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寨
議事廳里,沁涼秋風陣陣卷入松木大窗,一百零九名好漢愁眉苦臉地盯著穩坐寨主大位的帥哥。
「大寨主,既然現在大家都已功德圓滿,我們應該可以休息了吧?」金錢豹臉上畫了只烏漆抹黑的烏龜,哭喪著臉舉手發言。
「休息?」君實秋好整以暇地吃著心愛妻子剛做好的熱包子,皎一口證嘆一聲,斜睨了金錢豹一眼,「你們知不知羞,我們三名寨主好歹也去試過進京趕考,讀過的聖賢書更是比你們疊起來還高,你們呢?一本‘三字經’念到現在還背不全,你們丟不丟臉?」
「大寨主,話可不能這樣說呀,俺就算沒功勞也有苦勞,起碼昨兒個還幫大寨主夫人揉了好幾十斤的面團。」說到這個,王大彪被畫上一坨便便,且原本哭兮兮的神情陡然來勁了,「俺從來不知道那面團軟呼呼的揉起來真是好滋味,簡直比俺老婆的……」
咻地一陣寒風卷至他面前,王大彪所有的話登時哽在喉頭,驚恐地瞪著逼近自己的那張英俊卻陰惻惻的臉龐。
「大、大寨主?」
「居然敢對我娘子的面團有齷齪非分之想,好你個王大彪……」君實秋惡狠狠地道。
「大、大寨主,俺、俺沒有那個意思啊,俺不是存心的……」王大彪臉色發白,全身抖成一團。
「給我罰寫一千遍‘三字經’,明天早上交!」
饒──命──啊!
其他一百零八名好漢全用同情、憐憫和幸災樂禍的眼神看著他──這位少年,好自為之吧。
「你們這些沒義氣的……」王大彪還沒罵完,馬上又被君實秋一記白眼瞪嚇了回去。
「再多加五百遍。」
「大寨主不要哇!」
慘叫聲不絕,讓結伴而來、口里哼著小曲、甫踏進議事廳的杜小刀和莫飛愣在大門口。
咦?現在是怎樣?議事廳從私塾又變成屠宰場了嗎?
筆宮
金碧輝煌、花香四溢的春磬宮花園里,身穿紫金袍,頭戴白玉鳳凰冠,黑發如夜的孔乙人左手端著酒杯,右手拉著一只迎風飄展的鳳凰紙鳶,深邃的眸子望著在天空不斷飛舞的紙鳶長長彩尾,思緒也飄得老遠。
「唉……」
一旁拿著掃帚正在掃落葉的春磬宮內務總管海公公,沒好氣地別過頭看著他。
「主子,也差不多可以了吧?」
孔乙人懶懶地轉頭,「什麼?」
「正所謂情感是一朵雲,當它飄來的時候總是沒有通知,飄走的時候也沒有相辭,而人生,就在這樣飄來飄去當中,悄悄地流逝了,最後只剩下一記無聲無息的嗚咽……」海公公抓著掃帚指向天際,感慨萬千。「誰能留得住一朵雲呢?嗚呼!」
孔乙人臉頓時黑掉。
雖然這類的話自海公公嘴里說出來一點也不稀奇,而且他已經听了二十幾年了,可是當人在脾氣不爽的時候听到這樣的話,他還真會有讓海公公「嗚呼」掉的沖動。
「你不懂我的心情啦。」最後,他還是強抑住想掐死人的沖動,揮了揮手,憂郁道。
「主子,奴才打您小時候看著您長大的,您想什麼奴才最明白了。」海公公挺起胸膛,一副舍我其誰的樣子。
「那你應該知道現在我最不想有人在我旁邊唱山歌了。」他瞪了海公公一眼,修長指節輕輕扯了下手上的紙鳶。
紙鳶輕飄飄地隨著清風一忽兒高、一忽兒低地盤旋徘徊。
「主子,您也甭自暴自棄了,天涯何處無芳草呢?」
「偏偏我最想要的那根草,已經被別人摘走了。」他心痛地捶了捶胸。
說的比唱的好听哩,跟真的一樣。海公公翻了翻白眼。
「奴才同您保證,將來一定還有機會的。」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對了,您一個月前呈給皇上瞧的是什麼樣的好文章?奴才听說皇上這一個月來天天笑得合不攏嘴,不但讓人把那篇文章鐫刻在紅檀木上,還燙了金字,掛在御書房里好日日賞見。奴才實在是心癢難禁,也好想一睹那當世奇文哪!」
一提到這個,孔乙人臉上的哀愁登時變成了忍俊不住的笑意。
「那個啊……是秘密。」他心情大好了起來,站起身,將杯子和紙鳶的線軸塞進海公公手里。
「主子,您要去哪里?」海公公錯愕的問道。
「宮里悶死了,出去溜溜。」他頭也不回的說。
「可是皇上交代了,午後要您到‘鴻賓院’去討論接待阿里不達國公主的大事──」
「什麼阿里不達狗屁倒灶公主。」孔乙人冷冷挑眉,神情不悅。「又干我什麼事?叫大哥去。」
「太子爺最近忙著國事……」
「那叫老三去。」
「三皇子最近忙著婚事……」
「那叫老四去。」
「四皇子最近忙著心事……」
「屁啦!叫那個風流鬼不要一天到晚裝純情了。」他勃然大怒。「上次愛上什麼漠北俠女,上上次愛上什麼嶺東才女,這次呢?」
「根據最新一期的皇宮秘史‘我與四皇子的星空一段情’里記載,他愛上了御膳房一位名叫代嫦金的宮女。」海公公一臉神秘的騰出一只手,自袖子里掏出一本小冊子。
「你還在看那些不入流說三道四的東西?」孔乙人冷哼一聲,一把抓了過來,不過他是要看最新十二生肖的本日運勢。
肖虎──本日運勢︰大悲大喜。本日幸運顏色︰紫色。本日生肖小建議︰唯汝喜之心必樂之,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也。
宜︰出門訪友納采安床斗鵪鶉。
「嗯、嗯。」他若有所思地摩挲著下巴,邊看邊點頭。「不錯、不錯。」
「主子,您先還我啦,奴才還沒看完呢。」海公公想搶回去。
「當差還看閑書,沒收!」孔乙人二話不說把書塞進衣襟里,瞪了海公公一眼,隨即大搖大擺的走了。
「奴才的書哇……」海公公老臉頓時垮了。
孔乙人其實不叫孔乙人,他有個好听的名字,又有個尊貴好用的身分。
但是他很不喜歡以真名和真實身分示人,因為他大爺就是不爽。
如果一個男人從出生起便被親親熱熱地叫「小詩」、「小詩」到大,任誰都會不爽到想撞牆,或是拉一個人來開扁出氣。
由于他乃是性情溫和、柔弱又多愁善感的翩翩美少年一枚,自然不會輕易做出任何傷害自己或傷害別人的行為,所以他就將自己當作另外一個人,一個游戲人間、笑傲京師的痞子──孔乙人。
多年京師闖蕩下來,他已經成功的塑造了孔乙人神秘、拉風的形象,再也沒有人知道他真實的姓名……
「皇鳳詩皇鳳詩皇鳳詩──你今天要去哪里玩?」
他臉色鐵青,握緊拳頭勉強轉過身,咬牙切齒的開口,「皇鳳詞,不想我打斷你滿口牙,就給我閉上你的鳥嘴。」
帥氣的三皇子登時噤聲,捂住嘴巴好半晌不敢講話。
二哥說到做到,尤其是在欺負弱小弟弟時更是不遺于力。
「你不是在忙大婚的事嗎?」他上下打量三弟,臉色終于有些緩和。「干嘛也溜出宮來?」
「我……」
「啊,一定是受不了婚前的恐懼對不對?二哥早就勸過你了,女人是洪水猛獸,只要你給她三分顏色她就開起染房,給她個梯子就爬到你頭上,還有一哭二鬧三上吊,每天吱吱喳喳吵死人不說,動不動就哭哭啼啼問‘你愛不愛我?’,稍微有點腦袋的男人都知道要離女人遠一點,其實最適合男人的還是男人了,你說對不對?」孔乙人幸災樂禍兼苦口婆心的勸道。
這下子想打斷人滿口牙的換成三皇子了。
「二哥,不要挑撥我和螢螢的感情。」三皇子把話自齒縫間迸出。
「好吧,反正我是勸過了。」孔乙人大手一攤,「話說回來,你在這里干什麼?」
「我、我……」三皇子扭捏臉紅了起來,「我是……」
「偷偷跟你的螢螢婚前私會。」孔乙人替他說完。
三皇子猛然抬頭,「二哥,你怎麼知道?」
「嗯哼,你身上有幾根毛我都知道,這等小事怎麼瞞得了我?」他挑眉,腳下往前踏出站成三七步。
「哇──」
他瀟灑地揮一揮手,「雖然天賦異稟不是人人都有,但是對我來說這一點都不算什麼,別太崇拜我。」
「哇──」
「真的,你毋需訝異、更毋需歡喜,因為……」他話未說完,狐疑地瞅著弟弟漲紅的帥臉,「不是那麼感動吧你?有必要哭嗎?」
「哇……」三皇子顫抖地指指下方,「你你你……你踩到我的腳了。」
孔乙人連忙縮回腳,吃驚又好笑。「哎喲!對不住!為兄的一時沒察覺。你還好吧?」
「沒、沒斷。」三皇子不斷吸氣吐氣,強咽回痛楚的淚意。
「好了,好了,快去找你的未婚妻吧,別讓二哥妨礙你了。」他忙噓聲擺手驅趕,「去去去!」
但見三皇子含著眼淚,帶著微笑──是苦笑,一拐一拐地離開了。
「唉,做什麼老是讓我變得這麼忙?」他嘆氣搖頭。
孔乙人輕揮著書生扇,晃呀晃地走入熱鬧的大街。
「來喲!來喲!特大的糖葫蘆,一串只要一文錢喲!」
「有──夠爛!」小販頓了一頓,又揚聲喊道︰「豬腳!有──夠爛哦!」
「超神奇百草膏,無論是跌打損傷、風濕入骨、刀傷、燙傷、狗咬傷,外敷專用內服也可以,上至老人家劈腿下至小兒夜啼,統統只要這一罐!」
「賣春──」小泵娘嬌聲吆喝,街上凡是屬公的全部興奮驚喘地轉頭看向她,「卷!」
那群豬哥淌出了一半的口水登時吸了回去,差點噎死。
「嘖嘖嘖,京師笨蛋豬哥越來越多了,真是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孔乙人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下一瞬間卻對某個修長帥氣的背影狂吹口哨,「俊喲!小郎君,轉過頭來給哥哥瞧一瞧!」
「誰叫我?」那人聞聲轉過頭,一張坑坑疤疤麻子臉,還邊挖著鼻孔邊問道。
「我幫你問問誰叫你。」孔乙人處變不驚,往後頭扯開喉嚨大喊︰「哪個不要臉的死屁精路上亂搭訕?啊──那個穿藍衣裳的,不要跑!」
見眾人注意力全被轉移,他暗暗竊笑,正想要乘機隱人人群的當兒,一個清脆微帶含糊咿唔的聲音好整以暇的響起──
「你不就是那個死屁精嗎?」
他拚命比手畫腳抹脖子。「閉上你的……呃?」
「鳥嘴嗎?」一個濃眉大眼英氣勃勃、身著西域異族服裝的女子,津津有味地咬著糖葫蘆,似笑非笑地睨著他。
「你……你……是男是女?」他呆了一下,口水不能自抑地瘋狂分泌了出來,心髒也莫名其妙的狂跳著。
她修長的身段不高不矮,穿著繡滿銀色雲朵的紫色勁裝,袖口綴著雪白的兔毛,小麥色的玉頸上環著一圈又一圈的銀飾,隨著她的動作叮叮當當作響,烏黑秀發綁成兩條長長的辮子垂落在胸前。
打扮像個姑娘家,可是舉止和站的姿勢卻大刺刺得像個男人,尤其眉宇間那抹英氣,活月兌月兌是個帥氣的少年。
但若說她是男人,卻又沒有男人的粗俗,反而多了股動人的味道。
「跟我走。」孔乙人迅速恢復冷靜,不由分說的一把將她拎離越來越多視線望過來的現場。
「喂!吧嘛動手動腳?」她顧不得吃美味的糖葫蘆,掙扎狂踹猛踢起來。「放開我!死屁精!」
「不、準、叫、我、死、屁、精。」他拎著她穿過小橋來到一座土地公祠前,這才將她放下來。
「為什麼?那不是你的名字嗎?」她皺眉瞪著他,兩只小手忙著撫平被他拎縐了的衣裳。
「誰說我叫死屁精的?」他有抓狂的沖動。
「你剛剛明明就是這麼說的。是死屁精在街上胡亂搭訕人,而我瞧得再清楚不過,你就是那個出聲搭訕人家的人,那你不叫死屁精誰叫死屁精?」她一臉沒好氣的說,心疼地看著方才不小心弄掉了幾顆的糖葫蘆串。
嘖,她好不容易嘗到的京師第一美味的說。
「你個姑娘家開口屁精閉口屁精的,難不難听啊?」他大皺眉頭,甫見面的驚艷和一滴滴好感全消失得無影無蹤。
女人就是女人,亂七八糟不知所謂。
「我還以為你喜歡人家叫你死屁精。」她疑惑地瞥了他一眼。
中原人是怎麼回事?說話做事干嘛這麼曲里拐彎、莫名其妙的,虧阿爹還說中原地大物博,京師的人喜歡咬文嚼字,知道的學問多得一百頭牛車和一百頭馬車都裝不完。
可是她覺得……嗯,京師還是東西最好吃。
「听好!」孔乙人伸出修長的食指朝天一指,一臉正經八百又略帶威脅的說︰「在這世上沒有人會想被叫死屁精──喂喂?你要去哪里?我話還沒有說完……」
她已經走到了十步外,口里嚼著最後一顆糖葫蘆,聞聲納悶地回頭,「干嘛?」
「你到底有沒有在听我說話?」他氣急敗壞的趕上前去質問。
「你話不是講完了嗎?」她想要再去弄一串酸甜好吃的糖葫蘆。
「你……」他俊美臉龐氣得都白了,指著她的鼻子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她很有耐心地等了半晌,見他只是瞪大眼楮臉紅脖子粗,看樣子好像沒什麼話要說了,便聳聳肩轉身去找糖葫蘆了。
「你你你──你給我回來!我話還沒說完哪!」孔乙人暴跳如雷。
可惡……女人就是女人!
他是打從什麼時候起討厭女人的呢?
孔乙人坐在十里煙波亭望著滿地黃葉和湖上泛起的蒙蒙霧氣,蹺著修長的二郎褪,邊啃豆沙包子邊沉思。
是在三歲,被父皇的一個寵妃熱情的擁抱,結果差點悶死在她偉大胸前的那一次?還是在五歲半,被一群插滿頭花吱吱喳喳搔首弄姿的皇親國戚小千金給拉來扯去,結果失足掉進御花池里那一回?
總之,他對女人的把戲和討人厭本領是領教多多了。
但是從來就沒有一個女人像她一樣,敢把他這位俊美無儔人見人愛、鬼見鬼憐的美少男視若無物,還口口聲聲罵他屁精……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孔乙人這輩子還沒有這麼丟臉過。
可是他也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姑娘家有那麼濃又好看的眉毛,挺俏的鼻梁……還有,她今天穿的正是他的幸運色耶。
孔乙人渾然未覺自己在傻笑。
「口水流下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
他倏然醒覺,連忙擦擦嘴巴。「咦,大哥?」
「乖。」一身淡金綢袍器宇軒昂的太子頭也未抬,低頭專心地刺繡。
兩只圓圓的竹圈繃緊了一面大紅的錦緞,穿針過線,繡出了一副活靈活現的鴛鴦戲水圖,他略停下動作,研究了一下針腳,又繼續繡了起來。
「大哥真是好興致。」孔乙人眨眨眼,完全見怪不怪。
「三弟成親的日子就快到了……」太子溫柔的黑眸始終未離開手中的繡件。「光陰似箭歲月如梭啊。」
孔乙人也早習慣了講話慢條斯理又飄忽沒頭沒腦的大哥,他恍然大悟,指指繡件,「大哥這鴛鴦戲水是給三弟用的嗎?」
「是啊,他睡覺總愛踢被子,將來也不好老是勞煩皇弟妹替他蓋被子,我便趁空繡了這鴛鴦束月復給他用。」
「大哥,三弟今年都二十有二了,不是小阿子,你不能永遠拿他當三歲小阿看待。」他啼笑皆非。
「在大哥心目中,你們永遠是當年那流鼻涕吸拇指追在我後頭要我背的小弟弟。」太子眸光更加溫柔,仿佛回到了一二十年前的時光。「你還記得嗎?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
「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那些朝政會搞瘟你。」孔乙人駭然又同情地望著他,「只是沒想到這麼快。」
唉,可憐的大哥。
「嗯?」太子茫然地看著他,「什麼?」
「大哥,現在該是時候把那個假裝在御書房里辦公,其實是躲在桌子下頭翻小書、看艷詩的老頭子揪出來了,自從頒布要太子協助政事的聖旨後,他就天天不務正業,把政事全丟給你。」孔乙人越說越憤慨。「再這樣下去怎麼行呢?你也不是鐵打的身體,總有一天會累倒的。」
「二弟,你真好,總是替大哥著想。」太子感動地看著他,「既然這樣,那你閑暇時幫我批一些奏章可好?不難的,只要……」
「啊!我突然想到有件很緊急的事一定要馬上去做,大哥,舉國上下就你最英明了,這處理政事的重擔也只有你能挑得起,而且我瞧你身強體壯又耐操,那些奏章和國事豈能難倒你這位仁武賢德的太子爺呢?啊,時候不早了,為弟的就此告辭,千歲千歲千千歲!」孔乙人二話不說拱手抱拳馬上轉身落跑。
「二……」太子眨眨烏黑如鹿的雙眸,怔怔地望著那個迅速變小成芝麻粒的背影。「二弟輕功真是進步神速啊。」
可憐的、溫厚的、善良的太子爺再度被親兄弟遺棄在茫茫如大海般的政事中。
不過不怕,御醫已經同太子證實過,培養正確的休閑嗜好有助于減輕工作上的壓力,刺繡就是其中一種。
所以當朝太子爺鳳賦公子繼續悠然地刺繡做起女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