懊冷。
雪花片片飛落,鋪天蓋地。
入眼,滿是紛飛大雪。
在哪?
看著一望無際的白色世界,他打了個寒顫。
他在哪?
撥去肩頭積雪,他想回家,卻不知方向。
懊冷。
他雙臂抱胸直打顫,跟著突然間,他想起來了,他是要去找舅,舅在校場,舅說要教他射箭的。
對了,他是要去找舅的,後來在途中跌下馬了。
思及此,他忙低首我馬蹄的足跡,然後跟著馬兒在雪中留下的蹄印往前走。但雪實在太大,走沒多久,曾有過的蹄印又全被白雪所覆蓋填滿,而他早已凍得手臉發青,但他仍是執著的往前走。
懊冷……
牙齒打著顫,他奮力舉起幾乎無知覺的雙腳向前邁進,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來,停下來就完了。
他什麼事都還沒做,他不要就這樣凍死在冰天雪地里。
突然他腳下一個踉蹌,整個人撲倒在雪地中。
站起來,快站起來!
腦海里的聲音在響著,他搖搖蔽晃的站起,可走沒幾步路又再度撲跌在地。
他快死了,他知道。
放眼望去,四周全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在這種大雪下,沒有人找得到他的,而且也沒人知道他出府了,他是偷跑出來的。
他不想死,他還沒見過爹爹,他還沒學會射箭……思及此,他又奮力的在雪地里,撐起身子繼續向前走。
貶有人來找他的,馬兒會自己回家,會有人發現他不見了,他只要再撐久一點,就會有人來找他了。
他爬起來走,沒多久又再度跌倒,再度爬起來,又再度跌倒,他奮力撐著虛弱的身子走走跌跌,直到他再也沒力氣重新站起。
懊冷礙…
他又冷又累,雖然他很想重新站起繼續走,但意識卻逐漸模糊。
真的……好冷……
他要死了嗎?
雪花漸漸將他淹沒,感覺到大雪覆蓋在身上的重量,他漸漸失去意識。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他囈語著,全身冒著冷汗,神情痛苦的掙扎著。
炎兒小手輕拭去他額上的汗,忍住欲奪眶的淚,柔聲道︰「放心,沒事了,你不會死的……」
拿出懷里收藏著的銀針,她褪去他身上的衣物,然後將針插在幾個重要大穴。
他急促的呼吸驟然和緩下來,她俯,以口對口的方式將萬年不化的熱氣輸入他體內,待他陰寒的體溫漸漸回升之後,才又重新換針。
她不斷的重復換針,每半個時辰就換一次,然後幫他拭去汗水,直到他體內的寒毒盡去,而那已經是六個時辰之後的事了。
營帳外,天色早已大亮,熱氣蒸騰,營帳內熱度卻更高。
見他神色平靜下來,她松了口氣,拿手絹再次替他拭去臉上汗水,誰知她才觸及他的額,卻驚見他竟睜開了眼。
他看著她,似乎有些疑惑,但卻什麼都沒說,只是看著她。
她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替他拭汗的手尷尬地放在他頭上,縮也不是,擦也不是。
「我死了嗎?」
懊一會兒,她才發現他並沒有像之前那樣對她大吼大叫、暴跳加雷的,跟著他開口問話,她方知道他神智並不是完全清醒的。
「沒有。」她神色復雜的看著他,輕聲問︰「你要不要喝些水?」
「好。」他聲音干啞,只覺得喉嚨火燒似的干。
炎兒倒了杯水,回身卻見他爬坐了起來,嚇得她忙回床邊扶著他,怕他跌落地上。
「小心!」
看見她縴縴小手貼在他稞露的胸膛上,他才察覺自已被剝得精光,雖然下半身被毯子蓋住了,但他的確沒穿;不過,他不介意這個,倒是挺介意她身上帶著的那股淡淡的清香。
懊熟悉的味道……
森林、綠水、霧海——
朦朧的畫面突地閃過腦海。
「我在作夢?」他猛力搖了搖頭,卻引來一陣暈眩,腦袋不但沒清楚些,反而更加混濁、陣陣作痛。
「沒有,你受傷了。」炎兒扶住身體虛弱的他,將水遞到他唇邊。
他貪婪的喝了兩口,原先有些模糊的視線似乎因為解了渴而清楚了些,但他的頭還是很痛。「這是哪里?」
「你的營帳里。」她扶他躺下,擦去他臉上汗水。
他試著想集中注意力,但卻無法成功,身旁的女人好像說了什麼,但他卻無法辨別那些字句的意思,只覺得肩膀疼痛得要命、全身該死的虛弱,而他的腦海里,一直浮現片段的畫面和聲音——雷電、閃光、馬匹……大雪、殺聲震天、萬箭齊飛……小橋流水、悠揚的樂聲、溫暖的春風……飛揚的風沙、灼熱的驕陽、染血的刀劍……畫面閃動的是如此快速,有些是他熟悉的,有些卻是他從未見過、听過的。
他大口喘著氣,閉上眼再奮力睜開,想驅逐那些佔據他腦海的畫面和聲音,但這麼做並沒有多大用處,他的意識開始逐漸散去。
「該死……」他吐出一聲詛咒,試著想保持清醒,但即使他強睜著眼,那些影像還是存在著,甚至和眼前的景物交疊晃動著。
阿童的笑聲、五彩的衣裳、繽紛的花朵︰….旌旗飄蕩、凶猛的圖騰、沾塵的傷口……火焰、殺戮、鮮血飛濺……紅艷艷的血珠染紅了藍天,他咬緊了牙關,身體僵硬,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憤起的肌肉劇烈痙攣著。
「不……」
他抗拒著那些重疊的影像,緊繃的身軀向上弓起——倏地,輕柔優雅的古老旋律在耳邊響起,忽遠忽近的嗓音先是如在霧中一般的縹緲,然後一點一滴的靠近、靠近、再靠近,直到播開了血霧,來到他身邊……拭著他不斷冒汗的臉,炎兒擔憂的淚水幾近奪眶,但仍是輕柔地、緩緩地,哼著那千回百轉的古音。他方才驟然發作幾乎嚇壞她了,倉皇下,她哼唱起古老的旋律,試圖安撫他,幸好這招果然有效,他僵硬的身體逐漸放松下來了,原本睜得老大、帶著血絲的銅鈐大眼也和緩的閉上,她松了口氣繼續輕哼著。
可就在她以為他再度昏睡過去時,他突然抬手抓住她在他臉上安撫的小手,重新張開了眼。
炎兒倒抽口氣,旋律一頓。
他雙眼迷離地看著地,焦距忽聚忽散。
「你……是誰……」
她僵住,不知該如何回答。
「說……」他試著脅迫她,但原本命令式的口氣,卻因為氣弱而威嚇不足。
她屏息著,不敢動,直到看著他帶著惱怒、凝聚還散漸漸述蒙放大的瞳孔,知道他意識已逐漸遠去,她才試著抽回手,卻發現原本有些松月兌的小手倏地被他重新緊握著不肯放手。
「你……」
驟然又听到他開口,她嚇得抬眼看他,動也不敢動一下。
他並未奇跡似的清醒,只是在合上眼、陷入昏迷的最後,霸道的吐出一句命令︰「不準走……」
她僵著,久久。
他的手一直握著她的,一個時辰後才漸松月兌。
她的手被他握出了淤青,看著雖在昏迷中仍不斷囈語的男人,她終于了解玄明所擔憂的是什麼,他在睡夢中甚至不時會冒出那早已失傳的古老語言礙…怎會不記得?怎會……不記得……他是如此的恨她……恨她呀……撫揉著淤青的左手,她只覺得好疼,手疼,心……更疼……她痛苦的合上雙眼,淚水又再度滑落。
呀,又掉淚了。
她伸手拭去頰上淚水,悲哀的諷笑著,曾經她多麼想流下一滴淚,甚至在他下獄、被砍頭,她眼睜睜的看著,痛得肝腸寸斷,干涸的雙眼卻依然干涸。
如今他轉世了,她也學會了流淚,但又如何呢?
又如何呀……
…………………………月落、日升舊升、月落。
泉水畔扎營的第三個夜晚,他的情況穩定了下來。
玄明將東西收拾到馬車上,看著懸在夜空中半圓的月,低低的嘆了口氣。
迸今同一月,人各自西東礙…
望著那燈火通明的帳篷,他躊躇著,正不知該如何進去開口,卻見炎兒走了出來,鐵英跟在她身邊,兩人停在帳門口,她對鐵英細細交代了些該注意的事項,然後看了營帳最後一眼,便毅然決然的轉身,朝他走來。
「他快醒了?」他聲音嘎啞。
「嗯。」她點頭,神色黯然。
「那……該走了。」
「嗯。」她再點頭,唇角扯出一抹笑,很苦、很苦的笑。
他抬手,卻又不知該說什度,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她,于是,只能轉身備馬。
她上了車,放下了布簾,沒再看營帳一眼。他知道她不敢看,怕看了,就再也走不了了。
可他看了,而且在得到鐵英保證的點頭之後,才駕車離去。
人們走夜路,是為了避日頭。
可他們非一般商旅,不怕烈日,走夜路,是為了怕他醒來後會憶起前世。
所以,走得匆匆。
非同于以往的,是她並未再希冀地問他往哪兒走,因為事到如今,往哪兒走都沒差了……沒差了……風聲颯颯,揚起了輕塵,在黑夜中。
……………………-誰?
他在腥風血雨的夢魘中掙扎著,他在大雪紛飛的夢魘中掙扎著,他在白霧茫茫的夢魘中掙扎著……他恍惚中醒來又昏睡過去,睡去又再度醒來,現實與夢境交錯,他幾已分不清何者是真、何者是幻,但每當他被下沉卷入至那如海潮一般深沉迷亂、洶涌的惡夢中時,她清雅的嗓音、溫熱的小手,總是會穿透一切,帶他回來。
是誰?
他想開口問,但卻虛弱得完全無法開口,有時他會在朦朧昏黃的燈火中看見她在他身旁移動,替他拭汗、換藥、點燈,或是輕聲和那名繃帶怪漢說話;可有時他又會在另一個滿是白霧的地方看見她,他和她坐在水邊,她會威側著小臉,梳著長長的黑發,哼著那熟悉的旋律,對他露出淡淡的淺笑。
是真?是幻?
林蔭及光線錯落在流轉的水面、在堆積的落葉、在她細致的發膚……波光粼粼的綠水一波一波的襲向她光潔的足踝,林間有光,水面上卻奇異地飄著霧,水霧和日光交錯在半空形成七彩的虹……影像又是一陣閃動,然後又是漫天血霧、激烈戰鼓,鋪天蓋地的掩去那間些的靜謐平和。
苞著又是她的聲音、她的手,古老的旋律、古老的語言。
在一次又一次反覆的掙扎中他漸漸的習慣了她的存在,因為無論真實與虛幻,那抹青色的身影總是在。
是誰呢?
迷亂的意識游走半醒與昏迷中,記憶始終是交錯的,真的、假的,見過的、沒見過的,十年前的、幾天前的。
夢嗎?
那些看似真實又虛假的存在。
到底是誰呢?
當他發現自己伸手撫模那名女子的臉時,那觸感是如此真實,他開始懷疑自己已一腳踏入棺材中。
賓燙的濕意染上指尖,他有一瞬的茫然。
淚嗎?
不知為何,他混亂的思緒閃過一絲質疑。
是淚吧,那明明是淚,他卻直覺有哪里不對,直到另一串淚珠滑落反映著昏黃的燈火,他才拋開那股莫名的疑惑,心頭卻冒出了另一個問題。
為何哭呢?
她開口說了什麼,他什麼都沒听到,他懷疑自己聾了。
為什麼哭了?
心口悶悶的痛著,他想開口,她的身影卻逐漸淡去,消失在霧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