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她覺得血脈債張,鼻血都快流出來了。
「太子爺,麻煩……讓我躺一下。」樂樂虛弱地道,真的快暈了。
奏越心焦地望著她,急忙將她扶躺下來,「哪兒不舒服嗎?是不是病憊沒好?頭又暈了嗎?要不要叫太醫過來看看?」
「不用……我只是……」她只是一時之間沒有辦法承受這個天大的好消息。
三百兩銀子足夠娘買下一大間房子,還有幾畝田地,起碼十年的存糧,還有近百只小雞……然後雞生蛋、蛋生雞……
她熱血沸騰,唬地一下又坐了起來,雙眼亮晶晶地望向奏越,「報告太子,我下午可不可以回家一趟?」
「咦?」
「不不,我要先確定四皇子的銀子什麼時候可以給我,待會兒就會送來嗎?」她熱切地問。
他胸口驀然不舒服地一緊,有些異常地悶起來。
三百兩銀子對她而言很重要嗎?她看起來並不像是貪財好銀的姑娘,可是她此刻過度熱情的舉動除了「錢」以外,又沒有別的解釋可言。
難道他這兩天的溫柔陪伴,竟抵不過三百兩銀子帶來的魔力?
她終究不過是個平凡的女子罷了……
奏越胸口的悶躁漸漸化為陣陣刺痛,他臉上關懷的神色緩緩收起,笑容也消失了。
他突然站了起來,淡淡地道︰「待會兒皇弟就會差人把銀子送過來,你取了銀子就回琴悅宮吧。」
饒是興奮過頭的樂樂也感覺出太子有一絲絲的不對勁,她呆呆地仰望著他,竟有些不習慣他背著身子對她說話……
她想看見他的溫柔笑臉,想看見他眸光閃閃的神情……從寬闊的背後望去,他的影子異常的巨大遙遠。
她心慌了起來。
「太子,您……要我回琴悅宮了?」她應該要很高興才對,可不知怎的,她的聲音微微發顫。
他緩緩往外踱去,極力壓抑下胸口隱隱-疼的陌生痛楚和失望,「你是皇妹的人,原該回去服侍她的。好了,既然事情都弄明白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太子……」她沒有資格喚住他的,卻又情難自禁地喚住了他,她的心慌熾熱燃燒著,怎麼也不願他就這樣離開。「就……就這樣了嗎?」
他不再想留下她了嗎?
奏越總算回過頭來,他面無表情地瞥視著她楚楚可憐的央求臉龐,心下狠狠警告自己——她和別的女子並沒什麼兩樣,他連日來的柔情也抵不過黃金白銀的力量。
他還以為……她是與眾不同的。
他深吸了一口氣,莫名的失望和被欺騙的感覺凌駕一切,素來的教養所致,他不會發怒吼叫,他依舊維持著一位尊貴太子的絕佳禮儀,溫和而堅定地做出最切合自己身分的聲明。
「你還想要得到什麼?做人切莫太過貪心,該見好就收,尤其別忘了你只是一個小小的宮女。」他淡淡地道。
對她,他也該自尊自重了。
樂樂臉色瞬間蒼白了。
是啊,她不過是個小小的宮女,她還想奢求什麼?千萬別忘了自己低微卑賤的身分。
只是他曾經給了她一個好美好美的錯覺,在這個錯覺般的夢里,她也是可以備受疼愛的,她也是個特別的女孩兒,在他眼中,她是獨一無二的……
不過夢就是夢,錯覺就是錯覺,是不能當真的。
樂樂不怨他為什麼前後態度轉變如此之大,她只是怨自己為什麼不懂得見好就收,將美麗的夢終結在最完美的狀態中,早在四皇子進來的那一剎那,她應該斷然結束這一切,帶著美好的記憶回到她該去的地方。
為什麼要死賴著不走,直到人家受不了了,出聲要她離開呢?
樂樂心上像是被誰用一把火紅的刀狠狠地劃破了一道口子,撕裂的痛楚被熾燙的封住,連受傷的鮮血也流不出,就只能夠永遠被封在心底下斷地疼著、劇烈地擴大著,外表卻看不出一點痕跡。
樂樂捂著胸口,蒼白著小臉緩緩下了床,來到他身畔福了一福,「樂樂告退。」
他瞪著她蒼白無神的臉龐,好像剎那間她的魂魄已經抽離了身軀,剩下的僅是一具會說話、會走動的軀殼。
不不,定是他看錯了。
他的自作多情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稍稍好一些?他美化心目中的小玩意兒難道美化的還不夠?
懊是看清事實的時候了。
她不是可愛天真的小玩意兒,她甚至不是苗苗,她只是一個誤打誤撞而來的宮女,狀似無辜的臉蛋底下依舊是一顆平凡無奇的心。
苞其他宮女沒什麼兩樣。
「你先回去也好,我會讓人把三百兩銀子送到琴悅宮的。」他雲淡風輕地道,就好像一個尋常的主子對待一個尋常的奴才的口吻。
她點點頭,低垂著粉頸輕輕地走出了寢宮,定出了花廳。
必到屬于她的地方去——
奏琴看到樂樂回宮高興的不得了,問了她許許多多的問題,樂樂努力打起精神、展開笑靨回答,明亮的大眼楮里,好像裝盛的都是與舊主重見的歡樂。
只有她自己知道,從此以後她不一樣了。
也許會在深夜無人的時候,她的憂傷才會崩潰一絲絲痕跡出來,但是在人前人後,她還是那個樂樂,和從前沒什麼兩樣。
後來勞公公送來了三百兩銀子,樂樂卻沒有收,她只是模了模那冰涼雪白的銀子們,依舊原封不動地交還給勞公公。
「樂樂,你這是……」勞公公不解地問。
她溫言道︰「公公,這三百兩銀子勞煩你收著,幫我買個雪白色的薄眙小迸董茶壺擺回太子爺花廳的架上,好嗎?」
「樂樂,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勞公公搔了搔頭。
其實他真被這件事情給攪胡涂了,太子爺不是很喜歡樂樂的嗎?一開始還千方百計想留下她,怎麼又突然就差她回琴悅宮了?是不是樂樂說了什麼話惹太子不開心?還是……
任他怎麼打探口風都打探不出個所以然來,現在樂樂又突然交代了這麼件奇奇怪怪的事兒。
「我今早不小心把太子爺的一個古董茶壺弄壞了,這三百兩銀子不知道夠不夠買一個相像的,可是我身上沒有半毛錢,求您行行好,就幫我找個差不多的擺放上去吧,三百兩銀子……應該很能夠選蚌相似的古董茶壺了吧?」
「你把太子的古董茶壺弄壞了?」勞公公差點沒驚叫出聲。
難道是因為這件事,太子才生氣把她攆回來的嗎?可是以前太子最不在意這種事了,就拿宛兒和蟠兒來說吧,從進宮以來也不知道弄壞了幾件上好的瓷器古董,太子爺還不是一笑置之,只是要她們下回當心點,別再這麼莽莽撞撞的。
「我知道我很該死,竟然弄壞了古董還悶不吭聲,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樂樂嘆了一口氣,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反正她百死不能贖罪,從今以後也不會再遇見太子爺了。
「太子是為了古董的事跟你生氣嗎?」勞公公忍不住問。
樂樂搖搖頭,小臉有一絲淒然的微笑,「不,是我不夠好,不懂得服侍主子,不懂得見好就收……我不過是小小爆女,被生氣也是應該的吧。勞公公,我要進去服侍公主了,這件事就麻煩您了,謝謝您,大恩大德我不會忘記的。」
「可是樂樂……」
「您回去吧,這件事還要請您千萬別讓太子爺知道。」她黯然地道。
她好害怕再看見他眼底的嫌惡與失望……
就讓她把記憶永遠停留在他溫柔含笑的眼神里吧!——
接下來的日子,她果然沒有再看見太子爺。
其實也不算沒有看見,只是遠遠的瞥見了他俊美高姚的身影,她就立刻退避三舍,就連太子偶爾來到琴悅宮探望奏琴公主時,她也裝死裝病的賴在小房里不肯出來,央求著明月等人幫她到前頭服侍。
這一點倒是不困難,因為英俊、溫和、有趣的太子爺一來,哪個宮女不是拚了命地往前送的?
只是有時候模模胸口,樂樂發現自己的心缺了一塊,空空洞洞的怎麼也補不平了。
缺的那一塊到哪兒去了?想起來她就心痛冒冷汗。
這些日子,奏琴公主和傳君約公子的戀情進步神速,每天看到溫柔可人的公主露出幸福的笑容時,樂樂也忍不住為她高興。
可有的時候,當公主又開始失魂落魄地寫起一行行斷腸人的詩詞時,樂樂也明白,定是他們的戀情又有了什麼樣的波折崎嶇……
說也奇怪,模模胸口,她的心也跟著開始痛了。
這一天——
樂樂坐在御花園里,痴痴地望著藍藍的天空、朵朵的白雲,看著雲兒一-兒變成一頭小熊,一-兒變成糖葫蘆的模樣……
就像小時候躺在草地上的她,幻想著天空的白雲是團好好吃的糖花,心里最期盼的是,或許哪一天爹會心血來潮帶她去買一根好吃的、雪綿綿的糖花。
只不過夢就是夢,是永遠不會實現的。
爹從來就沒有帶她去買過糖花,沒有抱過她,也沒有對她笑過。
只有娘,抱著傻呼呼又愛哭的她,哄著把一塊烤熱熱的紅薯塞到她手里,那烤紅薯的香甜……
陡然間,印象重疊,一個好听的聲音伴隨著溫柔的舉動,為她剝去熱熱的薯皮,一口一口地喂著她……
樂樂心一熱,鼻頭不由自主地酸楚了起來。
不可能了,永遠再也不可能了。
她同他的距離,甚至比這天和地更加遙遠呵……
「為什麼人要長大?」她痴痴地問著白雲。
朵朵的白雲隨著秋風飄然變幻著,方才的糖葫蘆變成了一輛馬車,無聲地隨著風兒載走了她的童年歲月。
認真想想,她的童年雖然有不開心的時候,可是至少還不知道什麼是憂愁……可是現在呢?她衣食無缺,輕愁反倒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了。
而她的心底、腦海,總是不時地出現那張俊俏含笑的臉龐,那張遙不可及的、天神般不可踫觸的臉龐……
她喜歡上太子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認知已經深深地烙印在她心口,以致于當她終于發覺這事實,也毫無震驚愕然之情,只是淒涼地綻出了一朵微笑來,暗自想著永遠永遠別教人瞧去了這抹愛意。
爆女要有宮女的樣子,要謹守宮女的本分……
見好就收,她得見好就收。
每每思及奏越那一日的話就像烙痕又狠狠印上一次,可是在四周無人的時候,她總愛回想著那一幕,好教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斷了念——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李白-三五七言
奏越連日來總是睡不好,每當他閉上雙眸,總會看到那張失魂落魄的蒼白小臉蛋。
「該死。」他倏然起身,望著花幾旁的暈黃宮燈低咒。
都是這盞燈太亮了,害他怎麼也翻來覆去睡不著。
他不願傳喚宮女,索性自己起身去吹熄了宮紗燈,四周陷入了一片昏暗。
奏越像是在跟誰賭氣似的躺回床上,用厚厚的錦被將自己團團包裹住。
此際天昏地暗的,沒有要亮不亮的燈火再打攪,他總能安心入眠了吧?
可是躺在被窩中的奏越才不過靜止了不到半盞茶的時光,就又低咒了一聲翻身坐起。
這麼暗,教他怎麼睡得著?
他忿忿地下了床再以火摺子燃亮了燈火,在柔和的光暈底下,他突然再無一絲睡意。
奏越高大的身子直挺挺地站在花幾旁,望著窗攏蒙朧的花廳……
在那兒,樂樂晃著小腳丫子坐在高高的躺椅上,皺著小臉又渴望地一口一口吃掉他手上的烤地瓜。
在那兒,樂樂縮在牆角邊,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小臉滿是緊張,正在等著四皇弟離開。
四皇弟……
他煩躁地爬梳過濃密的發,披散了的長發瀟灑地飛泄在他寬闊的背後,他驀然想起了樂樂豐厚如緞的青絲……綁著兩團小報髻,仰著天真白女敕的小臉蛋,大眼楮掛著兩汪晶瑩的淚光……
太子爺,我可以回琴悅宮嗎?
太子爺,可不可以不要對我這麼好?
太子爺……
他倏然捏緊了拳頭,猛然揮去了腦中的點滴印象。
「她和旁人沒有什麼兩樣,」他頹然地吐出一口惡氣來,「為什麼不放過我?為什麼總是要想起她?」
再也睡不著,再也不想再想起她,他索性踱步到花廳,百無聊賴地把玩起古董架上一個又一個的玩意兒。
突然間,架上最頂端的一個白瓷薄胎茶壺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他記得這個茶壺是他有一次到市集玩,看著造型新鮮可愛買回來的呀,可是他記得……
他輕躍而起取下了那個茶壺,越看越狐疑。
他記得這個茶壺是圓圓的,像團雪花兒,約莫只有他的掌心大,可是現在怎麼變成胖胖的,而且大得超出他的手掌範圍許多?
「是幾日不見,你突然變胖了嗎?」他納悶地問著茶壺,茶壺無辜地回視著他。
廢話,他怎能期望茶壺回答他的問題呢?
奏越細細研究起這個胖茶壺,奇怪,之前看到的蓋子是荷葉邊的,怎麼這次看到的是胖呼呼的一個圓蓋子,沒有任何造型?
他越想越奇怪,忍不住就想要喚人進來詢問此事,可夜已經這麼深了,除了值班的宮女和太監外,恐怕也都睡得東倒西歪去了,就算傳進了那幾名值夜的,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吧!
他最後還是忍住了,先把茶壺帶回寢宮里慢慢研究再說——
「勞公公,你能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嗎?」
第二天下完朝,奏越迫不及待把當家主事的副首領太監勞公公喚了進來。
勞公公一看太子手心攤著的物事,嚇得二話不說就先撲通跪了下去。
「奴才該死。」
他輕蹙眉頭,「沒有這麼嚴重,我只是想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原先我架上的茶壺到哪兒去了?這個胖茶壺又是怎麼回事?」
勞公公為了伯受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嗚嗚解釋,「太子爺,都是老奴的疏忽,買錯了茶壺讓您發現了……老奴真是不會辦事呀!」
無論如何都不能把樂樂給供出來。
他失笑,「勞公公,我不是怪你買錯壺,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要買個新壺換舊壺,我原先那個呢?」
「就是……呃……壞掉了。」
「壞掉了也不是什麼大事,有什麼不敢說的?」他松了口氣,確定不是自己眼拙記錯就好,「可你也不需要特意去買一個這麼昂貴的玩意兒回來掩飾,這個壺花了你不少錢吧?」
「這個……實不相瞞,足足花了三百兩銀子。」他可是替樂樂肉痛好久哩。
本想ど一半下來幫樂樂存著的,可是看樂樂那麼堅持的樣子,他只好忍痛到高貴的古董鋪去買這個礙眼又貴死人的茶壺。
三百兩銀子?
這個數目熟悉到教奏越心頭一抽疼,他定了定神,「何必花那麼多錢去買一個新的來擺呢?勞公公,這下可耗去了你多年的薪俸吧?」
「唉。」勞公公說得順口,根本也沒想到其他,呱啦呱啦就埋怨道︰「太子爺您都不曉得,那個達寶閣的老板史耀前,竟然獅子大開口,知道我要找的是薄胎古董茶壺,就給我開價三百兩銀子,還不多不少……要不是樂樂干叮嚀萬交代,我還懶得給他賺這筆黑心錢呢!」
樂樂?!
他倏然低喊,「你說什麼?」
「我說樂樂呀,唉,她也太死心眼了,說好說歹都不肯收這三百兩銀子,硬是要我拿去買個古董茶壺賠給太子爺,我就說太子爺不是那種計較身外之物的人,我……哇咧!」勞公公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大嘴巴把一切都給泄漏出來了!
慘了慘了慘了。
就在勞公公急到巴不得拿條繩子把自己勒死的同時,奏越已經迅速地沖到他面前,拎起他的領子急問道︰「你說樂樂沒有收那三百兩銀子?」
「是……咳咳,是啊。」勞公公打進宮來從未見過太子這般急躁沉不住氣,他有點嚇到。
「茶壺是她不小心弄壞的?」
「是……真的是不小心的,我後來追問之下才知道是茶壺掉下來砸到她的腦袋,然後碎成了一地。她怕您生氣就偷偷掃一掃拿去扔了,一直愧疚的不得了,所以太子您差我拿三百兩銀子過去,樂樂分文不取,只是要我趕緊幫她買個古董茶壺還給您。」勞公公為了自己的性命要緊,連忙一口氣說完。
免得待會兒被太子爺左一拎、右一拎的,他脆弱的老脖子就這樣被擰斷了怎麼辦?
將來誰來幫他的小樂樂飛上枝頭變鳳凰?!
奏越猛然放開了他,撫著額頭坐倒在椅子上,「我誤會她了!」
原來樂樂不是那種貪錢的姑娘,她若貪圖那三百兩銀子,大可以假裝不知道茶壺壞掉一事,直接把三百兩銀子收進荷包里不聲張就好了。
可是她那個傻瓜,竟然把他從市集買回來,一個值不了五錢銀子的茶壺當作是古董,把受驚受怕了一夜所得來的賠償金統統拿來買了一個真正的古董茶壺還給他……
剎那間,奏越腦子里思緒紛雜萬千,俊臉一陣青一陣白,最後他苦惱地重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可惡!」
天知道被茶壺砸中了腦袋瓜她也沒說,他甚至不知道她傷著了沒有,而且他竟然還對她說了那麼殘忍的話。
勞公公心驚肉跳地偷偷覷著太子爺的反應,他模了模自己隱隱發涼的脖子,不知道事情這下子爆開來,他是會被太子下令拖去斬了?還是會被樂樂親手給掐死?
無論如何,都是他這張大嘴巴害的啦!
「我要去找她。」奏越很快地下了決心,二話不說就往外走。
不管怎麼樣,他都欠她一個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