懊死!
他奮力呼吸著,運著氣,和那該死的迷藥對抗,大量的汗水從他每一個毛孔中滲冒出來,浸濕了他的衣。
動啊!
他在心底咒罵,試圖再次移動雙手,控制自己的身體。
動啊!
他一試再試,直到他如願翻過了身,抖著手,狼狽的撐起了自己,但還是只能跪在車里喘氣。
骯水如雨,他可以聞到那迷藥的味道,他應該要等,等她說的一刻鐘過去,但他不敢冒險,城里有妖物,他知道,因為他看過。
這座城太大,而且一年比一年變得更大,人們從五湖四海而來,在此聚集交易,人潮、市集與房舍,早在好幾年前就失去了控制,滿出了城牆,往外擴散,店鋪取代了農田,交易的喧囂替換了蟲鳴鳥語。
那些妖,混雜在人群里,和人住在一起。
除了他之外,沒人注意。
但他視而不見,因為他不想多管閑事,他不想多惹麻煩,他不想被注意。
可如今,她身陷其中,還是最危險的那一區,那些住在番坊里的胡人,多數都不是壞人,可有些是,其中有好幾個,散發出非人的氣息,而他們此刻大部分都在那間玲瓏閣里。
他總是閃避著他們,掩藏自己的氣息,直到現在。
他吸氣入丹田,再次運氣,再次嘗試逼退藥物,將那每一滴,都從血管毛孔里逼出。
大汗汪洋,他覺得自己像是整個人浸在水里。
他緊咬著牙關,繼續听著她的聲音,不敢漏掉一絲一毫,害怕她會在他來得及之前,遇上那些非人的妖物。
他听著她的動靜,听著她周遭響起樂音,然後,他嗅聞到那危險的東西。
那個非人的,披著人皮的,妖怪。
那妖靠近了她,和她說話,對她伸出了手。
一瞬間,胸口的心因恐懼大力跳動著,他差點失去控制,利牙伸長戳刺著他的唇肉,堅硬的指甲深深嵌入車板之中。
他的背弓起,肩骨寞出,幾要掙破了皮,他能感覺血液快速奔流,身體像要被撕裂。
痛苦的咆哮,幾乎要逸出唇齒。
不!
他必須,他得維持自己,他必須是風知靜,必須是!
至少,還得是人形——
他喘氣、再喘氣,壓抑著那幾近失控的狂暴。
終于,他控制住了那野蠻的沖動,取必了自己的控制權,而最後一絲藥性,也已全部排除體外,不再殘存。
下一瞬,他扯下墨黑的車簾,蒙著自己的頭臉,只露出發亮的眼,沖進迷離的黑夜里。
琵琶琤琤,胡笙幽幽,箏弦震動,共鳴一曲。
夏的夜,風微熱。
侍女們,端上了一盤又一盤墊著冰塊的甜品與冷飲。
芙蓉紗帳輕輕,隨風飛揚,帳後廳里,舞姬們如花般盛開,她們整齊畫一的跟著樂音的節拍,抬著手,扭著腰,挑逗著,輕笑著,吸引人們的視線。
她們是花,她們是風,她們是雨,即便只是眼角眉梢、縴縴玉指,也透著萬種風情。
驀地,一個音符之後,眾樂齊停,隨著那輕快的樂音止息,舞姬們也在同時做了最後一次旋轉,全數趴倒在地。
掌聲響起,但舞姬們沒有退開,依然趴在地上。
彈琴的樂師,抬手,獨奏。
樂音琤琤,如水。
最中間的那位舞姬抬起了手,她十指如花,似春芽般,隨著輕柔的樂音,慢慢向上蜿蜒、伸展。
每個人都看著她、盯著她,瞧著那明明背對著所有人,卻恍若帶著魔力的舞姬,他們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看著她舞動著她的肢體,迷惑著人群。
蚌然之間,大鼓一響,眾樂共鳴,她轉了過來,臉上戴著一張神秘的金色面具,只露出一雙貓一般的大眼。
她舞動著上前,其他舞姬向旁散開。
那個大食商人就是在這時,試圖伸手抓住她。
但她早已有防備,她輕笑著跳開,舞上了雲卷桌案,旋轉著、舞動著,她的皓腕如玉,媚眼如絲,玉足上鈴鐺叮咚,如春之雨。
舞姬們趁此投出了彩色的絲帶,舞動著它們,讓它們圍繞著她,如七彩祥雲般,隔開了她與那些的商人。
樂聲未停,琴音更響。
蚌地,一名以黑布包著頭臉的男人出現在門口。
他有一雙琥珀色的眼,她從中看見他的憤怒,堂到他的焦急與擔心,然後是認出她時的驚愕。
她沒想到他會來得如此快。
她沒想到他會真的認出她,她告訴他,她戴的是面紗,不是面具,但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只一眼而已。
男人愣住了,但她沒有,她不能停下來。
他整個人僵在原地,可她全身上下都好似在那瞬間,因為他而燃燒沸騰了起來。
他的雙眼變得更亮,亮得幾乎像是黃金。
那麼多年來,他第一次看著她,真正的看著她,專注熱烈得像是要將她吞噬一般。
胸中的心,跳得是那樣的快,她覺得好熱,她無法不盯著他,但那會毀了一切,讓別人注意到他,她費盡全力,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卻依然清楚知覺他的存在。
在那灼人的視線下,她狂熱的燃燒著,繼續跳著誘惑魅人的鳳凰之舞,她為他而跳,為他而舞。
她在他的注視下,由生而死,再由死重生。
在激昂的樂音中,她往後彎著腰,伸長了如飛羽般的雙手,加快了旋轉的節奏,一次比一次更快。
有那麼一瞬間,她很怕他會不顧一切上前,將她扛走,可是他沒有。
他來時她知道,他走時她也曉得。
即便不用眼楮看,她也清楚,他就像火,她無法不注意他,不可能忽略他。那一剎,明明身軀仍在舞動,但心卻在他離開的那瞬間冷得發顫。
他沒有將她強行帶走,他選擇了救人,他要離開。
這一次,是她推波助瀾。
她應該要慶幸他照著計劃行動,里昂是因為她才被抓的,可此時此刻,她卻只覺得痛。
胸中的心,奮力狂奔,酸澀的熱意涌上眼眶,她多希望那飛灑在火光下的水光,是汗。
她旋轉再旋轉,用所有的力氣驅策著肢體,直到擠出了最後一絲力氣,直到樂音陡然再止,然後她才同時停了下來。
掌聲與喝采如雷一般,洶涌澎湃,它們震動著空氣,撼動著屋瓦。
她喘著氣,渾身是汗的站直了身體。
周圍的一切,是那般模糊朦朧。
結束了,就這樣。
他不會要她,不會為了她留下來,再過幾年也一樣。
她其實一直很清楚,在很久很久以前,當她和他都還是孩子時,她就知道她留不住他,他想要自由,需要自由,他不想被拴住,不想被關在牢籠里。
可她不能不試過就放棄,她自私的試了又試,試了再試,用盡了一切方法,想讓他忘記外面那片寬廣的天地,想讓他心甘情願留下來,她總覺得自己可以成功,總以為能找到讓他快樂的方法。
可是,她的努力不曾成功過。
他不快樂,而且他不要她。
紗如雲,再起。
是該退場的時候了,面具里,淚與汗立織在一起,她搖搖蔽晃的轉身,卻只覺腳軟。
眼前的一切,晃動著。
她不能昏倒在這里,她必須離開,但她喘不過氣來。
看見燈火時,她知道自己失去了平衡,屋子旋轉起來,七彩的輕紗翻飛著,掌聲仍在響,杯觥交錯著,人們臉上掛著吊詭的笑。
她醉了嗎?
斃惚中,她竟奇怪的注意到紗帳外,那些原本敞開的門窗,不知何時已全被人關了起來。
不,她沒喝酒,她在酒里下了藥。
她搖了搖頭,然後才領悟,是那些香,桌上那些焚香有問題。
糟糕。
頸後的寒毛,豎了起來,她的計劃是要放火不是傷人,所以將那些油繩火線布在外頭,它們全都不在這里,想也沒想,她搖搖蔽晃的下了桌案,當機立斷抓起一旁牆上的油燈就往紗帳上丟去,大喊。
「不好了!失火了!失火了——」
可酒樓里的舞姬與酒客們只是看著她傻笑,他們甚至沒試著滅火或逃跑,屋子繼續旋轉著,笑聲在耳邊回蕩,她奮力朝後門擠去,卻看見了一張又一張可怕的笑臉。
她踉蹌的來到緊閉的門邊,可有個男人拉住了她,她試圖掙月兌,卻掙不開,她手腳因那些迷香而無力。
他笑著和她說話,但嘴巴咧得好開好開,太開了。
那人的嘴,夸張的咧到了耳邊。
糟糕。
她想著,然後听到一聲慘叫。
不是她,是其中一個商人,和他同桌的友人,咬住了他的脖子,正在吃他,那人的血噴濺到她身上。
驚叫聲接二連三。
青面的侍女吞吃著舞姬,送酒的小二伸出獠牙撕咬著客人。
眨眼間,到處血流成河。
看見血,人們起了騷動,終于清醒過來,開始爭相奔逃,但門窗緊閉著,讓人無處可逃,眨眼間,原本歌舞升平之地,已變成恐怖的血池地獄。
「不要啊——」一個男人被撲倒了。
「放開我——放開我——啊——」一個女人驚恐的被壓在擺滿食物的大圓桌上。
妖物們在封閉的空間里,大肆獵殺,像狼群撕咬著羔羊,但她早已無力顧及他人,緊抓著她的那個人,已張開了血盆大口,倏然朝她而來——
銀光試著掙扎,但胸中的心再也不肯多跳一下,黑暗在同時從八方而至。
籠罩。
就在她以為大勢已去之時,一旁緊閉的門板突然爆裂開來。
一只長毛硬爪的大手出現在其中,抓住了那妖物的腦袋,阻止了那張嘴,她看見他雙眼暴出,滿臉驚懼,緊抓著她的手,因疼痛松開。
唰地一聲,那只怪物被拖了出去。
膘亂中,她臉上的面具斷了線,滾落一旁,她抬起小臉,搞不清楚狀況,只看見破掉的門板外,高懸夜空的明月,和門外也已燃起的火舌。
被拖出屋外的妖,發出淒厲的慘叫,但那慘叫沒嫌つ久,就突兀的中斷,只留余音回響。
沒了支撐的力道,她往後軟倒,四處都是燃燒的絲與紗,火舌吞噬著布料往上,開始舌忝噬木梁,可妖怪們仍在爭相撕咬著奔逃的人。
她得出去,必須逃出去——
雖然知道自己得盡快離開這里,她卻沒有力氣,只能頭暈目眩的靠在牆上,費力的喘著氣,看見另一只妖怪發現了她,見獵心喜的朝她奔來,但那東西沒來得及靠近,就被打飛了。
她試圖站直,卻站不住,天在旋、地在轉,可就在這時,有人接住了她,當黑暗繼續攏靠,一雙眼出現在她眼前。
那,是好亮好亮的眼,一雙美麗的、炙熱的、琥珀色的,眼。
然後,一切就此熄滅。
只剩黑。
十五,月正圓。
那一夜,天干物燥,火燒得極猛,很烈。
炙熱的火星上了天,紛飛,迅速蔓延。
壩上的船夫撐著小船匆忙離開時,用他僅剩的一只獨眼,看見武候鋪的街使戍衛,已在第一時間趕到,來得比尋常時候都還要快。
帶頭的人,很面熟,是陳管事剛當上街使的兒子。
那家伙八成是收了小姐的好處,早已帶著人在附近待命了。
別舌吐著星子跳著歡欣的舞蹈,照亮了夜空,但他知道小陳會控制一切,揚州城里水道縱橫,這火燒不久的。
獨眼船夫低著頭,撐著長篙,安靜無聲的讓有著黑色船篷的小船,在河面上滑行,迅速遠離了失火的酒樓與番坊。
二十四橋,明月夜。
喧囂與擾攘,都已在遠方。
這兒已是一般民居,小家小院前,沒有大路,只有小壩水道,人們過往行來,都靠舟船。
寂靜的夜里,小船幽幽在河渠中前行,此處的渠道不深,兩岸都以磚砌,每隔幾戶人家,就有一停靠之處,有石階能拾級而上。
穿過了幾戶人家門外,船夫將船停靠在岸,這才彎下腰,探頭進船篷里查看,小小的船篷,就擠了三個人。
一個拿黑布包著頭臉,一個小臉被男子的大手遮擋著,唯一一個露出臉的,是那個金發的男子,他只穿了條褲子,奄奄一息的蜷在地上,袒露而出的身體傷痕累累,只有那張臉完好如缺,美得不像是人,仿佛那些虐待他的人,刻意不打他的臉似的。
老實說,那強烈的對比,給人感覺更加可怕。
「爺,到了。」船夫瞧著那唯一清醒的蒙臉人,悄聲問︰「咱們拿他怎辦?」
「送到西廂。」男人小心翼翼的抱著懷里昏迷的舞姬起身,往外走。
「可是他是……」船夫側身讓他過,忍不住本噥著︰「我是說,你應該知道這家伙是個麻煩——」
「阿萬。」男人停下腳步,用那雙嚇人的眼看著他,開口道︰「他是小姐的客人。」
他的聲音較平常更加低沉粗啞,身上還有著火與煙的味道,腥臭的血從他的臂膀上滴落。
「但這里是你自己的地方。」雖然有些驚懼,阿萬依然嘀咕著︰「你不該一直這麼縱容她。」
男人眼角抽搐了一下,只嗄聲丟下兩個字。
「西廂。」
然後,他不再停留,只抱著懷中舞姬,離開了小船。
相處久了,他總也知道自家主子的極限在哪。
所以,阿萬閉上了嘴,上前扛起那虛弱的家伙,跟在主子身後,上了岸,踩著石階,穿過門,走進那小小的院落,然後轉身將門扉密密合上。
雲,飄來一片,悄悄掩月。
無月的夜,幾無光,室內更加闇黑。
他應該要點燈,但他不想看見自己。
他可以感覺到尖利的獠牙仍在,感覺到手上堅硬的指爪與毛發,感覺到身體里的骨骼肌肉試圖因應本能想要掙月兌最後的鉗制。
他忽略那些感覺,控制著自己,將懷中人抱到床上。
她的狀況不好,一路上一直在冒冷汗,無意識的申吟著,他需要找人來替她清洗、醫治,但他得先讓自己恢復原狀。
他將她放到被褥上,然後退開,可當他教松手時,她卻伸出手抓住了他,囈語著。
「不……」
聞聲,原以為她醒了,他悚然一驚,他還沒來得及完全恢復,他的爪牙都還在,那一瞬,匆忙想要退開,但她不肯松手,如果他後退,就會讓她摔下床,那可能性讓他遲了一遲,就在這個時候,他才發現她的眼雖半睜著,卻萬分迷蒙。
她沒醒,依然神智不清,只有小手揪抓著他置著頭臉與上身的黑布。
他握住了她的手,輕輕拉開,這個動作,換來一聲小小的哀鳴。
「不要……阿靜……別走……」
剎那間,屏住了氣息。
那,是許久之前,她叫喚他的方式。
不是少爺,不是靜哥。
是阿靜。
「別走……」
夢囈般的吐出這個字,她終于又失去了力氣,氣若游絲的倒回床上,扯下了他臉上的黑布,幾乎在同時,她疲倦的合上了眼,淚水再滑落一串,粉唇卻依然呢喃著。
「別走……」
心,陡然收緊。
他知道她想他留下,知道她要他留下,可她從來不曾說出口。
他一直在等她說,等她要求,他準備那套拒絕的說詞,準備了很久,但她從來不曾開口,直到現在。
「不要走……」
彪身,再一顫。
那輕柔的囈語如藤蔓上了身,緊裹著他。
他不該一直這麼縱容她,他不該留在這里。
他知道。
真的知道。
可是,能縱容她的光陰,若只剩寸許,他偷得片刻,又如何?
她吸了迷香,所以才會說出口,她已經答應了要讓他走。
但,她是……他的銀光啊……
那個總是跟在他身後跑,窩在他懷中睡,趴在他背上吃吃笑,總嚷著長大後要嫁給他的,小小、小小的銀光。
曾幾何時,她已不再那樣嚷了,嚷了沒用,她知道。
可她沒忘掉,他知道。
她頑固得要命,卻總扯著他的心,她總是知道如何能引起他的注意,她總是一手拿鞭,一手給糖,一邊到處惹麻煩,另一邊又偷偷討好,讓他無法真正對她動怒生氣。即便遠在千里之外,她都能想盡辦法,確保他會听到她的消息,教他片刻也無法將她忘記。
情不自禁的,他伸出手,抹去她小臉上的淚。
他可以听見她的心在胸中跳動,感覺她肌膚的溫暖……
她的小嘴像花瓣一樣,臉兒酡紅,吐氣如蘭……
她好香,不是那些她涂在臉上的胭脂味,是她身上那種獨有的味道,像花與蜜,像溫熱的酒……
懊甜,好香,像已在舌尖……
那味道在她每一次呼吸,每一回喘息,都更加濃郁……
他忍不住吸了口氣、再吸口氣,禁不住靠近、更靠近……將她的味道,納入心肺……
驀地,窗外遮雲的月散了開,月華透過楊柳,穿過雕花窗欞,靜靜灑落屋舍,在床榻牆上映出一幅圓形的剪影。
剪影里,有只妖。
長的爪,利的牙,尖的耳,僨起的肌肉,和過度旺盛的毛發,它張著嘴,垂著眼,埋在床上女人的頸間,喘息著、垂涎著——
那一剎,當他看見光,看見影,看見不知何時已近在眼前的銀光,才發現自己已上了床,懸宕在她身上。
可怕的沖動與教望,憤怒的在身體里呼喊著想要解放,可那都比不上發現自己失去控制的驚慌。
倒抽口涼氣,他像被燙到似的退開,離開明亮的月光,回到黑暗之中。
他用盡所有的力氣,控制自己,他抖顫著吸口氣,再吸口氣,又吸口氣,然後終于可以感覺,可以看見自己在黑暗里,那長著毛、染著血,可怕猙獰的手腳,逐漸開始恢復原樣,帶斑的毛皮退去,堅硬的爪子往肌肉里收縮。
他昂起頭,深吸口氣,告訴自己放松下來,讓暴出雙唇的獠牙收回。
有那麼瞬間,體內那頭野獸不肯就範,試圖要掙月兌出來。
他奮力控制,那很難,最近越來越難,但片刻之後,他握著拳頭,咬著牙關,還是將殘存的憤怒與緊張,和在體內奔竄的野性,及過度狂熱的血,全都壓抑下來。
當他再次將雙手舉至眼前,月光下的它們已經再度擁有柔軟的皮膚與指甲,曾經旺盛的毛發消失無蹤,他的腳也是,就和普通人一樣。
人的手,人的腳,人的瞳孔、皮膚與毛發。
骯,一滴,又一滴。
他喘著氣,抖著手,抹去滿臉的汗。
床上的人兒,淚仍懸在眼瞳,可他沒有再試圖靠近。
不能,也不敢。
他是人。
看起來是。
可他不是,從來就不是。
巴她不一樣,打從出生的那一瞬,他就不是人。
阿靜……別走……
月光下,她的聲音,仿佛仍在耳邊回響。
他深吸口氣,微微戰粟,然後強迫自己後退。
別走……
他忽略她的哀求,轉身大步走開。
他不想走,從來就不想,真的不想,但他更不可能留下來。
他體內的野獸想要她,而他害怕自己再也無法控制這一切,他快壓不住了,他曉得。
當那一天來臨時,他不要她在身邊,不要她在附近,他不要她看見他瘋狂失控的模樣,他不要——
傷害她。
因為,若然如此,當他清醒過來時,他知道那必然會讓他陷入真正的瘋狂。
推開門時,小小的院子里,杵了個人。
美人。
飄逸的金發過腰,綠色的碧眼如翠,一身的肌膚白似冰雪,但雪一般的白,只讓他那身被惡意凌虐的傷,顯得更加可怖。
男人傷得極重,他很清楚,他在地牢找到他時,他雙腿已被打斷,根本無法站立,可如今,這人身上的瘀傷已開始消退,而且顯而易見的,他站著。
瞅見他,那個美麗的男人,蒼白的臉像在瞬間變得更白了,但仍開口問。
「她呢?」
他可以理解,她為什麼在乎這個男人,男人不該生得這麼美,美得像個妖孽。美麗的人,總遭人嫉,就像她爹。
他不該介意,也沒有資格,但他真的介意。
餅去幾年,她不曾真的開口和他要求什麼。
直到今夜,她要求他救這一個男人,她甚至允諾了要接管鳳凰樓,允諾了要讓他走。
她是認真的,他清楚明白,她當時已經死心,應該心死了。
你不在的這幾年,是他在照顧我。
她這麼說,讓他以為,她選了一個人,一個代替他的男人。
所以,即便她所說的一切,燒灼著他,他依然逼著自己去救人,逼著自己離開她,直到看見眼前這家伙,才知道她沒有。
懊死的沒有。
美麗的男人,站著,用那被人打斷的腿,站立在他面前。
「睡了。」知靜告訴他。
看著那張俊美的臉,看著那雙應該斷掉的腿,他冷冷的開口問。
「她知道嗎?」她可知道,這男人是什麼東西?
男人用那雙碧綠的眼,瞧著那在台階上的少爺,他沒有假裝听不懂他的問題,他只是緩緩的張開了嘴,淡淡的道。
「幾年前,我受了傷,她撿到我,養著我,她清楚我是什麼,但仍照顧我。我本來不曉得為什麼,直到那天晚上,我看見你。」
心頭,倏然一驚。
美麗的眼楮,瞅著他發白的臉,張開薄透的唇,輕聲道︰「是的,我看見你,在江邊。」
蚌然間,他知道他見過這個家伙。
金色的發,碧綠的眼,不一樣的形態,所以他一時沒認出來,可那家伙和眼前這一個,同樣美麗,美得嚇人。
美麗的男人,歪著俊美的臉,瞅著他,自嘲的揚起了嘴角,「我看見你,然後我才知道,她為什麼不怕我,為什麼撿了我,為什麼養著我。」
聞言,他的喉頭,莫名緊縮。
但那個男人,沒有停下來,他只是看著他說︰「她以為,我是你。」
那一瞬,他握緊了拳頭。
「你不曾讓她看過,對吧?」里昂凝望著他,聲輕輕︰「另一個你。」
他眼角一抽,沉默著,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里昂也沒有追問,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當然,我不是你。」里昂一聳肩,瞧著他,「她很快就知道了,我想她一定很失望我不是,但她依然養著我,她想要了解我,但我猜她其實想了解的是你。」
這是實話,他知道那男人也很清楚。
她想了解他,一直都是。
「她知道嗎?」
里昂重復他的問話,意有所指的道︰「相信我,她什麼都知道。」
然後,他轉過身,一拐一拐的,回到西廂的門里。
「我們不能找丫鬟來。」
「為什麼?」
「番坊失了火,還死了好幾條人命,你不能確定那些丫鬟的嘴巴夠不夠緊,否則到時有個什麼萬一,誰要是說溜了嘴,官爺們很快就會懷疑到我們頭上。」
他瞪著阿萬,「你現在是要告訴我,整座揚州城里,你找不到一個可以信任的女人?」
阿萬咧著嘴,回頭瞧他,「事實上,有一個。」
「誰?」
「小姐的娘,小樓夫人。」阿萬提著兩桶燒好的熱水跨過門檻,沒好氣的和跟在身後也提了兩桶水的主子說︰「但我猜你不會想要和她解釋今天晚上發生的事。」
沒錯,他不想。
阿萬把熱水倒進木桶里,道︰「她得洗掉那身血,身上的衣服還得換下來盡快燒掉。」
隨著熱水的進入,蒸騰的熱氣,帶著木桶的香味,一下子涌現在空氣中。
阿萬把水桶放下來,等少爺把水也倒進桶里,才抽下掛肩上的布巾,遞給他,「不是你幫她,就是我幫她,如果你要我幫她,你就得去處理西廂里那個家伙。」
他無言瞪著那個跟了他好幾年的家伙,認命接過布巾。
「別那麼心不甘情不願的,至少你是她兄長,沒有人會因為你看了她的身子,就拿刀追殺你,或逼著你娶她,反正你也幫她洗過澡。」
這一句讓他臉一僵,低聲抗議。「她當時還小。」
阿萬不理他,完全把那句話當耳邊風,只繼續道︰「我就不一樣了,要是老爺知道這件事,我就算有九條命都不夠他砍。」
阿萬邊說邊把裝著澡豆的木勺放桌上,然後道︰「你的衣服也要月兌掉,月兌了之後放門外頭,我去叫那家伙把褲子扒了一起燒。」
說完,阿萬便毫不留情的轉身大踏步走開。
他僵站在原地,好半晌,才有辦法轉身。
身旁的木桶冒著氤氳的熱氣,床上的人兒,依然昏迷不醒,他真不知自己如何能辦到這件事,或許他真的該和阿萬交換。
這念頭才閃過,他就听見不爽的低吼在喉中滾動。
懊死,他不喜歡別的男人做這件事,即便那個男人是阿萬也一樣。
只是替她洗個澡而已,這會有多難?
他可以不要看。
深吸口氣,他熄掉阿萬方才替屋里點上的燈火,然後閉上眼,快步上前月兌去她身上遮不了什麼東西的舞衣和首飾。
那些叮叮當當的金銀,很快就被他取下,但她那件沾了血的舞衣,在黑暗中意外的難處理,他可以清楚感覺她的肌膚在指月復下,那麼清晰、如此溫潤、滑女敕……
猛地,他抽回手,喘著氣。
懊死,她仍在昏迷,她需要他,需要他是個人,而不是個野獸。
他可以當個人,為她當個人。
焙緩的,他睜開眼,看著那個讓他魂縈夢牽的女子。
月光下,她的眼角淚痕未干,小小的臉上,沾了妖物骯髒的血,她身上的舞衣也一樣。
他記得稍早在酒樓里,這張小臉上的驚恐,她很害怕,她以為自己會死,但即便如此,她依然沒有呼喊他的名字。
他知道她清楚只要她一喊,他就會回來。
可她沒有喊,以為要死了,卻還是不曾呼喚他。
你若想走,你就走吧。
她說了,他從來不認為會听到的話。
他清楚她有多執著,不懂她為何突然願意放手,原以為,是為了那個男人,然後才曉得,不是。
到頭來,還是為了他。
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
萬般的柔情浸婬著心頭,讓野蠻的都退去。
焙緩的,他月兌去自己和她身上骯髒的衣物,拿到門外,再回到床邊,抱著她到浴桶里。
當他把她的需要,置于他的之前時,一切都變得比想像中容易。
他替她淨了身,洗去她臉上與發上的血污,她的指尖,她的耳後,她每一根珠圓玉潤的粉女敕指頭。
然後,他拿布巾幫她擦干,抱著她回床上。
她在那時,醒了過來。
在他將她放到床榻上,還沒抽回手時,睜開了眼。
他看見她的眼楮,烏黑迷蒙,幽幽的映著自己,映著那個被人喚作風知靜的男人。
不自覺,他屏住了氣息,只感覺到她溫熱的手指撫上了他粗獷的臉龐。
他應該要抽回手,他應該要拉開她的手,但她是那船溫暖,她攀著他的頸項,呼吸著他的呼吸,然後輕輕的以唇瓣觸踫他的唇瓣,那麼熱、那麼軟,瑟瑟顫抖如風中落葉般。
心,驀然狂跳。
他想逃,卻動不了,當他也如此渴望,該如何抗拒她這般珍惜的觸踫、大膽又怯弱的誘惑?
烏黑的瞳眸盈上了一層水光,卻遮不住渴望與不安,那無言的凝視,淺淺的呼吸,都教他顫抖。
她還沒醒,沒有真的醒,她尚在夢中。
當她這般凝視著他,他不自覺張開了嘴,將她的氣息納進嘴里,但那只增加了誘惑。
夜,那般迷離。
她,只在寸許。
這不對,他想著,他應該退開,可她像是察覺了他的想法,那秋水般的瞳眸,蒙上了一層深切的疼。
而那,揪緊了心,讓他再也無法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