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虧酒夠好、菜夠香,否則坐在秋雪面前還逕自呵呵傻笑的錢姓女子此刻恐怕早就被一刀劈成五六片了。
他緩緩地啜了一口香醇濃冽的女兒紅,至今還是想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淪落」到此等地步?
被一個白女敕女敕、像初出爐小包子的嬌小女子「押」到酒樓吃飯,這還是生平第一次。
最近他遇上的不合理事也太多了,如果不是沒有那種習慣,他還真想上廟里去求個簽,卜算卜算是不是流年不利,淨遇「小人」。
「這個酒很好喝吧?」多多殷殷勤勤地布菜,「多喝幾杯,這里的老板我熟,每回到賭坊里我都會給他打折,所以我要是來,他不敢不給我最便宜的價錢的。」
「賭坊?打折?」秋雪微微一蹙,不甚明白。
她突然很神秘地左邊瞧瞧、右邊瞄瞄,湊近了他跟前,小小聲地說道︰「就是賭債加三倍打八折,每回他都被我坑得不知不覺……嘻嘻嘻,我很厲害吧!」
他瞪著她。
原來她是個老千?!
難得多多竟也看出了他眼底的質疑,急忙揮手,「不不,我不是老千,我雖然是史藥錢賭坊目前唯一剩下的當家娘子,但是正所謂「鼠女愛財取之有道」,我們賭坊賺錢都是公公道道、有規矩可循的,絕不會亂來。」
坑人還有公公道道的?
他瞅著她的眼光愈發懷疑——
「哎呀,這是有原因的,」也不知怎麼的,她很不想被恩公誤會,急忙地解釋道︰「太白居的老板會耍詐,要不就是會耍賴,一開始我跟他辯得面河邡斥,後來發現他腦袋不太靈光,光是想要賴皮貪小便宜,一筆帳卻算得亂七八糟。所以從此以後,管他耍賴、耍詐、使老千,反正輸的賭金我就是加三倍打八折,他不知道還以為佔到便宜了呢,呵呵呵……這樣他高興我也高興,何樂而不為呢?」
饒是秋雪心緒不佳,還是被她的模樣兒給逗笑了……他緊抿的唇微微往上一彎。
「你將這種職業機密告訴了我,不怕我向太白居的老板拆穿這件事嗎?」他很好奇,她憑什麼信任自己?
多多好像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可能性,揮揮手笑嘻嘻地回道︰「哎呀,不會的啦,你可是我的恩公哩,恩公怎麼可能會陷害我?」
他啼笑皆非。
真不知道是該說她精明還是笨……
「對了,還不知道恩公怎麼稱呼?」
「不要叫我恩公,我姓裘。」
「球?」她希罕地叫道︰「我沒想到世上竟然還有人姓球耶,恩公,你真可憐,有這樣的姓氏,從小一定都被拿來取笑對不對?」
秋雪一撩眉,「你以為我姓哪個裘?」
「不是牛皮球的球嗎?」她難掩同情之色。
他一怔,又好氣又好笑,行走江湖多年,第一次有人敢這樣胡猜他的姓。
「我姓裘,皮裘的裘。」他忍不住澄清。
多多點點頭,一臉很明白的樣子,「我知道,就是皮球的球啊!」
「那個裘是……」算了,他放棄解釋。
他們不過是擦肩而過的陌生人,又何需對她解釋這麼多?
「球恩公,那你的名字呢?」多多又熱切地探問。
秋雪有點防備地瞥著她,還是決定不說為妙︰這個姑娘想法怪怪的,天知道她听到了「秋雪」兩字後,會不會說這是什麼丫鬟會起的名字。
想他昂藏七尺男子漢,干什麼要被一個傻頭傻腦的小」娘乘機取笑?
「萍水相逢,何需問名?」他又啜了一口酒,站起身來,取出一錠銀子置于桌上。「姑娘,多謝厚意,但裘某從不佔人便宜……失陪了。」
他話說完,高大的身子如旋風般往大門而去,頓時消失在酒樓大廳里。
「球恩公,球——」多多起身想喚住他,哪還來得及?
怎麼……這樣就走了?她還想招待他到史藥錢賭坊好好地輸個……「呃,賭個痛快呢!
卑說回來,她的眼光緩緩回到了桌上那錠三兩重的銀子……
「嘩,非但沒讓我花到錢,而且還有零頭讓我賺耶!」她好開心,抱著那錠銀子樂開懷,「好棒,恩公就是恩公,真有氣派。」
這桌酒菜至多一兩銀子吧,那麼她還落下兩兩銀子暗藏……
真是作夢都沒想到有這樣的好事,看來她經常窩在史藥錢里看場子是不對的,賭坊就交給東南西北們,她有空多多出來遛達遛達,還可以撈到這些額外的好處哩!
難怪愛愛和盈盈總是喜歡往外跑呀!
多多恍然大悟。
*
數來堡比他想像中的還要大,看來是難以在三五天內就找到要找的人了。
尋了一處清雅幽靜的客棧住下,秋雪取出了懷里那方疊得好好的圍兜,仔細端詳研究。
這種一般人家小女娃穿的繡花圍兜很普遍,上頭繡的是象徵吉祥如意的彩繡,金銀紅線交錯穿梭,只不過年歲久遠,沈白馬又保存得不好,以至于圍兜兒都變黃又破破舊舊的。
就為了這一方破圍兜,惹來江湖掀起驚濤駭浪……
真滑稽。
秋雪唇邊掠過一抹諷刺的笑,將圍兜收妥置回懷里。
現在呢?
沈白馬說他的妹子名喚多多,這是什麼怪名字?是單名一個多字?還是雙字為多多?不過無論如何,總是條線索,而且姑娘家叫這個名字很少,應當不難找。
想他裘秋雪一貫浪跡天涯,何等逍遙自在,今日竟然被這種事給纏上……也罷,就當作閑來無事做件傻事吧。
他苦笑。
*
「啦啦啦,啦啦啦……閑來無事賺錢啦啦啦,最是快樂啦啦啦,左\一兩、右拐一兩啦啦啦,最是幸福啦啦啦……」多多哼著歌兒,興高采烈地抱著「囂張」,很快地踱出專門斗雞的小廳房。
里頭一堆男人像戰敗的公雞垂頭喪氣,抓著各自也是一臉沮喪的雞只們慢慢蹭了出來。
「嗚嗚……多姑娘,囂張實在太囂張了啦,把我身上的銀子統統贏光光了。」
「還有我這只「好本事」,差點給它啄禿了毛……」
「今天它是怎的?大發雞威?而且還跟你合作無間,你們倆講合啦?」
賭客們被激起了好奇心,紛紛發問。
「是啊是啊,囂張今天怎麼不給你顏色看啦?」
多多聞言又氣又好笑,好像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總是給「囂張」踩在雞爪底下似的。
「你們不懂啦,這是秘密。」她得意非凡。
事實上,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可能是那把殺豬刀的威脅有效,「囂張」現在對她可是服服帖帖的,早知道這招這麼靈,她早跟廚娘借刀殺雞……呃,嚇雞了。
不過「囂張」終于听命行事,不會總是藉斗雞時暗暗飛踹她一記,或者是偷啄她一下,倒是讓她松了口氣哩!
下次……下次說不定她可以考慮一下訓練囂張接受東南西北的差遺,這樣她就可以抽空到京師或郝家莊找愛愛與盈盈了。
說起這兩個相處多年的好姊妹遠嫁他鄉,多多還是忍不住辦了眼圈兒。
「唉,我好想念她們……」
阿東突然大呼小叫地跑了過來,「多姑娘,多姑娘,大事不好了呀!」
「什麼事?」
「有個賭客贏了我們二十兩銀子!」阿東說得好像天快塌下來了。
「二十兩?!」多多的聲音頓時像正被拔毛的雞,目瞪口呆,「是誰?是誰看的場子?是誰膽敢贏我們那麼多錢?」
唉,打從愛愛和盈盈這兩個賭國高手嫁人之後,他們史藥錢賭坊雖然說還是很賺錢,但是已經從以前的百賭必贏,變成了賭一百次才贏九十次……再這樣下去怎麼行呢?
澳天得關起門來,好好再將東南西北做個職業特訓才行。
隨手將「囂張」塞進他手上,多多邊想邊氣沖沖往大廳跑去,準備要好好會一會這個膽敢在他們史藥錢賭坊贏走二十兩的家伙。
「究竟是什麼三頭六臂——」她緊急煞住身子,看到阿南緊緊張張正在抹汗,偷偷指著牌九賭桌前的一名年輕人。
多多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著他,眨了眨眼,「就是你呀。」
她口氣里的意興闌珊惹惱了這名一身錦衣、自命風流的年輕人。
「姑娘,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怎麼?我長得不夠俊嗎?」年輕人擦腰。
多多撓撓耳朵,滿是歉意地笑道︰「老實說……嗯。」
年輕人像被雷轟中,不敢置信地指著她的鼻頭跳腳,「你真是有眼無珠,想我翩翩一濁世公子,你不懂得欣賞還說那種狗屁話,你到底有沒有審美觀啊?」
多多指著自己的鼻頭,詫異地叫道︰「我沒有審美觀?你明明就是女的,跟人家比什麼俊啊?無聊。」
「啥?」
賭客們剎那問乒乒乓乓摔成一團。
年輕人面河邡赤,瞪著她連話都講不出來,「你你你……」
「我什麼我?」多多一個跨步向前,伸出手指戳了戳對方軟綿綿的胸口,「你看,軟不隆咚的,明明就是女的。」
年輕人的臉紅得更加厲害,抱住前胸尖叫起來︰「你你你……好大膽子……」
多多抓抓頭,納悶地問道︰「有什麼好大不大膽的?我們一樣都是女的,要不然你寧可給男人模嗎?」
「你……」年輕人尖叫一聲,氣惱地使出擒拿手,狠狠地壓住了她的小手。「可惡!」
「噢,好痛喔!」多多痛呼一聲,「快放開我啦,你好粗魯。」
「放開多姑娘……」賭客和東南西北又驚又氣,急忙撲上來。
猛虎難敵猴群,年輕人只得一閃,被迫放開了她。「喂,你們一群人欺負我一個,算什麼英雄好漢?」
「我們本來就不是英雄好漢,我們是來賭錢的。」張三伯擦腰,「你要是傷了多姑娘,我們就跟你把命拚。」
「對對,愛姑娘和盈姑娘雖然嫁人去了,可幸好還有多姑娘撐著賭坊給我們找樂子,你要是傷害了她,以後我們到哪里賭錢哪?」
年輕人瞪著七嘴八舌的賭客,簡直不敢相信,「你們……都是這賭場請來的打手嗎?」
「什麼打手?跟你說過幾百遍了,我們是賭客。」
多多小手一擺,止住了眾人的喧嘩,感激地對著大家一笑,「謝謝大家幫我,好了,沒事兒了,我跟這個姑娘慢慢兒說,你們自顧找樂子去吧。阿北,吩咐廚房準備點心給大夥兒用,再多沏幾壺好茶來。」
「是,多姑娘。」阿北使個眼色,讓阿南好生看顧著多姑娘,這才往廚房走去。
多多揉著微腫的手腕,忍不住懊奇地問道︰「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干嘛要女扮男裝呀?來賭錢又不是什麼丟臉的事兒。」
年輕人愣了一下,哼了一聲,「要你管?我還沒說你壞我好事,你多嘴個什麼勁兒?」
「哇,你火氣真大,不過賭技不錯,居然能夠在阿南的眼皮子底下贏走二十兩。」看來賭國多英雌啊!
年輕女子輕撇了撇唇,不屑地回道︰「你們史藥錢賭坊又不是什麼厲害得不得了的賭場,隨隨便便贏個二十兩算什麼?」
叭呀!竟然把史藥錢賭坊看得這麼扁?
多多忍不住挑眉,「看來你對自己的賭技很有信心。」
「那當然。」年輕女子的眼神輕蔑得很。
「那好,我們來賭一局。」多多氣定神閑地看著她,「你想賭什麼?」
年輕女子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噗哧地笑了出來,極為瞧不起她,「就憑你這小丫頭想跟我賭?」
「怎麼?你不敢嗎?」
年輕女子看來平常火氣就大,脾氣很沖動,當下挑眉嬌斥︰「什麼叫我不敢?好,我就殺你個片甲不留,我們就賭骰子。」
「好呀,隨便。」多多眨眨眼,「對了,要怎麼稱呼你?總不能一直叫你喂呀喂的。」
「我姓易,單字朵。」易朵一副她要膽敢笑,就要剝掉她一層皮的森冷眼神。
幸虧多多因為自己的名字極頂滑稽,所以一向就自覺沒什麼立場取笑別人的名字,所以她只是點點頭,「這樣啊,挺好听的,易姑娘,就賭骰子嗎?」
「對,我再拿出五十兩,加上這二十兩銀子,共是七十兩,跟你賭一把,你敢嗎?」易朵挑釁道。
多多好脾氣地回答︰「好呀!」
「在這邊賭嗎?」
「不不,我們有專門為貴賓闢的貴賓室,這邊請。」多多禮貌恭敬得不得了。
對于豪客,賭坊一向是極度禮遇的,因為……
襖客油水多,才好宰呀,嘿嘿嘿……
半盞茶辰光過後,易朵怒吼著沖出來,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哎呀呀,哪個莽莽撞撞的……」張三伯手上的一口酥給撞掉了,想找人算帳都來不及。
所有的人全納悶不解地望向緩緩打貴賓室踱出的多多——
「一口氣贏她個七十兩,果然痛快!」多多白女敕可愛的臉上浮起了一朵快樂的笑花。
「嘩……」眾人忍不住拍拍手鼓起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