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一整天的生意,只畫了三張素描和兩張彩色版,碧綠伸了伸微酸僵硬的腰背,背起畫架緩緩走向公車站牌。
信義商圈人來人往,好個休假日。
看著雙雙對對的年輕男女甜蜜地牽著手相互依偎著,她情不自禁微笑了起來。
幸福在這個年代是多麼唾手可得啊!
雖然很多人都說,現在時代太進步,人與人之間不再單純,擁有的都是復雜糾結的利益關系,可是,當她漫步在街上,看著那些笑得好不燦爛的戀人,或牽手,或斗嘴,或擁抱,她都替他們感到好幸福。
不管將來是分是合,可是在這一瞬間,他們是多麼的快樂啊。
碧綠的眼神里有一絲絲落寞。不知道……可以那樣安心地依賴著一個人的滋味是什麼?
寬闊的肩膀,強壯溫暖的胸膛,不管命運的風雨有多狂烈,或是艷陽有多耀眼,有一個人能夠和自己分享喜悅,分擔憂傷,那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雖然知道以前她是愛得那樣激狂悲愴,遍體鱗傷,然而千年前的記憶已經那樣遙遠,破碎而迷蒙了,她不想記起,但有時仍不免會好奇,愛一個人的真實感覺是什麼呢?
像梅書和幼幼,她們為什麼有那樣的勇氣可以義無反顧地陷進去?難道一點都不擔心將來假如愛消失了,恨取而代之,到時候該怎麼辦?
身為她們的好友,她衷心祝福,也感謝守護神亞提米斯的庇佑,讓相愛的人穿越了詛咒,粉碎了魔法,得到真愛。
但是,身為白碧綠,她還是寧可當一個祝福者的角色。
「小姐,-可以幫我們畫幅畫像嗎?」
她抬起頭來,訝然地望著一對俊男美女。「你們是跟我說話嗎?」
「是的,-是畫肖像的街頭畫家吧?剛才我們看見-幫一個小朋友作畫,畫得真的很好。」帥氣的男孩摟著嬌俏女友的腰,眼中有一絲閃爍。「所以,我們也想請-幫我們畫幅畫。」
「沒問題。」碧綠愉快地笑了起來,忙把畫架放好,但隨即有些猶豫。「就在這里嗎?這邊的風景沒那麼好,或者你們到那邊的階梯坐,那兒還有粉紫色的波斯菊,一起畫進畫里一定很美。」
「好呀。」俊男美女相視一眼,樂于從命。「對了,我們要畫兩百五的那種。」
「好。」碧綠沒有注意到異狀,待兩人坐定,便徑自哼著歌,高興地取出畫筆和顏料。
在這對俊男美女之後,又有一對母子過來要她畫畫像,然後是一位老伯伯、三個高中生、兩個制服美少女……
等她終于忙完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畫到手酸,收錢也收到手酸。
「哇,我今天生意怎麼這麼好?」碧綠邊揉著酸疼的手指邊吁了口氣。
而且個個要求的都是彩色畫,算一算今天就賺了好幾千塊,簡直不可思議。
「難道是我終于要轉運了嗎?」她不由自主地撫模著頸項上系著的小小碧玉項鏈。
淚滴形的碧玉青翠剔透,是她的守護石,每每能夠為她帶來某些神奇的溫暖力量。
只是,最近這股力量好像睡著了,尤其在遇到「他」之後,她總是下意識地想藉由碧玉來撫平心情,卻發現根本一點用都沒有。
他真是她的命里的克星吧,唉。
不遠處,在一株翠綠茂密的油桐樹下,爾碩溫柔地凝望著她。
原本他是想要直接出現在她面前,但是,當他看見她坐在人行道旁的紅磚矮牆上,靜靜等待著顧客上門,可是人們來來去去,只光顧賣手機吊飾、首飾的攤販,也不願意稍微駐足,停留在她面前片刻,他的胸口驀然掠過一絲疼惜,當下決定替她多拉幾個客人。
「喂?凱文,我有件事要交代你辦。」爾碩掏出手機,撥了通電話給特別助理。
他這個特助的效率不錯,三十分鐘內就找了十幾個「客人」來光顧她的畫攤。
當然了,一個人一千元的「車馬費」,自然不愁沒人來。
他望著辛苦地收拾著沉重的畫架,背著大背包,卻是笑容滿面的碧綠,無論怎麼想也想不通,為什麼她寧可過著這麼貧窮艱苦的生活,也不願意接受他的追求,甚至連一頓飯都不願讓他請?
難道她就這麼有骨氣?他心底情不自禁浮起一抹激賞,但隨即又搖頭甩去了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她就是笨,笨到連大好機會在眼前都不知道要把握;笨到不懂得欣賞、珍惜他這種優質好男人。只要能夠成為他的女朋友,起碼可以立刻擁有不愁吃穿的安逸生活,還可以愛買什麼就買什麼,再也不用受風吹日曬,在路邊揮汗如雨地替人作畫為生。
她真的笨到極點了……
爾碩沒有發現自己臉上的神情漸漸變得異常溫柔。
*********
買了條長長的法國面包,碧綠坐在美術館外的石椅上,在溫暖的陽光下享受著她的午餐。
今天美術館有很棒的畫展,她一整個上午都流連在一幅幅動人又富有童趣的畫作前。
這是一位英國知名的童書插畫家的畫展,題材很簡單,大部分是小豬、大野狼、小辦帽和聖誕老公公等各式各樣的童話故事,一幕幕可愛又生動地呈現在人們面前。
其中,她最喜歡的是一幅名為「小豬的摩天輪之旅」的畫作,在五彩斑斕的夢幻色彩中,一座大大的摩天輪映現紙上,胖嘟嘟的粉紅色小豬穿著補了釘的吊帶褲搭乘著摩天輪,滿眼寫著驚奇與快樂,望著天空中的朵朵白雲,彷佛摩天輪就是實現在藍色天際的夢想。
如果可以的話,她真想把這幅畫買回家,掛在天花板上,望著它入睡,在睡醒的第一眼見到的還是它,提醒著自己,人生與夢想就像乘坐著彩色的摩天輪,心就是最完美的門票,只要有心,夢想終能實現,就像小豬也可以坐上夢寐以求的摩天輪,眺望遼闊美麗的世界。
只可惜這些展出的畫都太昂貴了,無論任何一幅,都得花掉她十幾年的生活費才可能買得到。
雖然很開心能欣賞到這麼棒的畫,卻也讓碧綠不由自主地深深自慚形穢了起來。
恐怕她一輩子都沒有辦法畫出這麼好的畫,她所擁有的,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小才華。
長相平凡無奇,個性漫不經心,能力差強人意,她唯一比較特別的,就是身體里流著女巫的血液。
可是那又怎麼樣?
「唉!」碧綠嘆了一大口氣。
吃掉了大半條面包後,她覺得有些口渴。
真是的,連吃面包得準備飲料這種基本的概念都沒有,她想,自己腦袋瓜里缺少的恐怕不只是三、兩根螺絲釘而已。
就在她打算起身去買瓶飲料的當兒,一罐紅色瓶身的可樂已然出現在她眼前。
碧綠訝然地順著可樂往上看。
「怎麼又是你?」她舌忝了舌忝唇瓣,-那間更覺口干舌燥。
究竟是因為面包、還是因為他?腦子里亂糟糟的,她完全無法思考。
「嗨,真巧。」爾碩一身灰色的合身西裝,低下頭對她微笑,將手中那罐剛買來的可樂遞給她。
她遲疑地看著可樂,最後還是伸手接過。「謝謝。你怎麼會在這里?」
「我和客戶在隔壁的童話故事館喝咖啡談事情,出來時就看見-坐在這里吃面包。」
他臉上的笑意好不溫暖,碧綠的心驀然怦怦亂跳,趕緊低下頭去,小手微微顫抖地試圖扳開飲料的扣環,期望灌下一大口的冰涼可樂可以讓她腦子清醒點,心情平穩些。
她真希望他不要笑得這麼溫柔……她寧可他還是一副自命風流的模樣,唇邊漾著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這樣她就可以繼續將他定位為公子哥兒,花心大蘿卜,玩世不恭的浪子。
可是,他的眼神偏偏這麼深邃明亮,這麼專注,笑容柔和得幾乎可以輕易將銅牆鐵壁摧毀。
就是這樣的笑容,這樣的眼神,攻陷了無數女人的心吧?
碧綠的理智總算及時清醒過來,手指恢復了力氣,啪一聲打開可樂,卻沒想到氣泡噴了出來,將他們兩個濺濕。
「啊──對不起、對不起!」碧綠驚慌失措地想要替他擦拭名貴的西裝外套,卻忘了手上的可樂仍不住的狂冒泡泡,一下子又全沾到他的長褲上去了。
「沒關系。」爾碩雖然也嚇了一跳,仍邊拍著西裝外套邊安慰她道︰「這罐可樂也許是之前經過搖蔽才會這樣,這只不過是個小意外,-別太在意。」
「對不起,我一定會幫你洗干淨的。」她慌忙地將可樂放下,伸手想要月兌掉他的外套,小手卻在撫上他溫暖強壯胸膛的那一-那,忽然像被電著了。
爾碩迅速地握住她想縮回去的手,黑眸炯炯地凝視著她,「怎麼了?」
「你身上有電。」碧綠痴痴地望著他,傻傻地老實道。
「是嗎?或許我們可以求證看看。」爾碩雙眸閃過一抹光彩,低沉地說。
「要怎麼求……唔!」她的小嘴瞬間被他俯下頭來狂野地封住。
霎時間,碧綠只覺天旋地轉,彷佛滿天的雲朵都緩緩的降下,包圍住她。
他的唇瓣冰涼柔軟,他的吻卻熾熱渴望,成功地融化了她胸中深處冰凍多年的地方,她不住發抖,背脊卻竄過一陣酥麻戰栗,脈搏急促狂跳著。
她無法呼吸了!
可是,假如就這樣在他強烈渴望需索的擁吻中死去,好像也不賴……她發出了一聲細微而顫抖的申吟,手臂本能地緊緊攀住他的腰背,感覺到他堅實的肌肉也像有陣陣電流通過,微微顫動著。
「我要-……」爾碩低喘著稍微離開她的唇,在她敏感柔女敕的耳畔吹氣。
現在?在這里?
碧綠瞬間驚醒過來,所有令她暈眩痴迷的瞬間四散無蹤,以不知哪兒冒出來的一股蠻力猛然將他推開。
「開、開什麼玩笑?」她結結巴巴,小臉臊熱,驚慌難當。
初吻被奪走也就算了,還把貞操白白送給他?千年前那麼笨已經足夠,這輩子若又傻傻的把自己交給同一個男人,那她就真的笨到極點,無藥可救了。
「我剛剛說了什麼?」爾碩的臉上同樣滿是驚駭之色,完全不敢置信自己方才沖口而出的話。
什麼?他這是什麼意思?
碧綠忍不住滿眼受傷地望著他,緊咬著的下唇微微顫抖,什麼也沒有說,隨即掉頭轉身狂奔離去。
「白……小綠!等一下,我不是那個意思……」爾碩呆一呆,旋即大步追上前去。
不顧一身黏膩,他人高腿長,三、兩步便趕上她,健臂一伸,將她抓進懷里緊緊擁住。
「對不起,對不起!」他氣息急促粗重地在她耳畔低語,懊惱心疼地緊摟著她的縴腰。「請-听我解釋,我剛才……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但是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我真的是個不折不扣的大渾球!」
「放開我好嗎?」碧綠心中驀然一酸,胸口揪痛難禁。
不要不要不要……她不想要有這種感覺,她不要心痛,她更不要有什麼盼望,沒有希望,就不會有失望,她這輩子再也不要經歷那愛恨嗔痴、大喜大悲的劇烈情緒。
她所有的力氣都在千年前用完了,她所有的感情,所有的淚水……
但是,為什麼此刻她的眼楮卻無法抑止地迅速變得濕熱?
「請你放開我。」她終于崩潰了,淚水奪眶而出。「我不想跟你玩男人女人愛或不愛的游戲,我只想要過平靜的日子,我什麼都不想要,求求你去找別人,求求你放過我吧!」
爾碩莫名的心如刀割,一想到要放開她,胸口似乎被熱燙的烙鐵重重地燒痛了。
我已經等不到你愛上我的那一天了,因為我永遠不會是你想要的那個人,我也永遠沒有辦法假裝我是!
隱隱約約,恍恍惚惚,有道熟悉的聲音哭泣著,破碎不成聲……他的頭微微暈眩,隨即猛然甩了甩頭,試圖揮去那如霧似幻的印象。
「我不是在跟-玩游戲。」爾碩緊緊摟著她,雙臂怎麼也不肯放開,聲音稍微冷靜了些。「听我說,現在我們先去洗掉這一身黏膩,換套干淨的衣服,等心情稍微平靜後,我們再來好好談談。」
「我跟你沒什麼好談的……」碧綠閉上雙眼,無力地哽咽著。
她痛恨哭得眼楮腫、鼻子紅,狼狽不堪的自己。
天知道她二十二年來還沒有情緒波動得這麼強烈過,發泄之後,她才發覺自己有多麼虛弱乏力。
「我要回家……」她脆弱地嗚咽道。
「好。」他輕而易舉地一把將她攔腰抱起,大步往停車場的方向走去。
「唐爾碩!放開我,你到底想做什麼?」碧綠失聲驚叫,下意識的抓緊了他的肩膀,生怕摔下去。
「帶-回家。」他溫柔而堅定地道,垂眸心疼地凝視著她淚光閃爍的小臉。
「我是要回我的家……唐爾碩!」碧綠拚命掙扎,可是哪敵得過他鋼鐵般的意志和力量?
情急的當兒,她真想對他下咒,也許是讓他突然間蕁麻疹發作。
可是她不能……她不忍心……
所以,她只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二度綁架。
*********
爾碩住在台北市新興的高級居家地段──大直。
設計優雅的大樓聳立在摩天輪和基隆壩堤的萬坪公園之間,房價一坪三、四十萬元以上,住抱大多非富即貴。
他買下了八樓的兩個單位,打通中間的隔牆,裝修後成了以天藍色調系為主的八十坪寬闊舒適住宅。
「這里有兩間浴室,我們都先洗個澡,換過干淨的衣服,然後再談。」爾碩取出一套白色休閑服給碧綠,歉然地道︰「對不起,得請-將就穿我的衣服,待會兒我會讓人送一些女性的服飾來。」
「不用了,這樣就好。」碧綠低著頭接過衣服,悶悶地埋頭往前走。
「小心,那里是……」
砰一聲,她已經直直撞上一堵柚木裝飾牆,低低的痛呼出聲,「啊!」
什麼跟什麼,這不是一扇門嗎?
「那是牆,旁邊的才是門。」爾碩走向她,又好笑又心疼地揉了揉她微紅的額頭。
「喔。」碧綠有點不好意思地點點頭,這才拉開了正確的浴室門。
進入浴室後,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頹然地坐在干爽且光可鑒人的瓷磚地板上。
明明不想跟他有什麼牽扯,卻偏偏一扯再扯,現在人還扯到他家來了……天哪!
她嘆氣,抓了抓頭發,振作起精神,抬頭望向這間充滿地中海風味的浴室。
哇,連浴室都比她的那間套房大上兩倍……
「夠了!」碧綠甩了甩頭。「他家的浴室就算比足球場憊大又怎麼樣?這只證明了一件事,我得離他越遠越好。」
他的世界那麼大,她的世界那麼小,雖然他的生活五彩繽紛,燦爛耀眼,但還是安穩的、平淡的生活適合她。
碧綠不斷說服著自己,待會兒離開這兒後,她就可以繼續躲回自己狹窄的蝸牛殼里。
「今天發生的意外不算什麼,那個吻也不算什麼。」她堅定地告誡自己,瞪著眼前那個四周瓖著藍色貝殼,光滑剔透的鏡面,「知道嗎?白碧綠。」
但鏡子里頭照映出來的蒼白臉蛋,卻一點信心和說服力都沒有。
她垂頭喪氣地旋開水龍頭,在如瀑布般的水柱下,試圖將心中的迷惘和混亂沖刷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