」,而不是「你們」。
「呃,你真的不用擔心。你多休息,我出去看看,一會兒回來。」靈兒僵笑著,說完便轉身落跑,一出了洞口,她就直拍胸口。
棒,好險、好險!
玄明早交代了這兒的人對「非人」不怎麼友善,雖然她覺得小宛人很好,不過俗語說得好,不怕一萬只怕萬一,還是小心為上、小心為上!
不用擔心?
幾天後,當小宛恢復到能站起身走幾步路時,她終于忍不住懊奇,趁著沒人在洞里時,走到了泉水邊,借著映在水中的倒影看清了自己。
乍見自己的容貌時,她倒抽了口氣,若非這洞里只有她一個,她會以為泉水映出來的臉不是她。
這叫一點點?
對著水鏡,小宛顫抖著輕觸自己這張慘不忍睹的臉。她知道或許有點嚴重,卻未料到是這般……
天,她看來像是被馬車輾過似的。
她整張臉,從額頭到下巴,整整黑青了一大塊,上頭還有數不清的擦傷,靠近右額的地方有著一道被利石劃破的傷口,那傷橫過她的額頭,一直橫到左眉眉尾處;她的右眼和下唇腫了起來,下巴有一處嚴重的挫傷,那傷看來像是整塊皮都被磨掉了。
受不了的閉上眼,她深深的吸了口氣,想鎮定下來,卻止不住顫抖。
苞著,她听見自己逸出一聲痛苦的哽咽。
「等浮腫和瘀血消退,看起來就不會那麼糟糕了。」
她聞聲睜眼,回首,只見到黑蛟。
「至于那些殘留的疤,是可以治的。」他面無表情的看著她說,眼中卻沒半點敵意。
小宛鎮定心神,戒備的看著他,半晌,才啞聲開口︰「為什麼救我?」
「你那天原本可以殺了我。」他定定的望著她,回問︰「為什麼不動手?」
她沉默著,調開了視線,久久,才說︰「不一樣……你的眼神和那些噬血的妖魔不一樣。」
他愣了一下,像是沒想到她的答案竟如此簡單。
「是嗎?」有些自嘲的笑了笑,玄明盤腿坐了下來,突然話題一轉,「你身上的蠱是誰下的?」
他這問題問得小宛猝不及防,她整個人一震,臉色蒼白的看著他。
「應龍?」他神色凝重的問。
「不是!」小宛激動的回答,替他辯解,「不是他,他沒有,你搞錯了。」
「那是誰?」
她垂首,僵直的環抱住自己。
「你說出來,或許能找到解蠱的辦法。」
她持續沉默著,頭垂得低低的。
言明也不催她,只是等著。
兩人僵持許久,泉水反射著洞口餘光,淺藍水光折射在乳白的岩壁上,讓人有置身水底的錯覺。
餅了好一會,小宛見他沒有離開的意思,才抬起頭,看著他啞聲開口︰「你搞錯了,我沒有被人下蠱。」
他皺眉說︰「你身體有中蠱的反應。」
「那是因為……我是……」她頓了一下,深吸口氣,艱澀的道︰「我就是蠱。」
玄明整個人一震,失聲月兌口︰「你什麼?」
「我沒有中蠱,因為我就是蠱,人蠱。」小宛垂下眼簾,不帶感情的道︰「十年前,應龍追殺著最後一支反抗的苗族,他們因為過于害怕,所以就抓了幾個同齡的女孩,和各種毒物一起關到山洞里,想以人蠱殺了應龍。我是最後活下來的那個。不過開洞的那天,他打了過來,族里的長老受了重傷,才打開洞門就死了。」
小宛喘了口氣,仍垂著眼,沒有停下敘述,只繼續道︰「當年我的求生本能高于一切,我听到外面有打斗聲,所以一直等到一切平息了下來,才走出洞,那時……」她抬起了眼,嘲諷地道︰「他們早就死了。」
玄明听得毛骨悚然,一臉死白、震懾的看著她。
他不知道,他一直不曉得這里仍有苗族被應龍追殺,他本以為當年那些苗民背叛了他,戰爭就結束了,可看來情況顯然不是如此。
戰爭,一直持續著——
「玄明,我們不去找爺行嗎?」
靈兒扯了扯玄明的衣袖,睜著大眼擔憂的問。
「得先等小宛的傷好。」言明看著遠處濃厚的雲層,道︰「他有魍魎跟著,不會有事的。」
「你不擔心炎兒?」靈兒把玩著手中雜草,狐疑地挑眉問。
他搖了搖頭,肯定的道︰「我懷疑應龍會傷害她。」
「如果他不會,那你之前在擔心什麼?」她不解,仰頭看他。
「應龍雖然不會傷害她,卻能將她從水玉里喚醒。」玄明嘆了口氣,看著遠方道︰「他們三人之間糾葛根深,炎兒對應龍有愧,可應龍殺了蚩尤,她不愛他,也無法恨他。她若醒了,只怕無法面對應龍,更甚者……」
「你怕應龍利用她的愧疚?」听到這兒,靈兒突然懂了。
玄明扯了扯嘴角,沒回答,卻瞥了眼山洞的方向,道︰「而且,我不能放下她不管。」
「為什麼?」靈兒倏地皺起眉,有絲絲小不悅在心口發酵,「因為她像炎兒?」
「不是。」玄明一頓,看著她不知該如何解釋。
「那是為什麼?」她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那……說來話長。」他有些不自在的僵硬。
「我有得是時間。」靈兒雙手抱胸,堅持要知道。
玄明抿著唇,黑瞳幽暗。
看著她倔強的臉,他不確定該不該說,害怕她會在知道了一切之後,對他的想法也會隨之改變。
雖然那不是他的錯,但白小宛所受的苦,他卻難辭其咎。
他的沉默和遲疑卻只把事情弄得更糟,靈兒見他不回答,心下一氣。
「你不想說就算了。」她一跺腳,轉身就走。
「靈兒。」玄明急忙拉住她。
「放手啦!」她掙扎著,大眼中有著可疑的淚光。
見著了她眼眶快掉下來的淚水,他半強迫地將她擁入懷中,安撫解釋著︰「噓,乖,別哭。我不是不想說,我只是……」
他安撫的動作確實且有效,靈兒不再掙扎,只將臉埋在他胸膛,悶聲問著︰「只是怎樣?」
「我怕你听了……」玄明輕擁著她,聲音嘎啞的說︰「會後悔。」
「後悔什麼?」她一愣,狐疑的昂首,想看他的臉,他卻不讓她抬頭。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強迫白已開口︰「後悔愛我。」
靈兒一呆,反射性就是一句︰「怎麼可能?」
他苦笑,只希望听完他曾做的事之後,她還能這麼說。
深吸了口氣,他趁著那勇氣還沒喪失前,開口道︰「很多年以前,當我還留在南蠻這兒和應龍對抗時,我曾是這兒苗民信奉的神只。」
「哇。」靈兒瞪大了眼,贊嘆了一聲。
「他們之所以奉我為神,只是因為他們的祖先奉我為神,就像其中某些支族信奉的是應龍一樣。兩邊的人,多年來一直互相對抗,後來……出了叛徒。」
靈兒點頭,接話︰「我知道,你之前說過。所以你才會中了蠱毒,跑到沙漠去。」
「對。我本以為對立的戰爭在當時就給束了,畢竟我已不在。可事實上,那場戰爭卻一直持續著。而且因為他們太過相信傳說中的神只、太過相信祖上的交代,于是招來了滅族之禍。」
「等等、等等,這些和你不能不管小宛有什麼關系?」她拍拍他的胸膛,示意他放開自己。
他松了手,臉色有些青白的繼續道︰「因為他們被滅前做了蠱,一種人蠱。」
「我知道蠱,就是把很多毒蟲放到罐子里,讓他們自相殘喔,該死!」靈兒講到一半突然領悟過來,她咒罵一聲,瞪著他,有些慌亂的道︰「你該不會是要告訴我,那個人蠱,呃,就是……」她白著臉指了指山洞。
玄明雙眼一暗,點頭給了她確定的答案。
「呃,就算是那樣,那也不是你的錯,你當時早就走了呀!」靈兒咬了咬唇替他說話。
玄明沒開口,只是臉色蒼白的看著她。
看著他那抑郁的表情,靈兒突然覺得有點大事不妙,她哭喪著臉,不安的道︰「喔,該不會你接下來要和我說,那個殘忍的養蠱法和你有關吧?」
他調開了視線,沙啞地道︰「不是我想的,那是很久以前就有的方法。不過……是我教會那些苗人的。」
「把一些和我一樣的同類丟在甕里自相殘殺?!」靈兒臉上血色盡失,不敢相情的瞪著他。
「你沒毒。」他說。
「喔,你這個——」靈兒氣得伸出雙手用力推他,「混蛋!」
沒想到她會伸手推他,玄明亳無防備,重心一失,嘩啦一聲跌落河里。
懊死,他就知道說了她會生氣!
重新浮出水面,他嘆了口氣,看著靈兒氣沖沖的轉身往岩洞走去,忍不住躁郁地開口為自己辯解,「我當初的用意,只是在讓他們能夠自保!」
她氣得轉過身來,破口大罵︰「自保是自己保護自己,不是靠這種……這種殘忍的方法!而且你看看最後這些人做了什麼?你真是、真是……」她為自己的辭窮而生氣,跺了跺腳,發出一聲沮喪又火大的聲音,再度轉身離開。
望著她氣得發抖的背影,玄明沒再開口,只是煩躁的將濕發爬到腦後,他真希望她還記得先前那句「怎麼可能」。
不過,看這情況,那句話現在大概不算數了。
走上岸時,他嘆了口氣,至少她是氣他,而不是怕他。
這或許代表他還有些機會?
月兌下自己身上濕透的衣,他自嘲的苦笑著。
看樣子,從現在起,他得開始適應靈兒不再把他當成完美的天神看待!
他們在冷戰。
小宛沉默地看著靈兒忙進忙出,一會兒問她渴不渴,一會兒問她餓不餓,一會兒又不知從哪弄來一些干淨的衣物給她換。
這些天來,她時睡時醒,可每回醒來,靈兒總對她噓寒問暖、百般照顧。雖然從她那天說出人蠱的事情之後,她便沒再開過口、說過話,可靈兒卻對她的沉默無絲毫不耐,只是細心的照顧她,仿佛她是一朵脆弱的小報,甚至比先前的熱切和善,有過之而無不及。
相反的,靈兒卻似乎當黑蛟不存在。
沒有多久,小宛就發現他們在冷戰。或者該說,靈兒不理他。
幾天下來,她發現黑蛟有名字,靈兒喚他「玄明」。
而且靈兒說的沒錯,玄明是個懂很多的……
她其實已經不知道到底該如何稱呼他們這群不同種的「人」,是該稱妖?稱神?還是人呢?
彬許還是該稱呼他們為「人」吧。
這個男人懂得很多,他似乎總有辦法在這荒山野嶺弄到他所需要的東西,包括食物、包括被褥、包括各式藥草、包括鍋碗瓢盆。
他睡在洞外,不過每天會替她和靈兒弄來食物。
靈兒起初不領他的情,不吃他帶回來的果子,可是當她發現自己找食物的本領實在不怎麼樣之後,她很快的就吃起那些先前被她惡意丟在一旁,既甜美又多汁的水果。
玄明每逃詡會試著想和靈兒說話,不過顯然成效不大,因為靈兒總是會跑開,或是坐到她身邊,一副要替她月兌衣換藥的模樣。
一天天過去,雖然他們的僵局持續著,小宛的情況卻漸漸好轉。
她身上的傷不再那般疼痛,斷掉的腿骨也早讓玄明接了回去,她甚至可以走出洞口,而她的臉……
小宛知道自己臉上的腫脹逐漸消退了,因為她手腳上的傷是如此,可她卻拒絕了靈兒和玄明要幫她治臉傷的好意。
「你為什麼不讓我幫你的臉敷藥?」
靈兒百般不解,每逃詡要問上一問,不過小宛從來沒有回答過,她只是轉過臉,不讓靈兒替她的臉上藥。
「說真的,一個姑娘家臉蛋最重要了,以前紅姊就……」
靈兒興奮的話音突然消逝,小宛好奇的抬眼看她,卻只見她一臉落寞地低著頭,手里搗藥的動作停了下來。
不知為何,小宛心中突覺一陣不忍,她伸出了手,安慰似地覆在靈兒的手上。
靈兒愣了一下,抬頭看她,眼中波光閃爍。她以手背擦擦眼,尷尬的笑了笑,道︰「抱歉,我沒事,只是想到以前一個對我很好的姊姊。對了,紅姊常說啊,姑娘的臉蛋很重要的,因為人是一種「以面取人」的動物。」
「以貌取人。」
玄明不知何時進到洞里來,手里拿著剛摘口來的水果。
靈兒頭也不回,只是裝沒听到的繼續對小宛勸說︰「所以啊,姑娘家臉上有傷很不好。雖然我不能保證那些疤能全部消掉,但是情況總會比現在好。讓我幫你的臉敷藥好不好?」
小宛只是看著她,沉默地搖了搖頭。
「唉呀,你怎麼這麼「食古不消」啊?」靈兒皺眉抱怨。
「食言不化。」他又開口,而且還淡淡的補充了句,「這成語不是這樣用的,用頑固就可以了,像你這幾天的態度,就叫——」
他穩穩接住飛來的藥缽,然後看著氣得滿臉通紅的靈兒,氣定神閑的說︰「頑固。」
靈兒氣得跳了起來,火大的道︰「我才不頑固!你才是那個頑固、自大,又殘忍的豬!」
玄明臉色有些發白,「當年情況不允許我多想。」
「是啊,太陽還是打西邊升起的呢!」靈兒諷刺的說。
他一僵,只看著她道︰「你戒葷之前也吃過肉。」
靈兒倒抽口氣,小臉漲紅,「那……那又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他面無表情的道︰「對當時的我來說,保住那些相信我的人,是理所當然的。對當時的你來說,吃肉也是理所當然的。」
靈兒張嘴想反駁,卻想不出任何字句,只能怒瞪著他。
「我並不曉得事情會發展成今日的局面,如果事情能夠重來,我絕不會教他們養蠱的方法。」
匡啷——
那碗碟破碎的聲響,教玄明和靈兒雙雙看去,只見小宛震懾地瞪著他倆,原本握在她手中的碗落地摔成片片。
糟!
玄明暗罵一聲,責備自己竟忘了小宛也在。
「那圖騰……」小宛無法置信的看著他,顫聲問︰「所以……那是你?」
玄明眼神幽暗的點頭承認。
小宛只覺得暈眩,她看著他,戰栗著。
難怪她無法揮刀砍他,難怪她第一次見到他就覺得他那雙眼很熟悉,因為黑蛟根本就是族里的神!
她從被關進山洞里的那一天起,就注定要受制于他!
想起雲娘曾告訴她的,想起這些天她不斷听人提起的那個「炎兒」,她有些茫然的問︰「你……你和蚩尤是什麼關系?」
「很久以前,我是他的結拜兄弟。」
小宛聞言打了個冷顫,不由得環抱住自己。
這一瞬,她終于確定了自己在這群「人」之間,真正的位置。
她只是顆棋子,就像她落水之後,昏迷前听到應龍喊的那句話一樣。
她該死的不過是顆棋子!
「小宛,你還好吧?小宛?」靈兒見她臉色發白直打顫,實在擔心得要命,忍不住必頭叫玄明︰「喂,你想想辦法啊!」
玄明欲上前,才走了兩步,卻見小宛反射性的往後縮。
他停下腳步,溫聲安撫道︰「別怕,我不會傷你的。」
「對啊,小宛,你放心,玄明不會傷害你的。」靈兒幫著說。
玄明看了靈兒一眼,有些驚訝地竟然還會幫他說話,嘴角不覺輕揚。
靈兒瞪他一眼,暗示他別得意。
玄明抿直了唇,不再刺激她,只將視線拉回小宛身上。「昨天我找到你說的那個廢村,我看過了那個山洞,我離開的這些年,他們養蠱的方法並沒改變多少,所以,既然你沒有主人,我想我應該能夠幫你解開你身上的禁制,還你自由。」
小宛緊緊揪著靈兒的衣袖,縮在靈兒身後,沉默地瞪著他,好半晌才問︰「為什麼要幫我解?我以為你和應龍是敵對的,你可以控制我,藉我殺了他,不是嗎?」
「除非他在乎你,否則我不認為你有辦法殺了他。」玄明一臉平靜的看著她道︰「況且,你現在已經失去了唯一的優勢。」
小宛瑟縮了一下。
的確,應龍並不在乎她,而當初讓他帶她回去的這張臉,如今也已經毀了,現在的她,早沒了任何利用價值。
「再說,你本來就是無辜的。雖然我沒有辦法抹去你曾遭遇的一切,但我至少可以還你自由。」玄明誠摯的說。
「自由?」小宛苦笑,茫然的問︰「我要自由做什麼?」
「過你想過的生活。」他說。
生活?
她不懂生活是什麼,對她來說,生活從來就只有那個人。
只看他、只听他、只是他、只有他——
什麼叫想過的生活?
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