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兩點,有人按了門鈴。
阿浪在監視螢幕里,看見那個和他一樣,長年都跑國外的家伙,他背著一袋沾滿沙塵的行李,留著滿臉胡碴,眼皮因為疲倦而浮腫。
他下樓開門。
「嗨,阿浪,好久不見。」他露出一嘴白牙。
「我以為你在印度。」他側身,讓那可憐的家伙進門。
「今天回來了,不對,現在過十二點了,應該是昨天了……」說著,他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一邊走進門,一邊困累的道︰「抱歉這麼晚打擾你們,但我回紅眼才發現,有個美女在裝潢樓上,我的房間完全不見了。」
「那是恬恬,她已經搞了一個月了,我還以為應該完工了。」
「沒有,小肥說那美女是阿南的老婆,讓我嚇了一跳,怎麼會有人喜歡那個變態蒙古大夫,他之前幫我動手術時,還一邊講冷笑話,我真想拿東西敲昏他,她一定是眼楮糊到蛤蜊肉了。」
阿浪輕笑,把門關上,重新設定密碼,回道︰「我也這麼覺得。」
他又打了個呵欠,道︰「我不想去住飯店,所以就開車過來了,這里有床吧?我記得耿叔有間客房,還是大家都擠到這邊來了?沒有床也沒關系,我可以將就地板,只要夠安全就好。」
阿浪一扯嘴角,「你不需要將就地板,耿叔他們搬走了,這里只有我。」
「搬了?搬去哪?」他一怔,「出了什麼事嗎?」
「沒什麼,只是初靜嫁人了,耿叔和曉夜姐決定一起搬到她家隔壁。,」阿浪和他解釋「其他等你睡起來再聊吧。」
「狗屎,我真是太久沒回來了。」他搖頭感嘆著,將行李重新甩回肩上,抬起沉重的腳步開始爬樓梯。
「你想先睡覺還是要先吃點東西?」阿浪問。
「睡覺。」他一拐一拐地爬上樓梯,邊打著呵欠,邊含糊咕噥著,「我他媽的要狠狠睡上幾天,拜托別叫我起床。」
「沒問題。」阿浪跟在他後面,「廚房里有食物,你起來後請自便。」
「謝了。」男人頭也不回的擺擺手。
阿浪注意到他的左手有些問題,大概是受了傷,但他沒有多問,只是站在那邊,確定那家伙有走進客房,而不是倒在走廊上睡覺後,這才繼續往上爬樓梯,回到自己房間。
點點的星辰從海面浮現,爬上了靛藍的夜空,悄悄閃爍著。
他應該要睡了,但不知為何,卻沒有什麼睡意。
這個房間,從他十六歲剛搬來時,就住在這里,但成年後,他就很少回來,可他很喜歡這個有著大窗戶,還能看到藍天大海的房間,所以當耿叔他們決定舉家要搬到郊區去時,他選擇留下來。
郊區新蓋的大房子,其實也有他的房間,耿野和曉夜,從來不曾將他當成外人,他們幫他留了一個房間,但他不像嵐姐,或許因為來到這里時,他年紀已經太大了,他一直無法真正融入那個溫暖的家庭。
但他有一個房間。
這個房間,是他從小到大,第一次真正擁有的房間。
屬于他的房間。
真正完完全屬于他自己的空間。
他的床、他的燈、他的書桌,甚至完全屬于他的浴室。
這個房間里的一切,都是他的,不需要和人共用,不是暫時租借來的地方。
他永遠記得,耿叔帶他進來這里,告訴他,這里屬于他的那一天。
所以,即使後來離開,進入紅眼工作,他在放假無處可去,或者收到桃花、曉夜的召喚時,還是會回來,回到這個房間。
那幾位長輩他們給他的,不只是這個房間,還有無止境的天地,與整個世界。
罷來那一年多,他連睡覺也無法好好入睡,惡夢總會侵蝕他的睡眠,他曾無數次,就像現在這般,蜷縮或坐在這張大床上,看著那幾近永恆的星辰,緩緩移動,直到太陽升起。
他在這個房間里,度過了許多無眠的夜晚。
去年,他曾有股沖動,想要和耿叔提議買下這棟房子,雖然過去十年,他也只回來住餅幾次,大部份的時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待在這里的時間,可能連五天也沒有,甚至曾經有好幾年他一次都不曾回來過。
但他就是想要這里,莫名渴望真正擁有一個屬于他的地方,可他知道自己不能提,他們不會賣的,他們當他是家人,他的提議也只會傷了耿野和曉夜的心。所以他繼續革命保持著沉默,讓他們將他當成家人。
那感覺其實很好,知道有人在乎關心自己,但卻不知怎地,總是沒有實際的感覺,像浮在虛妄的夢中一般。
深深吸了口氣,他揮開那些思緒,在床上躺平,閉上眼試圖入睡,但那個女人的臉卻莫名浮上腦海,讓他擰起了眉。
柄中同學。
他怎麼樣也沒想到,那個賣菜的小女人竟然是他的國中同學,他對那個女人的面容,完全沒有任何印象。
餅去幾年,他很少回到家鄉,偶爾回來,也從不曾和其他同學或鄰居聯絡,除了當年收養他的幾位長輩之外,他也不覺得有需要和其他人聯絡,反正他和那些人從來也不熟。
況且,出事之後,那些師長同學,鄰居們,全都避他唯恐不及,他不認為他們會想要看見他。
他一直以為,在經過那麼多年之後,這里的人,早就已經把他給忘了。
顯然沒有。
至少那個女人還記得,談如茵還記得,他知道他是誰,曉得他做過什麼事。
不自覺的,他握緊了拳頭,惱怒的想著。
實話說,他不認為自己可以像個陌生人一樣回到這里,但這個觀光的城市這些年變了許多,和他同齡的年輕人幾乎都北上去工作,外地搬來的人也越來越多,他確實以為,自己不會引起太大的注意。
畢竟過去幾次回來度假,不曾有人在街上指頭他的鼻頭尖叫,或露出驚異、害怕的表情。
強迫自己松開緊握的拳頭,他深吸了一口氣。
其實就算有人記得,也沒什麼,他不可能一輩子掩蓋那件事,如果他想住在這里,就一定有人會記得,或許他不該這麼大驚小敝,但在今天中午,他真的有種立刻離開,再也不要回來的沖動。
可惡,現在他知道他為什麼睡不著了。
他張開眼,怒瞪著天花板。
他一直以為,這些年,他已經學會了讓事情過去,現在看來,顯然沒有。
一直都沒有。
懊死。
他暗暗咒罵一聲,在床上輾轉難眠,即使不願,雜知己的往事片段,依然在半夢半醒之間,再次找上門來,重新上演……
暗夜無聲。
女人擱在枕頭上的手,輕輕抽了一下。
她沉沉睡著,對身體的動作,沒有意識,只在夢中游走。
一團黑色的火在夜里叫囂著,她想逃走,卻沒有辦法丟下眼前發生的一切。
對不起、對不起、求求你饒了他、饒了他——
不要!別打了、別打了——
她驚慌的想著,試圖尖叫,阻止那恐怖的暴力,但卻發不出聲音,每一記凶狠的拳頭,都像揍在她身上一般,讓她痛得眼冒金星,彎,吐了一地狼籍。
住手!放開她——
少年狂吼,飛撲上前,卻被喘倒在地,他被揍得鼻青臉腫,鮮血從他嘴里噴了出來,染紅一切。
不要!快走!快逃啊——
但少年沒有逃走,他奮不顧身,即使打倒在地,依然一次又一次沖回來,阻止那污濁暗黑的邪惡。
拜托誰來救救他!救救他啊——
絕望的哭喊,在她腦海里尖叫著,那感覺是如此疼痛,幾乎像是要撕裂了她的靈魂。她拉直疼痛的身體,滾燙的熱淚迸出眼角,酸熱濃稠的液體沖上鼻頭,流了出來。
那不是她的血,不是她的痛。
我不痛、我不痛,那不是我的痛。
她必須站起來,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告訴自己,再次試圖起身。
現實與虛幻交錯,兩個房間的家具在搖蔽著,重重交疊,她幾乎無法辨認眼前的事物,一記拳頭再次襲來,她害怕的想閃避,卻撞到了身前的桌子,幾乎在同時,挨揍女人的疼痛襲來,那記重擊讓她再次倒地。
懊痛、好痛——
她哭了出來,好想躲起來,蜷縮在安全的角落,可是渾沌的黑影齜牙咧嘴地咆哮著,再次開始毆打那個女人。
她會被打死的——然後他也會被打死——
她得阻止它,她必須阻止那恐怖的邪惡,它高張的氣焰,瘋狂的吞蝕了周遭的一切。
再一次的,她爬起身,鼓起勇氣穿過那團黑火,狂熱的惡意襲來,如冰似火花,讓她驚懼顫抖,她被困在那團貪焚狂暴的黑火之中,無法前進、無法後退,只能感覺那瘋狂的惡意佔據她的骨血,竄入她身上的每個細胞,在她耳邊竊竊私語。
就在她幾欲瘋狂時,女人的骨頭被踢斷了,她往前摔跌。
劇痛,在胸口爆開。
她強迫自己忽略那可怕的疼痛,搖搖蔽晃的哭著爬向電話,她不能停下來,不敢停下來,只怕自己會來不及。
她抓住了話筒,顫抖地按下號碼,語無倫次的和人求救。
不——
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吼傳來,她回首,只看見漫天鮮艷的紅。
濃稠的鮮紅退去,只剩下黑夜。
從惡夢中醒來時,她發現自己站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
骯水點點滲冒出他的額,他緊緊握著拳頭,結實的肌肉僨起緊繃。
他在作夢,惡夢。
幾乎在瞬間,她領悟到這一點,也醒覺到,這不是夢,他已經長大成人,而她真的在他房間。
糟糕。
輕捂著唇,熱氣瞬間攻佔腦海與臉蛋,她不應該在這里,她以為她早就已經學會把那惱人的能力控制好了,可是顯然,白天發生的事太過刺激,讓她再次失控大暴走,松開了該有的警戒。
偷偷退了一步,她心虛的想逃走,可是……他看起來很痛苦……
她清楚他在作什麼惡夢,她總是太容易被人影響,特別是他。
所以,那件事,果然還是在糾纏他。
她遲疑躊躇著,然後不由自主的,慢慢在床邊坐了下來。
反正,此刻的她,只是個虛無意識,而她確實知道該如何幫助他擺月兌夢魘。
她在清醒時,總是太過害羞,不敢明目張膽地看著他,在如緞的月光下,這個男人看起來更性感了。
心跳,怦怦作響著。
如果在白天,她絕對不敢這麼做,可是現在是晚上,而且他在睡覺,舌忝了舌忝唇,她伸出手,有些緊張的撫著他的臉。
輕觸到他的那一秒,她嚇了一跳,將手縮了回來,她不應該感覺到熱氣,通常要很強烈的音信,她才能感覺到,但她真的有模到他的感覺,甚至感覺到他臉上滲冒出的胡碴。
老天,她的能力增強了?
這件事讓她有些憂慮,可是這個被惡夢糾纏的男人,讓她更加擔心,她可以晚點再來煩惱自己的事。
深吸口氣,她試探的把手放回他汗濕的臉龐,觸模他的感覺,讓她臉紅心跳,她保持專心,然後閉上眼,傾身俯首,將腦袋抵著他的額頭,盡力去想像一個美麗和平的畫面。
藍色的大海,堆高的白雲,綠色的草地,果實累累的椰子樹——
這做起來,比想像中困難,她可以感覺到他吐出的氣息,拂過她的臉,擾亂她的思緒,讓她小臉發熱。
老天,專心一點,要快樂一點的,她想。
然後那個記憶的畫面,跳了出來。
他在草皮上,踢著足球,屠鷹在左翼飛奔著,屠勤則戴著手套,守護著他們的球門,陽光在天上閃光,汗水滑過少年們的背脊,浸濕了T恤。
阿浪傳球,屠鷹以左腳接住,帶球過人,再把球傳了回去。
他腳下停也沒停,一個倒掛金勾,以極為刁鑽的角度,從敵隊球門左上方飛了進去,球場上響起哨聲,時間到,瘋狂的歡呼聲伴隨響起。
他吼叫出聲,開心的在球門前,翻了個後空翻,然後和沖上前來的屠鷹抱在一起,互相拍打。
同伴們全都沖上了場被搖蔽過的汽水冒著白色的泡泡,噴得足球隊全身都是,但他們一點也不在意,只是笑著、叫著。
他年輕的臉上,沒有半點陰霾,只有贏得勝利的喜悅與歡笑。
她也忍不住苞著笑了起來,仿佛自己也身在那興奮熱門的場中,被淋了一頭一臉的汽水,嘗到了汽水的甜味。
蚌然間,像是听到了她的笑聲,他轉過身來,專心的看著她所站的方向,在那一秒,兩人對上了眼,她的笑容僵在臉上,不敢相信的屏住了呼吸,他不應該看到她,當年他並沒有看她。
但此刻他確實是在看她,隔著偌大的操場,看著當年身在看台上的她。
被他的視線嚇了一跳,她迅速抽回了手,抬起了頭。
藍天、白雲、少年、歡笑,全都在瞬間消失。
夜,還是夜。
床上的男人依然沉睡著,但他的嘴角輕揚著,緊繃的肌肉與拳頭也已經松開,只有濃眉微擰,他臉上的表情不再痛苦,卻帶著一絲困惑。
她輕輕喘息著。
寂靜的夜,無聲籠罩大地。
瞧著眼前這個男人,她無法自制的,忍不住又偷偷伸手,試圖撫平他微皺的眉頭。
他的眼皮抽動了一下,驚得她迅速抽手,發現他似乎就要醒來,她匆匆起身退開,想在他醒過來前離開。
她退了一步,看見他張開眼,看著她,困惑且迷惘。
殺那間,她無法動彈,驚慌且心虛。
不要緊、不要緊,他看不見她,她只是一種意識,只是無形的魂魄。
但,他伸出了手,試圖觸踫她。
下一秒,談如茵在自己的床上清醒過來。
一顆心,在胸中急速跳動,她緊抓著被子,眨著眼,舌忝著干澀的唇。
老天,他看見她了嗎?他有可能看得見她嗎?
她不是很確定。
就算他真的醒了過來,那男人應該看不見她出竅的魂魄,可是在那一瞬間,他的視線有著焦距,對準了她;無論是在夢里,抑或在清醒之後。
窗外明月高懸,她只覺得頭暈,然後才慢半拍的發現自己緊張到忘了呼吸。
她張嘴大口吸氣,讓胸肺起伏。
氧氣快帶的進入血液,她慢慢的起身,身體如同舊日一般,異常沉重。但還在她能控制的範圍。
她沒有休克,也沒有太多不適的感覺。
有那麼一瞬,她很害怕會接受到其他更多強烈情感的波動,害怕黑暗的情緒會再次找上門來,她極力收斂著浮動的感知,小心戒備,等著。
但幾分鐘過去,什麼都沒發生。
她可以略微感覺到附近鄰居的輕微情緒,但那就像黑暗中的星光,像雨天中的渺渺雨絲,存在著,但很微弱,不明顯,只要她不去刻意接觸,就不會影響到她,那些只會是大自然中的一部分,她可以把它們當作模糊的背景。
沒有任何恐怖黑暗朝她直沖而來,也沒有任何火焰漩渦在附近。
罷剛那,只是她和他舊日的惡夢,不是什麼新的、可怕的邪惡。
敗好。
她慢慢下床,倒了杯水喝,讓清涼的水,滋潤她干澀的唇。
他看見她了嗎?
這問題,又浮上心頭,她咽了下口水,感覺心又大力跳動。
天啊,希望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