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面上,波光鄰鄰。陽光爬上了藍天,溜達進窗內。屋里的男人早已清醒,折好了被子,在地上做著單手伏地挺身。汗水從他的毛孔中滲出,在他黝黑的皮膚上流動r浸濕了他身上的長褲,也浸濕了他的發,連地上都已經積了一攤水。
他重復著同樣的動作,直至到達鍛煉的數目,才站起身,走到浴室里沖洗身體。
這里正在過夏天,氣候十分溫暖潮濕,不像山上。
這地方的生活步調也很緩慢優閑,加上他又是客人,沒有任何人叫他做任何事,她的家人顯然也不希望他多做什麼。
幾天過去,為免身體變得太遲鈍,他忍不住在屋子里做起運動。
站在浴室,他打開水龍頭,讓溫暖的水沖刷過汗濕的身體。他手臂上的槍傷,已經好了大半,雖然還有些泛紅,但沒有任何感染的危險。半個月前,一下飛機,他們就被接送到了她家。他們是在凌晨天未亮時到她家的,韓事先通知了她家人,所以他的存在,沒有造成太大的騷動。
她的母親鄔曉夜,活像和她從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一般,他一開始還以為她母親是她的雙胞胎姊妹,但她沒有姊妹,他記得。
他記得的事,太多了。
事到如今,他才發現,在不自覺中,他早已將她說過的話,全都牢牢記在心里。
她的父親耿野,有著某種熟悉的感覺,讓他神經緊張,他很快就發現那家伙是同類。
她家的男人,都有著同樣讓人緊張的氣味,不是他們真的散發出味道,而是他們那種狀似輕松,卻隱約仍略帶緊張感的行為舉止。
他認得出同類,即便他們看似文明,藏起了尖爪利牙,用微笑和紳士的舉止掩飾,他仍能嗅聞出那在禮貌外衣之下的獸性。
包何況,那幾個男人在他面前,根本完全不試圖去掩飾。不知怎地,那讓他好過了一些。他或許不太會應付人,但他知道怎麼對付同類。韓將他帶到這個房間,給了他一條被子。房里的床是軟的,還有舒適透氣的床罩,和兩個羽毛填充的枕頭。
他不是不感激這些人的好意,但在經過一個小時的折騰後,他最後還是選擇躺在地上。
他睡不慣軟床,寧願睡地板,也無法在那張柔軟的床上放松下來。
半個月了。
她認得所有的人,她的父母叔伯、兄弟姊妹,甚至每一個紅眼的員工。
只除了他。
辦眼的醫生曾劍南,說她有創傷後遺癥,因為太過害怕,所以她的腦袋自動關機,將那段時間隔離。
她的記憶,只到她掉下直升機之前。
其它的,她全都忘了。
她不記得卡卡,不記得在山上和他生活的一切,不記得所有他珍惜收藏的點點滴滴!十數天過去,她依然畏懼他、害怕他,不願多看他一眼。阿南說,他不曉得她會不會恢復,根據以往案例,有人後來有再記起,也有人一輩子都想不起來。一開始的震驚,在過去幾天,慢慢平復了下來。
她不記得,但他記得,他沒辦法就這樣放棄。×××××千夕小說坊×××××
如果可以,他只想將她帶回山里,將她收納在他的羽翼之下,將她保護在自己的懷中,但情況不允許。
他必須以她的利益為最先考慮。
所以,他繼續留著、等著,忍受著那些陌生人的眼光,忍受著她畏懼的態度,忍受著她父親的不友善。
他知道,那個男人非常想把他給捆起來,丟到海里喂鯊魚。
那家伙唯一沒動手的原因,是因為她的母親反對。
說真的,他還寧願能讓那個殺氣騰騰的男人有這種機會,也不想看見她畏懼自己。
伊拉帕關掉冷水,抓了毛巾擦干自己,走回房里。
當他看見那雙他特地帶來當借口的皮手套,心頭不自覺抽緊了起來。這地方很溫暖,太溫暖了。他懷疑即使到了冬天,她也不需要用到手套。就像,她其實一點也不需要他……這個認知,讓他胸口發悶。
在山上,她只有他可以依靠,但在這里,她就如阿南所說,是一個小鮑主,擁有城堡及軍隊在保護她;說她的家人是支軍隊,真的一點也不夸張。
她不需要他。
餅去幾天,他比誰都還要清楚這件事。
即便如此,他依然在穿上衣褲後,把那雙柔軟的皮手套塞到了褲口袋里。
看著桌邊窗外那湛藍的大海,他深吸了口氣。
她不可能不記得他。
這麼想或許太過自大,但他無法接受眼前的現實,只要給他機會,他一定能讓她想起。
可這些天,他和她中間總隔著太多的人,他沒有機會,或者該說,她不讓他有機會和她單獨相處。
那是因為她害怕。怕他。但有時候,他會逮到她在看他,然後她會匆匆垂下視線,但有幾次他敢發誓,她的眼神彷佛是認得他的,甚至隱含著一抹痛楚。這兩天,他真的,忍不住,開始懷疑……
「那家伙到底還要在這住多久?」听到耿野重復問出這一百零一次的問題,鄔曉夜翻了個白眼,她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他指的是誰。
「他是小靜的救命恩人。」繼續削著隻果皮,她看著一臉老大不爽的在旁邊打著蛋汁的老公道︰「我以為我們討論過,他高興留多久,就能留多久。」
「他不過救了小靜一命,難不成要她以身相許?」把牛女乃加到蛋汁里,繼續用力打著蛋汁,耿野不以為然的道︰「拜托,現在都什麼年代了?」
「兩次。」她看著那大放厥詞的男人,正色道︰「他是救了她兩次,而且我非常感激。」
听到老婆強調後面那一句,耿野咕噥著︰「我又沒說我不感激。」鄔曉夜好笑的看著他,開口道︰「你很感激,所以你才想趕他走?好奇妙的邏輯。」
一時間,有些啞口。耿野粗聲辯解道︰「拜托,我哪有,我只是覺得!」
「覺得什麼?」她挑眉等著。
他張著嘴,好半晌,才擠出一句︰「小靜不喜歡他。」
沒錯,他真是他媽的聰明!
抓到這一個事實,耿野把蛋汁倒進爐上的平底鍋,一邊得意洋洋的評斷道︰「老子我用看都知道,那家伙讓她害怕!就算那小王八蛋是她的救命恩人,我們也不應該讓這個會讓她害怕的家伙住家里,他要是高興,大可以去住旅館。」
她不以為然的聳了聳肩,「如果小靜真的害怕,我們當然應該這麼做。」
「如果?什麼叫做如果?」他擰眉,看著老婆,「妳什麼意思?」
「我覺得,伊拉帕讓初靜緊張,但害怕?」曉夜又聳了聳肩,把削好的隻果,一一在白瓷盤子上擺好,然後轉過身,看著那擰著濃眉的男人道︰「我不認為她怕他。」
「她當然怕他,拜托,她完全不靠近他,連多看他那張臉一眼都不敢。」他輕松的甩著平底鍋,滑女敕的牛女乃炒蛋在鍋里翻動,一邊不忘提醒老婆。
「別告訴我,你認為你的女兒以貌取人。」她不以為然的把杯子在餐桌上擺好。
「我沒有那麼說。」他把柔女敕的炒蛋盛到盤子上,回身放到長桌,挑眉道︰「但妳不能否認,他那張臉,一般人看了都會害怕。」
他話聲剛落,阿南就打著呵欠晃了進來,一坐在椅子上,抓起桌上的杯子,先喝了一口牛女乃,才笑著道︰「耿叔,曉夜姊,早!」
「臭小子,叫我大哥!」耿野聞言,伸手抽了他一腦袋,不爽的開口指正他的稱呼。
這些死小子,全都跟著小嵐叫他叔叔,叫曉夜姊姊,活像他老牛吃女敕草似的,他也不過才大她幾歲而已好不好?
「咳咳!大哥?」阿南嗆了一下,挑眉回問。
「怎麼?你有意見?」
「沒有。」他怎麼敢有意見?雖然已經步入中年,這男人可是還能將他打得像豬頭一樣咧。阿南見風轉舵,靈巧的甜叫一聲︰「大哥,早。」
這還差不多!
「恬恬呢?」最近為了初靜的事,這幾個小子都回來了,這一對夫妻被分配到公寓這邊住,平常這兩個老黏在一起,怎今天不見蹤影?阿南聞言,咧嘴一笑,「她在洗澡。」
「瞧你一臉色胚樣!說,早上干了什麼好事吧?」耿野眼一瞇,逼問。
這男人真是的!
曉夜打了他結實的背肌一下,紅著臉出言喝止︰「喂!你一大早說些什麼鬼?還不快把鍋子拿去洗!」
阿南在一旁偷笑,見耿野轉頭瞪著自己,為免再遭流彈擊中,他馬上收起笑容,起身去幫忙曉夜做生菜色拉,不忘開口轉移話題︰「對了,你們剛剛在聊什麼?」
「還能聊什麼?家里明明有那麼多房間,但你們忘恩負義的「耿大哥」,卻想把初靜的救命恩人趕出去!」
「拜托,那家伙根本存心不良!」耿野不爽的抗議。
「你憑哪點下的結論?」曉夜插著腰,挑眉問。
雹野把下巴一抬,雙手抱胸,瞇眼看著她道︰「憑我和他都是個男人!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
原本還有些惱火的曉夜,瞧他這副模樣,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好吧,這點我是無法反駁啦。」
「本來就是,我告訴妳,他這叫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眼!小靜擺明了就是怕那家伙!誰知道她失憶時,那老粗對她做了什麼?說不定他根本從頭到尾都在說謊!」
「不要睜眼說瞎話,你要是認為他在說謊,還會讓他進門?」曉夜不滿的瞪著他,「還是說,因為你老了,所以看人的直覺變鈍了。」
雹野抽了口氣,橫眉怒目的,「不管怎樣,我不認為讓他留下來是好事,不信妳問阿南,這時候,是不是不該讓那家伙留在這里刺激她?」
耶?為什麼炮火又轉回來了?
原本抓了一片隻果偷吃的阿南一臉無辜,想溜卻又沒辦法,見眼前兩個長輩一起瞪著他,等他發表意見,他吞下嘴里的隻果,干咳了兩聲,道︰「那個,話說,我是覺得,讓伊拉帕留下來,的確是會刺激到小鮑主。」
「妳看,我就說吧!」耿野一臉得意洋洋。
「但是……」鄔曉夜眼一瞇,阿南立刻再開口,不過不忘移到曉夜姊身後的安全位置,才嘻皮笑臉的道︰「我也不認為大哥你該趕伊拉帕出門啦。」
「為什麼?」
「當然是因為,她懷孕啦。」
「你說什麼?」耿野抽了口氣。中文男女的他與她,念起來發音是一樣的,為了以防兩人誤會,阿南眼也不眨的補充︰「我是說初靜喔,不是伊拉帕。」
「廢話!男人怎麼會懷孕?」耿野暴跳如雷,咒罵連連,「該死!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阿南一臉同情的看著他,解釋道︰「那個,他們被大雪困在山上兩個多月,孤男寡女獨處一室,他又救了她,互相吸引是很正常的!」
再也听不下去,耿野氣得咆哮出聲︰「他媽的!那丑不啦嘰的臭小子在哪里?」
眼見老公怒不可遏的揮舞著濕淋淋的平底鍋,大踏步朝門口走去,曉夜一個箭步擋在他面前。
「你想去哪里?」
「當然是去宰了那小王八蛋!」他火冒三丈的吼著。
「宰?為什麼?因為她懷孕了嗎?你怎麼知道是誰強了誰?」她瞇眼問。
被老婆這樣一問,耿野呆了一下,不敢相信的拉高了音調道︰「拜托,當然是那家伙!妳總不會認為是初靜她!」
「為什麼不可能?」她冷冷再問。耿野張口結舌的,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句話飆出口。
「可他是個老粗啊!她怎麼可能會喜歡像他那種大老粗!」
「你也是老粗啊。」曉夜毫不留情的指出,「我還不是嫁給了你。」
「但是!可是!」他火大的說︰「那不一樣!」
「哪不一樣?」她捺著性子問。
看著老婆,一時間,耿野莫名啞口無言,好半晌,他才惱怒的找到另一句。「拜托,她才二十三歲而已!」
「是已經二十三歲了!」
鄔曉夜抓下他手里洗到一半的平底鍋,走回料理台旁。「你如果要去找人算帳,最好先搞清楚凶手是誰,不要到頭來搞錯犯人,看你多尷尬!」
「可她失憶啦!」這樣叫他去哪里確認誰是凶手?難不成叫他去問那小王八蛋?
「你知道就好。」她沒好氣的把平底鍋放進洗碗槽內清洗。聞言,阿南在旁邊撲哧笑了出來。
雹野驀地橫過一眼。他閉上嘴,兩秒,可是等他坐回最遠的椅子上,又忍不住再開口道︰「大哥,你知道,曉夜姊說的沒錯,除非小鮑主想起來,否則我們真的不可能知道是誰強了誰,當然,你也是可以去問伊拉帕啦。」
听到那一串話,耿野隔著長桌,朝他狠狠一笑,「小子,你皮很癢嗎?」
阿南一听,雖然還想說什麼,不過這回聰明的忍住了。他干笑兩聲,然後立刻低頭吃著自己弄來的一大碗生菜色拉,堵住自己多舌多話的嘴。
雹野冷哼一聲,轉過頭,晃回顯然有些發火的老婆身邊。
曉夜洗著鍋子,不理那個在她身旁繞來晃去的男人。
他忍了大概五秒,然後有些不甘心的開了口。
「妳干嘛一直幫那家伙說話?」
「當然是因為!!」她張嘴,卻又在最後一秒,把幾乎吐出的話,收回了嘴里,反道︰「我不告訴你,你這麼聰明,自己去想!」
「老婆!」
陽光照照生輝,照亮一室。耿野在老婆旁好說歹說,但曉夜就是不理他,只是把餐盤和面包塞到他手中,指揮他把早餐端上桌。阿南忍著笑,埋頭猛吃,一邊看向門口,剛剛那里還有道被晨光拉長的黑影,現在卻已經消失。
那道影子出現好一陣子了,他猜他知道那是誰,而如果她剛剛在那里卡住了,表示另一個男人顯然也在。
可憐的女孩,被自己說的謊給噎住了。
再灌了一口牛女乃,他忍不住開心的想!
炳,幸好他當時談戀愛,沒那麼多阻礙,一定是因為他平常好事做多了,所以才這麼好人有好報!
初靜沒有想過,會單獨在客廳遇見他。
不是說沒有機會,而是這幾天,她總是盡力避免和他獨處,那並不是太難,因為她的事,家里到處都是人。
她把家人當作擋箭脾,將他擋得遠遠的。她一直做得很好,直到現在。
在下樓之前,她怎樣也沒想到,下來吃早餐時,會遇到他站在餐廳門外。他穿著牛仔褲和黑色的T恤,兩手插在褲口袋中,靜靜的靠牆佇立著。半掩的門內,一再傳出的爭執聲中,不時夾雜著他的名字。
她一下樓,他就發現了她,但他並沒有朝她走來,只是在原地站著,隔著一整個客廳的距離,凝望著她。
在那一秒,她有種沖動,想轉身就跑,然後她听到老爸指責伊拉帕說謊。
一股惱怒,讓她很想進門抗議,替他說話,但她不能,她沒有資格與權利。
她失憶了,而且她應該要很怕他,她應該要趕快轉身離開,表現出害怕的樣子,以免功虧一簣,可她做不到。
當他隔著那麼遠的距離,用如此痛苦又壓抑的眼神和表情凝望著她時,當他忍受著她所造成的傷害時,她做不到!
晨風,吹得他的黑發微揚。
一滴水,從他微濕的發上滑落,游走在他粗糙的臉龐上。
眼前的男人,像個受傷的野獸,緊張、戒備,卻又彷佛渴望她的憐憫。
她不認為他听得懂他們所有的爭執,畢竟他的中文是她教的,還教得沒有很好,可就算听不完全,他也一定曉得,他們是為了他而爭吵。爸想趕他離開,她應該要覺得松了口氣,卻一點也不覺得。她不知道他為什麼還留在這里,他一定很清楚,她的家人,不是每個人都歡迎他。
她臉色蒼白的看著那個男人,在原地進退兩難。
然後,老爸開始批評他的長相。
那很不公平!他一點也不丑,他只是受過傷!
老爸攻擊他的言論,像刀子一樣戳刺著她,讓她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
伊拉帕不該受到這樣的對待,但過去幾天來,他一直默默忍受著。
陽光在窗外閃耀著,小鳥比翼飛過藍天。
他仍在原地站著,她也是。
她不知道自己怎能如此殘忍?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還不走?為什麼還要忍受下去?
緊握著樓梯的扶手,她沒有辦法朝他走去,也無法離開。
如果他朝她逼近,她或許還有辦法做到,但他沒有,他只是站在那里,壓抑著自己,看著她。然後,阿南宣布她懷孕了。什麼?她猛然一僵,懷疑自己听錯,但老爸咆哮出聲,叫嚷著要宰了伊拉帕。正當她不知該如何是好時,才剛睡醒的小妹從另一扇門走了出來,迷迷糊糊的朝眼前的人影走去,然後那丫頭抬手扯了扯他的牛仔褲。
他低頭看去,小妹兩眼幾乎是閉著的,卻把兩只手都抬高,朝他伸了出來。
「抱抱。」
她為小妹的迷糊而尷尬不已,正要上前,卻見他蹲,將那只比他膝蓋高一點的女孩抱了起來。
小妹兩眼還是合著的,也不看眼前是誰,只倒在他肩頭上,咕噥︰「我要尿尿。」
听到這句,她一下子清醒過來,快步上前。
「廁所在哪?」他問。
「這邊。」她迅速打開臥房門,帶著他來到浴室。
怕這小丫頭一尿在他身上,顧不得妹妹的隱私,她飛快將小妹的褲子拉到腿上,他則在千鈞一發之際,把丫頭給放到馬桶上,然後立刻轉過身去。幾乎在同一秒,水聲響起。天啊,她真是會被這丫頭給嚇死。初靜松了口氣,伸手扶住邊尿邊打呵欠,只差一點就要往後跌進馬桶里的小丫然後幫她清潔干淨,再穿上睡褲。
丫頭揉了揉眼楮,在她幫她穿褲子時,睜開了眼。
「靜姊姊,早。」
「早,妳今天不用上幼兒園嗎?」她拿來毛巾,替小丫頭擦去臉上的眼屎和鼻涕。
「不用。」她搖搖頭,然後問了一個讓初靜心髒差點停掉的問題。「你是怪物嗎?」
丫頭的視線,越過了她的肩頭。初靜回頭,才看見他已經轉過身來,對那個問題,他挑起了眉。
「妳說什麼?」
懊極了,他听不懂,謝天謝地。
誰知,下一秒,小丫頭竟然歪著頭,一臉天真無邪的開口用英文再問一次。
「你是怪物嗎?」
就算听不懂,她也曉得這小丫頭問了什麼,她輕抽口氣,幾乎不敢去看身旁那個男人的臉。但他並沒有生氣,反而蹲了下來,看著那丫頭,用生澀的中文回答︰「不是,我不是怪物。」
「那你的臉是怎麼回事?」丫頭用那稚女敕的小手,指著他滿布疤痕的臉,「你的臉,天生的嗎?」
「不,不是天生的。」他認真的看著那丫頭,「我受過傷,被火……」
他不知如何說那兩個字,抬頭看她。
「燒傷。」初靜喉頭一緊,啞聲補充。
他點頭,看著丫頭道︰「被火燒傷。」
「因為你不乖嗎?」丫頭眨巴著大眼。
「不乖?」他听不懂這個字。
「不乖。」丫頭用英文重復。「你不乖嗎?」
他背脊繃緊,那瞬間,她知道他听懂了。
這小丫頭接二連三的問題,讓初靜坐立不安,她問的每一個問題,都像是把無禮的刀,戳在他的傷口上,可他卻依然捺著性子回答。
「不,因為我……不小心?」伊拉帕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用對字,再次抬頭看她。初靜點頭,幫他確認。他低下頭,看著小丫頭,道︰「我不小心。」
丫頭滿意的點點頭,認真的下了一個評論︰「你應該小心點。」
他扯了下嘴角,露出一抹笑,牽扯她的心。
下一秒,毫無預警的,丫頭踏腳傾身,捧著他的臉,在他滿布舊疤的左臉親了一下。
兩個大人都被她的動作嚇了一跳,只見她開心的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他呆住了,初靜也是。
「好了,這樣痛痛就會飛走。」
小丫頭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笑咪咪的用英文宣布,然後開開心心的丟下兩人,哼著兒歌,踩著小碎步跑了出去。
等那小丫頭砰的一聲關上了臥房門,初靜才猛然回過神來,忍不住懊奇的問。
「她說什麼?」
那個小女孩,不怕他。她家的人,沒有任何一個,因為他臉上的傷,而對他另眼相看。就像她一樣。曾經,她也不怕。
即使在高山上,在孤立無援的狀態,她依然奮戰不懈。
她會妥協,但從不放棄。
像她這樣的女人,不可能會被他的臉嚇到,也許第一眼會,但她家教太好,就算她喪失了記憶,也不會持續的把她的畏懼如此鮮明的彰顯出來。
但她清醒之後,卻一直明目張膽的畏懼他、躲避他。
背疑的種子,在心中發了芽。
在這之前,他一直覺得有哪里不對,卻到現在,才發現問題出在哪里。
「她說什麼?」
她好奇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這樣,就不痛了。」他強迫自己開口。
一瞬間,不知怎地,初靜竟有些嫉妒起那個坦率的小丫頭。然後,他站了起來,高大的身形幾乎充滿了小小的浴室,直到這時,她才慢半拍的發現,房間里只剩下他和自己。他轉過身,用一種奇怪的表情看著她。心跳,莫名加快。
警告,在腦海里嗶嗶作響。
慘了,她忘了不該和他單獨相處。
他動了,緩步朝她靠近。
莫名的,初靜驚慌起來,忍不住退了幾步,踉蹌退出了浴室。
伊拉帕驀然停下,黑眸一黯。
初靜心頭猛然抽緊,她應該直接走出去,離開小妹的房間,別和他獨處。
可他的表情讓她心痛,明知該逃走,她的雙腳卻不听她使喚,死死的釘在原地。
然後,他再舉步,靠近。
她屏住了氣息,彷佛只一秒,他已來到眼前。
「妳忘了這個。」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雙皮手套,那是他用那頭野獸的皮,花了好多天,親手為她曝曬、鞣制、縫合的手套。初靜震懾的看著那雙手套,不敢相信他竟隨身帶著。他把手套遞到她面前。
「這是妳的。」他用有些生澀的中文說。
她沒有伸手接,她很想,非常非常想,但她不敢。
他面無表情的看著她,改用蓋丘亞語道︰「不要,就丟掉。」
初靜氣一窒,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讓雙手留在身側。她白著臉,啞聲道︰「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誰知下一秒,他就把手套往一旁的窗戶丟了出去。
「啊!」她嚇了一跳,忍不住伸手斕阻,卻已是不及。她著急的趴在窗邊往下看,手套落在大馬路上。
「你怎麼可以!」她回過身,卻見他已逼到眼前,黑眸炯炯。
「不過是個垃圾,妳在乎什麼?」
這是一個測試。
直到這時,她才發現這是一個測試。
初靜啞口無言的看著他,心慌、意亂。顯然,在剛剛和小妹相處時,她不知怎地露了餡,他本來還不確定的,所以測試她,而她笨得直接一腳踩進他的陷阱里。
「說啊,妳在乎什麼?」他逼問。
「我……」她張嘴,卻吐不出更多字句。
「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他挑眉,扯著嘴角,眼里卻毫無笑意,只有突如其來的火氣。
見他朝前逼近,她顫聲堅持著,試圖朝旁閃躲,「我听不懂……抱歉,我……忘了……我應該和你道謝,但我……不記得,我不認識你……」
听到她的話,他更惱火,一把將她拉進了懷中。她抽了口氣,感覺到他的抵著她。
「忘了?那這個呢?」他怒瞪著她。
初靜的小臉火紅一片,「我不知道你說什麼,我听不懂……」
「不懂?」他瞇起眼,粗聲道︰「那就尖叫吧。」
她瞪大了眼,懷疑自己听錯了他的意思,他不可能這麼做,這里是小妹的房間,她爸媽都在一牆之隔的餐廳,而且隨時會有人開門進來。
但下一瞬,他低頭吻了她。這個吻,有些粗魯,非常。濕熱、肉欲、火辣。初靜掙扎著,推拒著他的肩頭,但他不肯放,然後下一秒,他突然變得溫柔起來,而她是如此想念這個男人。
她試圖逃避、閃躲,可他不肯放過她,只是一再追擊。
而老天啊,他的胸膛、他的氣味、他的大手、他熱燙的皮膚,還有那撞擊著她胸口的心跳……都是如此熟悉又誘人……
一次又一次的,他用唇舌誘哄著、挑逗著,提醒她兩人曾有過的熱情,讓她喘息不已……
她驚慌的抬首,只見他看著她,等著她抬頭,直到兩人的視線對上,他才一臉野蠻的粗聲開口。
「現在,再說一次,妳听不懂。」
她渾身一僵。
他注視著她,下顎緊繃的道︰「再說一次,妳不認識我。」
她慌亂的道︰「我不認識!」
「妳不是听不懂?」他瞇眼,「听不懂妳也能回答我?」
她張口結舌,發不出聲音。
「我正在非禮妳。」他看著她,問︰「妳若不記得,為什麼不叫?」
「我……是、是因為……」在他的逼問下,初靜節節敗退,想不出任何一個藉口。
「因為妳剛好需要男人?」他譏諷怒問︰「所以才決定賞我一次?」
想也沒想,她甩了他一巴掌。
在手甩出去的那瞬間,連她自己都嚇到了,但她依然忍不住惱火的含淚瞪著他。
他動也沒動一下,只是回瞪著她,然後退了一步,放開她。
「妳真的很不會說謊。」他冷酷的開口。
初靜腿軟得無法支撐自己,只能扶著身後的牆。
他握緊了雙拳,深幽的黑瞳滿布痛苦,「如果妳想擺月兌我,說一聲就可以了,用不著假裝失憶。」
她張開嘴,粉唇微顫,卻找不到任何字句。
他痛苦的看著她開口,說了一句話,然後轉身離開。她听不懂那句話的最後兩個字,卻依然感覺得到那是句指責。看著他掉頭離開的背影,她捂著自己的唇,靠牆縮坐在地上,熱淚無聲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