唧——唧——唧——唧——
無視天上烈日驚人的熱力,夏蟬在窗外樹上奮力鳴叫著。
梅雨季在不覺間結束,艷夏宣告全面來襲。
無論是人們清涼的打扮、電視里的冰品廣告,甚至投送到家里的泳衣特價宣傳單,抑或是如雨後春筍般在大街小巷紛紛冒出來的飲料店,在在都讓人感受到夏天已然降臨。
每回一走出門,總在每一次的呼吸交喚間,感到熱氣蒸騰、汗水淋灕。
看著窗外高照的艷陽,唐可卿無比慶幸自己租的房子里有裝冷氣。
當然,即使季節轉換著,她那位新任上司兼男友還是十分忙碌,忙著在商場上打滾,忙著和仇家那群人暗中斗法。
日子,在炎炎夏日奇異的平靜中過去。
那一夜听他提到自己的身世,她心里的震撼其實是很深的,對于他,本來她只是想解除心里那莫名的渴望,以為只要得到了、嘗過了,就能解除對他身體的依戀,就能在她想要時輕易轉身離開。
一段情,不都是這樣的?
不過就是罷了,不是嗎?
她沒想到的是,每過一天,她就越了解他,每過一夜,她就越熟悉他,每知道更多一件和他有關的事,她就越無法將他當成只是一個生命中的過客。
他抽煙,他喝酒,他愛吃肉,他不介意倒垃圾,他也不介意偶爾下廚,他喜歡擁著她睡覺,他也喜歡黑色且寬松的內衣褲,他用完牙膏一定會仔細卷起尾巴,他剛洗完澡時毛發會自然卷起,他每天早晚會做三十分鐘的運動,他額角上的傷是小時候和人打架時留下的,他不喜歡她自己開車去上班,他也不喜歡她打扮或說話時像個頑固的秘書。
他,很少笑,真誠的笑。
他生命中值得喜悅的事物是如此的少,無論是什麼,他似乎總是得極力去爭取。
食物、遮風蔽雨的住所、疼愛自己的雙親、一個能安身立命的家,一般人視之理所當然的事物,他都沒有,他只能奮力抓住一切他所能抓住的,然後努力往上爬。
有時候,她很難不去想,如果沒有那場車禍,如果沒有和仇靖遠的那次交易,今天的他會在哪里?
十歲之前,他從沒上過學,甚至連一個大字都不認得,他只懂得簡單的計算,是那賣破爛的老頭教他的。
一個只會扒東西、撿破爛又不識字,甚至沒有戶口和名字的孩子,真的能平安長大嗎?就算長大了,他又能做什麼?
為此,也許她真該為他感到慶幸,慶幸他敲詐了仇靖遠,慶幸他和仇靖遠簽下了賣身契,即使仇家人從不曾真的善待過他。
因為心疼,所以知道自己動了心,為這個命運多舛卻又不肯放棄的男人,動了心。
她不知道他為何如此信任她,為何要和她說這麼多,她沒有開口問他,她害怕听到他的答案,因為她知道自己無法回報他的感情。
就算從未和人交往過,她也曉得,仇天放對她,是認真的。
他對她很好。
他比她還在乎她吃了沒、睡了沒,他不是那種懂得什麼叫浪漫的男人,他不會說什麼甜言蜜語,也不曉得該如何哄她開心,他只是盡他所能的呵護著她。
即使如此,她還是有著不安,那打一開始見到他,便緊緊跟著她的焦躁憂慮並沒有因他的信任而消失,它們只是暫時被壓在角落,伺機等待著準備偷襲。
巴他相處越久,她越不敢去想兩人接下來的後續。
她不正常,她知道。
這麼虛幻幸福的日子,總有一天會因為她掩藏的事實而破滅。
但她不願去想,不願去思考未來,她只想要擁有現在。
「小姐,你好,請問……咦?可卿姊,是你呀,太好了。
「小凌?你怎麼在這?」
「我來找我哥呀。」
「你哥?」
「就仇天放羅。」
坐在辦公桌後的唐可卿微微一愣。
這丫頭不是姓凌嗎?
凌俊甜笑出聲,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開口解釋道︰「我不是他親妹妹,是他表妹,我媽是他媽的姊妹。」
原來是母系那邊的親戚,難怪會開口叫他哥。
她恍然過來,笑著道︰「抱歉,仇總正在開會,你要不要先坐一下?我泡巧克力給你喝,還是你想喝花茶?」
「我要喝巧克力。」她點完飲料,整個人跟著趴到了桌上,雙手撐著女敕白的臉蛋,好奇的問︰「可卿姊,我問你啊,你知不知道哥最近下班都跑哪去呀?他都沒回家耶,我一個人在家好無聊喔。」
「一個人在家,你住在他家嗎?」
「嗯嗯,對啊,我剛從國外回來,媽要我到哥這邊來上班,老家離市區太遠了,所以就讓我搬到哥在市區買的房子羅。可打我搬進去之後,他就沒回來幾次,哥是不是嫌我煩,在躲我啊?」她一臉不安的問。
「呃……」可卿尷尬的看著她,安慰道︰「應該不會吧,可能他太忙了。」
「是嗎?」她不太相信,有些落落寡歡的再問︰「可卿姊,你覺得,我是不是應該自己到外面租房子住呀?雖然我叫他哥,可從小到大也沒見過幾次面,他一定覺得我很礙眼吧?」
「怎麼會?你想太多了。」她微微一笑,「他真的很忙,可能怕吵到你才沒回去。」
「是嗎?」
「當然是。」
「可這樣我好像鳩佔鵲巢喔。」
「不會啦,他要是真覺得不方便,一定會和你說的。」
「是喔。」
「嗯,別想太多了,我去泡巧克力給你。」
經她再三保證,女孩松了口氣,背著可愛的無尾熊背包坐到一旁的沙發上,目送她走向茶水間。
等可卿端著巧克力回來,她忍不住又眨巴著眼開口問。
「可卿姊,那你知道他這幾逃詡睡哪嗎?」
她聞言差點將手中的巧克力給灑了,見那女孩杏眼圓睜的,她粉臉微紅,輕咳了一聲道︰「這個……你可能要直接問仇總才行。」
「喔。」凌俊接過巧克力,低頭喝了一口,跟著又抬起頭來。「可卿姊?」
「嗯?」可卿坐回位子上,拿起自己的烏龍茶輕啜了一口。
「你覺得天放哥是不是在外頭金屋藏嬌啊?」
「什麼?」她差點將嘴里的茶給噴了出來。
「金屋藏嬌啊。」凌俊捧著巧克力,再次湊到她桌前,八卦道︰「像天晉哥、天雲哥雖然娶了老婆,還在外面養了好幾個小老婆呢。不過天霖哥和天放哥剛從國外回來,所以應該還沒時間娶小老婆吧。」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姨丈說的啊。」她學著仇靖遠的神態,拄著幻想的拐杖,擰眉粗聲道︰「天晉、天雲那兩個不中用的家伙除了會和女明星鬧八卦之外還會做什麼?成天只會玩女人,能成什麼大事業!」
她學得還真像。
可卿輕笑出聲,卻見她又湊了過來,好奇再問︰「喂喂,可卿姊,你覺得天放哥有沒有小老婆啊?」
可卿差點又岔了氣,「咳嗯,那個,你天放哥還沒結婚,所以就算有也應該是女朋友,不叫小老婆。」
「是嗎?那你覺得他有沒有女朋友呢?」她不死心的再接再厲。
「呃……」她該說有還是沒有?
看著眼前一臉好奇天真的女孩,可卿尷尬不已,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忽然開了,她松了口氣,卻見走出來的仇天放一看到凌俊,臉色便沉了下來。
「你在這里做什麼?」
「你開完會啦?我在這里做什麼?」她笑咪咪地轉過身來,一副理所當然的說︰「當然是來工作啊,媽還沒打電話給你嗎?」
苞在仇天放後頭慢一步出來的仇天雲聞言一愣,不由得看著那不知打哪冒出來的女孩,冷聲開口,「煌統向來不許人走後門,就算自家人也得經由公司統一招考,仇天放,你也未免太——」
「呀,天雲哥,原來是你在和天放哥開會呀!」凌俊大聲嚷嚷的打斷了仇天雲的話,開心的道︰「哇,你最近身材變得好結實呀,是不是常跑健身房啊?」
這女人到底從哪跑來的?他不記得自己見過她,對方卻一副和他很熟的樣子,仇天雲皺眉張嘴問︰「你——」
凌俊傲不客氣的再次打斷他,故作傷心的道︰「哎呀,天雲哥,你該不會是忘了我吧?人家才出國念了幾年書,你就不記得人家了——」
什麼鬼?這女的到底是誰?
仇天雲正要發難,卻听仇天放冷聲斥喝。
「小燕,別鬧了。」
他這話一出,倒讓所有人包括正主兒都愣了一下。
小燕?誰啊?
「天雲,這丫頭是青燕,凌青燕,是媽的外甥女。」
凌姨的外甥女?凌姨的外甥女不是早死了?
仇天雲才要開口,卻見那女孩不知何時來到他面前,一雙烏黑的大眼炯炯有神的直視著他。
「對啊,我是青燕,你忘了,去年靖遠姨丈生日時,我們才見過的呢,對不對?」
「有嗎?」他腦袋一陣暈眩,只覺得這女孩的眼楮好黑好深。
「有啊,我陪著靜雲姨一塊,你還送了姨一副珊瑚耳環呢。」
是嗎?
懊像是有這麼一回事,是有個女孩沒錯。
辮沉的腦袋突然閃現片段畫面,一個綁辮子的女孩,女孩話很多,笑得很可愛——
凌青燕。
我是凌青燕,凌姨最疼的外甥女。
不是死了嗎?
沒有。
我沒死,我是無害的,你很疼我,你一向叫我小燕。
小燕?
對,小燕。
「啊,是小燕啊!」仇天雲放松了下來,露出了笑臉,「抱歉,瞧我這記性。」
「沒關系、沒關系啦,呵呵呵。」女孩笑眯了烏黑大眼,「不過你誤會天放哥了,人家我可沒走後門,我有參加煌統的招考喔,還考了滿分呢,靖遠叔夸我聰明,所以才要我到公司上班的。」
他尷尬的笑了笑,「小燕,不好意思,最近真的太忙了,所以一時間沒認出你來。」
「哎呀,天雲哥你貴人多忘事嘛。」她笑著伸出手,和他握著搖了兩下。「以後我們就是同事了,還請天雲哥多多關照喲。」
「當然當然,沒問題。」
「啊,你應該還有事吧,不打擾你了,你快回去忙吧。」
「下次我請你吃飯。」
「好啊懊啊,你慢走啊,小心下樓。」她笑著和他揮揮手,仇天雲就帶著微笑走進電梯。
電梯門在一室靜默中滑行關上。
女孩臉上帶著詭異的笑,她轉過身來,才看到可卿神色有異的看著她。
她心頭一跳,卻听可卿遲疑開口。
「我以為你叫凌俊?」
仇天放一僵,以為自己搞砸了一切。
方才見那丫頭瞎鬧,怕她被揭穿,他只好開口幫她,卻沒想到她已經和可卿報過了姓名,看著可卿臉上的狐疑,他幾乎壓不下胸中的慌亂。
「那只是她的小名。」
「小名?」可卿聞言瞧他,有些茫然。
「對。」他說得斬釘截鐵,卻不自覺握緊了拳頭。
女孩粉唇輕揚,銀鈴般的笑聲回蕩室內,引得可卿也轉頭看向她。
她開心的笑卻讓仇天放寒毛直豎。
她恨他,雖然這女巫曾幫過他,但他更清楚她其實是恨他的,他不曉得她七年前為什麼要幫他,也不了解她在想些什麼,更不知道她究竟有何打算。
瞧他臉色鐵青,全身肌肉賁起,一副凶種惡煞的模樣,她烏黑的雙瞳滴溜溜的一轉,才巧笑倩兮的湊到可卿面前開口。
他渾身繃得死緊,以為她會揭穿他,誰知從她嘴里吐出來的卻是幫他掩飾的字句。
「對啦,可卿姊,那是我的小名啦。當年我還在媽肚子里時就活蹦亂跳的,媽瞧我這麼活潑,以為是個男孩,所以才取了個俊字,誰知道蹦出來卻是個女的,她只好再替我取了個女孩的名字,可我小時候皮得和男孩子一樣,所以阿俊就成了我的小名羅。」
是嗎?
雖然她本人都這麼說了,可卿仍覺得好像有哪邊不太對勁,但眼前這兩人口徑一致,她心里有底,知道他們不可能再多說,便沒再多問,只是微笑道︰「原來是這樣。」
「所以,你還是可以叫我小凌,或叫我小燕也行。」她還想留下來哈啦,可電話卻在這時響了起來。
見可卿伸手去接,仇天放立刻握住那位新冒出來的表妹手肘,半強迫的將她拉進辦公室中。
榜重的門悄無聲息的合上。
確定門關好了,仇天放立刻鐵青著臉,抓著那該死的小女巫逼問︰「你和她說了什麼?」
「喂,很痛耶!」她硬扯開被他抓痛的手肘,一坐上他的大辦公桌,裝傻張望著四周,答非所問的瞎扯著,「哇,總裁不愧是總裁,辦公室不一樣就是不一樣,這里的裝潢花了不少錢吧?」
他沒回答她,只是冷著臉逼近她,咬牙道︰「別和我裝傻。」
眼見他目露凶光,她蹺起腳,雙手抱胸,挑眉開口,「裝傻?是你自己沒想清楚就亂瞎扯,我剛剛在外頭至少待了十分鐘有了,她是你秘書,她不問我名字才有鬼好不好?何況我在這之前早就見過她了,誰知道你蠢成這樣。凌青燕,呿,什麼鬼名字,你要扯也不扯好一點的。」
「你之前見過她?什麼時候?」
「就你和她第一次見面的那一天羅。」她甜甜一笑,很惡意的補了一句︰「喔,對了,我是說這一世的第一次。」
他臉色一白,不由得握緊了拳頭,瞪著她說︰「你到底和她說了些什麼?」
「你是指剛剛在外頭還是之前啊?」她笑得更甜了。
他咬緊了牙關,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壓住想伸手掐住她脖子用力搖蔽的沖動,忍氣吞聲的道︰「全部。」
「就說我是你表妹啊,還能說什麼?真要說了什麼,你以為她現在還會坐在外頭嗎?」她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再道︰「至于之前,我只是想見那位老在挖死人骨頭的唐教授,就托人介紹羅,哎呀,誰知道我朋友認識的人就是她,剛好她就是唐教授的女兒,我有什麼辦法,總不可能一見是她就轉身離開,是吧?我一開始也不曉得她就是那位挖死人骨頭教授的女兒啊。」
听她在瞎扯!
她七年前就曉得可卿人在煌統,會不曉得唐教授是她養父?
他眯著眼,緊抿著唇問︰「你究竟想做什麼?」
「我剛不是說了,來工作啊。」她繼續和他裝傻,抓起桌上的鋼筆把玩著,邊嬌笑著說︰「我剛在外頭和仇天雲可不是說假的,煌統的招考我是真的考了滿分,靖遠姨丈要我到公司里來當你的特別助理,我現在可是來公司和你報到的。」
「特助?」
他惡狠狠的瞪著她,卻見她半點也不畏懼,反而拿起桌上的電話話筒,遞到他面前,得意洋洋的說︰「怎麼,你不信啊?可以自己問啊。」
問?問也是白問!
催眠和操弄他人意識對這小女巫來說根本就是易如反掌,她敢要他問,想也知道她早就已經把一切都搞定了。
「不用了。」
「你確定不用?」她挑釁再問。
「確定。」他咬牙切齒的說。
「那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的特助羅?」她將話筒放回去,非常故意的笑著問。
他額冒青筋,深吸口氣,開口道︰「你要當我特助可以,有個條件。」
喲呵,這家伙竟然和她談條件?
她挑眉,「什麼條件?」
「不許你找她麻煩。」
她聞言眼中寒光一閃,笑吟吟的輕啟紅唇,「親愛的大王,找她麻煩的向來是你,可不是我。」
她字字如釘,每一釘都狠狠地釘在他胸口。
「我知道。」他閉上限,青筋隨著脈動隱隱彈跳著,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再睜開眼,陰鶩的看著她,沉聲開口,「我也知道你恨我,你要找我麻煩,沒有問題,要整我,也可以,但是不準你再招惹她。」
「她背叛了我。」她仰起下巴,雙瞳黑得發亮。
「她沒有!」他忽然一把箝住她的咽喉,凶狠地將她壓釘在桌上,傾身直視著她的眼,輕聲威脅道︰「你很清楚,從一開始,她就是無辜的,我欠的,由我自己來還,如果你敢再動她,我發誓會將你一起拖進最黑暗的無底深淵里,相信我,你不會喜歡那地方的。
他渾身散發著黑色的瘴氣,面目凶殘一如厲鬼。
她臉一白,久遠的黑暗記憶蜂擁而上,壓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她眼冒寒光,反射性的手一揮,抬手就要殺了他,一旁電話擴音卻傳來可卿的聲音。
「仇總,汰新的喬森在二線,你要接嗎?」
她手一僵,尖利的指甲停在他的脖子上。
他瞪著她,好半晌才松開她的頸項,伸手壓下通話鍵。
「把他轉過來。」
「OK。」
她收起指甲,坐了起來。
他戒慎地盯著她,然後放開了通話鍵,接起電話。
那小女巫在他接電話時,就坐在桌上蹺著腿,低頭檢視著自己的指甲,一副百般無聊的樣子。
她的指甲上有血絲,他能感覺到脖子上的刺痛,他知道,方才她只要再快一點,他現在就是死尸一具了。
蚌然,她跳下辦公桌,拎著背包就要走出去,他心一沉,連忙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她回頭看著他,面無表情的冷聲道︰「放心,我不會動她的。」
他抿緊了唇,仍不肯松手。
她不耐煩的舉起手,「我發誓,可以了吧?」
知道自己只能相信她,他逼自己放開手。
她冷冷看他一眼,這才淡漠的轉身離開。
她是沒有動手沒錯,完全沒有,包括她應該要做的特助工作。
那該死的女巫每逃詡來,卻成天在混。
敗不幸的,因為怕她瞎搞,他不敢讓她到別的地方工作,所以她的辦公桌雖然就在外頭,她卻成逃詡窩在他辦公室里的沙發上,打電玩、听音樂、看雜志、吃零食,甚至佔用他的電腦上網。
她的無尾熊包包里塞滿了零食,每天一到公司,她一定先在他的沙發上用抱枕和衣服做出一個窩,然後窩在那玩耍,要不就成天黏著可卿,說是要向她學習,在她身邊跟前跟後的,讓他更加心驚膽跳。
他一直不想讓她們兩人踫頭,怕她會對可卿不利,更害怕她會引發可卿更多遺忘的記憶,但他卻無法阻止她。
名義上,她是他的表妹,又是特肋,他不可能將她擋在門外,所以只能盡力看住她,不讓她單獨和可卿在一起。
幸好,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她始終沒有對可卿多說什麼。
即使如此,他卻依然感到不安,她就像一顆不定時炸彈,不知道何時會爆。
他的神經從這位表妹出現的那天起,就一直處于緊繃的狀態。
這幾天,那該死的小女巫竟然還想跟去他們住的地方,他被那小女巫勒索付了二十萬,才讓她同意告訴可卿,她必須要趕報告,而且她一個人在他的大廈公寓里一點也不寂寞無聊。
點點星子在夜空中閃耀著。
從另一場應酬的宴會中出來時,夜已深。
听到她在車上吐了好大一口氣,他忍不住瞥了她一眼。
「累了?」
「嗯。」她閉上眼,攏著披肩,往後靠在椅背上。
「你不喜歡宴會?」
她沉默著,半晌才道︰「我不喜歡被人盯著看。」
「所以你才用那副丑眼鏡把臉遮住?」
「它避免了很多麻煩。」她咕噥著。
「你寧願長得丑一點?」
「如果可以的話。」
他微訝的再瞥她一眼,只見她仍閉著眼,喃喃道︰「長得丑一點、活得平凡些,這樣的日子有什麼不好?一生無大風大浪,無事終老,多好……多好……」
她的聲音透著深沉的疲倦和莫名的悲傷,他听著她說的話,心頭一抽,不自覺地握緊了方向盤。
她忘記了,他知道。
她忘了他傷得她有多深,忘了她曾受過什麼樣的苦,但潛意識里,卻依然記得那最渴盼的願望。
長得丑一點,活得平凡些,一生無大風大浪,無事終老。
她曾和他說過相同的話,在那些夢中,那些前世。
他不曾听進耳里,還曾笑過她那平凡的願望。
可如今,他才曉得,平凡對她來說,是多麼遙不可及的一件事。
而這一切,全都是因為他。
如果他心夠好,他會就此放了她,離她離得遠遠的,至少在這一次給她平靜的生活。
但他沒有辦法,他做不到。
做不到。
擺,沉沉。
陰濕的瘴氣圍繞在他四周,無論他朝哪看去,都是漆黑一片。
甚至連他被銬在上頭的那面牆,都是黑得不著邊際,在這里,他只看得見自己的身體,看得見自己皮開肉綻的赤腳,看得見銬在他腳踝上黑得發亮的腳鐐。
鎖在他手腳上的手銬腳鐐,既沉重又冰冷,它們是如此酷寒,冰冷的酷寒如千萬根針,從寒鐵穿透進他的肉、他的血,直至他的骨,幾乎凍結了一切,連他吐出來的氣,都在喉中結成冰晶,刺痛著他的喉、他的舌,他的唇
對他來說,每一次呼吸,都是酷刑,每一次咳嗽,他嘴里的皮都會因而破裂,鮮血迸出,在口中成冰,劃破他的唇舌,然後落地,發出清脆的聲音。
冰冷的寒氣不斷侵蝕他全身上下每一寸的皮膚,它們會因此結凍,干裂,迸出鮮血,然後再次結凍、干裂,再次迸出鮮血。
他在這里已經很久很久了,久到他甚至記不得究竟過了多久,在這里,沒有日月,見不著天、看不著地,不只見不到人,甚至連一只老鼠蒼蠅或蚊蟲都沒有,什麼都沒有。
起初,他曾試著計算時間,藉著那一次又一次的折磨,計算著、憎恨著、忍耐著,直到一切超過他忍耐的極限,直到他發現這一切永遠都不會結束,直到他不顧疼痛的開始咆哮、開始怒吼。
可即使他吼得再大聲、喊得再用力,也從未得到任何回應,然後他終于知道,在這鬼地方,除了他和永不停止的折磨之外,只有永恆的孤寂。
痛苦不斷重復,怨怒從未消逝,黑暗中,他只能一再反芻著對她的恨,獨自一人,在嚴酷的惡寒中憎恨著那背叛他的女人。
擺暗,永無止境;疼痛也是;恨亦然。
他一直以為這一切永遠都不會結束,直到那個男人悄無聲息地從闇黑的暗影中出現——
站在庭院中的男子,穿著一身的黑衣,幾乎和暗影融在一起。
罷開始,抱著熟睡的可卿下車的仇天放並沒有看到他,直到他抱著懷里的女人進了庭院、踏上小徑,才看見那一大片的紅花和站在花叢中那名長發的黑衣男人。
男人手持著澆花的花器,靜靜的站在樓梯旁的花叢中,花器的蓮蓬里灑出清透的水滴,水滴落在紅花的花瓣上,匯聚成珠,有些滑落了,有些則殘留在艷紅的花瓣上,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他曾遠遠看過這個男人,知道他是咖啡店的老板,這棟房子的屋主,可卿的房東,但從未被正式介紹過。
他本欲朝男人點頭招呼,卻在看清那人的面目時,頓時寒毛直豎。
他認得他。
那張臉,那雙眼,那圍繞在他身邊陰柔的氣息——
仇天放膽寒地在原地站定,不敢再進一步,一股難以克制的沖動,讓他幾乎想抱著懷里心愛的女人轉身就跑,跑得遠遠的,離這人越遠越好。
「晚安。」
報器潑灑的水停了,男人低沉的問候響起。
他聞聲一震,更加確定,對方卻仍站在原地,輕松的握著花器,蒼白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抱著可卿,壓抑著不安,強迫自己點頭開口。
「晚安。」
男人聞言未再出聲,只是微微點頭,跟著不再看他,只是右手微傾,花器里的水又緩緩飛灑而出。
夜風乍起,紅花隨之搖曳。
風很冷,可卿無意識的往他懷里縮,他強忍住恐懼,抱著可卿上樓,不再多看那人一眼,卻清楚听見黑暗中傳來倒數計時的聲音。
「胸口又疼了?」
瞧她秀眉微擰,小手撫著心頭,仇天放擔心的開口詢問。
听見他的聲音,可卿從不安的思緒中回過神來,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停下手邊的工作。
上次給了他一份假的健康報告,他便沒再追問過,她不知道他對她的不適還記在心上。
「沒。」可卿放下手,微笑搖頭,要他放心。
「要不要去睡一下?」他抬手撫著她有些蒼白的臉,「你的臉色不太好。」
「我沒事,只是天氣太熱了。」他的關心讓她心頭一暖,她閉上了眼,將臉偎進他的掌心。
仇天放瞳眸一暗,將她拉抱到腿上,她沒反抗,甚至沒睜開眼,只是順勢將頭枕在他肩上,喟嘆了口氣。
她的體溫低得讓他害怕,他不認為她是因為天氣太熱才這樣,雖然那丫頭說她不會死也不會生病,但他仍為她沒原由的胸痛和偶爾過低的體溫擔憂。
他知道,她的胸痛和他有關。
「別老皺著眉。」
一只女敕白食指抵上他微蹙的眉宇輕揉著,他垂眼瞧她,只見她不知何時睜開了眼,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柔聲道︰「會老的。」
胸中涌上一股柔情,他喉頭一緊,微笑低頭在她額角印上一吻。
窗外艷陽下,綠葉迎風搖曳著。
客廳桌上,玻璃杯里的冰塊浮在翠綠的果汁上,反射著陽光,在牆上映出七色的虹彩。
假日的午後,一切是那般平凡優閑。
她總是會在假日這天堅持他要陪她睡到日上三竿,陪她吃優閑的早午餐,半強迫的要他休息。
她擔心他,他知道,所以總由著她,萬分珍惜她願意給予的點滴關心,因為他清楚曉得,這既平淡又幸福的一切隨時都可能消失。
打從睡在這里的第一天晚上,他就注意到她房間牆角有一只行李箱,一只沉重不已的行李箱,他曾看過她打開它,從里頭拿出需要的物品,起初他奇怪她為何不把那箱行李整理出來,然後某一天深夜,他忽然領悟那箱行李所代表的意義。
她曾想過要離開,就在他第一次送她回家的那一天。
他無法動彈,只能瞪著那只擱在牆角的行李箱,覺得心髒被人緊緊抓著,他萬分想要將那只行李箱給扔了,卻曉得那樣做只會將一切全都搞砸,所以他忍住了,假裝沒注意到那只沉重的箱子,假裝沒發現她曾經想要離開。
幾個月過去,雖然她陸陸續續的從箱子里拿出了不少東西,但那只沉重的行李箱仍擱在牆角,它靜靜的待在那里,卻比任何在他耳邊的吶喊還要大聲。
一天一點點,總有—天她會清空它的,他這樣告訴自己,卻害怕自己不再有更多的時間。
時間滴答在響。
樓下神秘房東如一池冰冷深潭的雙瞳浮現腦海。
仇天放心口緊縮著,收緊了環在她腰上的長臂。
他從未在人世中見過那個男人,至少還活著時沒有。
他不相信這只是個巧合,一如他曉得那女巫在七年前是刻意跑來找他的。
快沒時間了……
「嘿,帥哥,一塊錢買你現在在想什麼。」瞧他不自覺又皺起了眉,可卿無奈輕笑,小手撫著他方正的下巴輕問。
他回神,看著懷里輕言淺笑、柔情萬千的女人,剎那間,再壓不住滿腔的情意,不禁啞聲開口。
「我愛你。」
什麼?他說了什麼?
可卿渾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愛你。」他認真的再說了一次,聲音依然嘎啞。
天啊……
她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一顆心充滿無以名狀的情緒,脹得幾乎快爆開,腦袋里卻是一團混亂。
「我……」她好慌,想抬頭,卻被他輕柔但堅定的大手壓住。
「噓。」輕擁著懷里的女人,他在她耳畔啞聲道︰「沒關系,你用不著說什麼,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不想將來後悔從沒和你說過,不管……」
她枕在他肩頭上,環著他的腰,感覺著他頸畔的脈動,听著他近在耳邊低沉沙啞的聲音。
他深吸了口氣,繼續將話說完︰「不管將來發生了什麼事,我都希望你記得,我愛你。」
她窩在他溫暖的懷中,無法發出聲音,只覺得莫名想哭。
他怎麼可以愛她?他不可以愛她!
她不可能和他在一起的,她不會老、她不會生病、她不正常——
她沒有辦法和他一起白頭偕老,更無法和他結婚生子。
這只是一段你情我願的男女關系而已,他怎麼可以愛上她!怎麼可以?!
她知道自己應該推開他,應該立刻離開,卻怎樣也無法做到,反而抓緊了他的襯衫,一顆心疼痛欲裂……
「別哭。」他撫著她的背,親吻她的發。
听到他的話,她才發現自己的淚水浸濕了他的衣衫,卻無法止住泉涌而出的熱淚。
「別哭。」他抬起她的臉,吻去她的淚,啞聲道︰「我不想惹你哭的,我知道我沒有權利和你要求什麼,我不會要你馬上就得愛上我,我也不會要你現在一定要嫁給我——」
「不!」他最後一句話,讓她驚得推開他跳了起來,慌張退開,厲聲道︰「你搞錯了,這一切只是你的錯覺!你不愛我,听到沒有,你不愛我!你也不想娶我!」
「我愛你。」不敢給她更多的壓力,他強忍想抓住她的念頭,只是坐在沙發上直視著她,堅定的重復,「你不愛我也沒關系,我可以等,等你愛上我,等你答應嫁給我!」
等?可以等?等到什麼時候?等到他白發蒼蒼?等到他發現她是個不會老、不會死的妖怪,然後才發現她根本不可能和他攜手白頭?
不!
她絕不能再和他在一起,她絕不要看到他用看怪物的眼光看她!
可卿臉色蒼白的看著他,握緊了雙拳,激動的說︰「不用了,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我不會嫁給你的,現在不可能,以後不可能,一輩子都不可能!」
「為什麼?」
他的聲音是如此沙啞,黑瞳里受傷的情緒是那般赤果,她渾身一震,撇開臉,僵硬的逼自己冷聲開口,「因為我不愛你。」
「我說過我可以等。」
「你等再久都沒用,別浪費時間了。」她閉上眼,硬著心腸,顫聲道︰「很抱歉讓你誤會了,我是不婚主義者,這輩子都不打算結婚,一開始沒說清楚是我的錯——」
「所以你只當我是個伴嗎?」
他的聲音近在耳邊,她嚇得睜開眼,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站起身,來到她面前,她不敢抬頭,只能從齒縫中擠出破碎的單音︰「對。」
世界陷入無止境的沉默。
她心痛欲裂地屏住了呼吸,緊緊環抱住自己,準備承受他開口咒罵,或是轉身離開。
但他什麼都沒有做,他只是沉默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
她緊緊盯著他的腳,空氣好像結凍了,或是時間結凍了?
她不知道。
驀地,一聲鈴響乍起,鈴聲在寂靜的室內響得如雷一般。
她驚得一震,然後才發現那是電話鈴聲,她像看怪物似的瞪著那具電話,卻沒伸手去接它,只因為要接它必須要繞過他。
電話鈴聲不斷地回蕩在室內。
然後,他動了,轉身朝外。
她咬住下唇,握緊了雙臂,知道他要走了,離開這里,離開她——
這是她要的,但是心卻好痛、好痛,痛得她覺得自己要死掉了,她閉眼咬唇忍痛,不想看著他的大腳離開她的視線範圍。
這是對的,她做的是對的,他離開最好,對他們兩個都好——
電話鈴聲停了。
她只覺得自己的心跳也停了,室內恢復寂靜,好靜好靜,就像她不老不死卻萬分孤寂的生命。
「喂?」
乍听到他沉穩的聲音,她猛地抬首睜眼,卻見應該離開的他,站在茶幾旁,黝黑的大手握著她的電話
「是,你沒打錯,她在忙。」
可卿瞪著他高大的身影,听著他低沉的嗓音,只覺得一陣暈眩。
他不是要走了嗎?他為什麼還在?他為什麼在接她的電話?
紛亂的思緒到最後只剩下一個——
他還在,他沒走,還在。
他定定的看著他,沉默了幾秒,听著話筒里傳來的消息,然後開口道︰「我馬上帶她過去。」
她傻傻的看著他掛上電話,朝她走來。
「你母親從工具梯上跌下來,現在正在往醫院路上。」
世界這次真的在晃動了。
「可卿!」
她看見他伸手抓她,然後她才發現世界會晃動是因為自己雙腿發軟。
「我媽……」她臉色發白的抓著他的衣襟。
「她沒事,只是腳骨斷了而已。」他握住她的腰,幫住她站立,開口安撫她,「鎮定點。」
她閉上眼,好半晌才有辦法冷靜下來,開口問︰「哪……哪家醫院?」
「榮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