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過去了。
時序已漸漸入秋,天涼了。
她再也沒有見過他一面,就算一直很乖很乖的守在萬喜中宮里,他還是沒有來。
雅魚的信心逐漸崩潰,但是她仍舊告訴自己,他只是國事繁忙,他必須要安撫新婚且嬌慣些的西宮娘娘,只要她乖,她听話,不吵人,等他忙完了就會來看她的。
那一次她暈倒,他不是就是守在她床畔了嗎?
雅魚越來越清瘦,越來越常昏倒,但她一直不讓太醫來診治,甚至不準宮女們傳出一丁點消息。
只要他心里還有她,只要他還惦記著她,不需外人提醒,他也會想起她的。
她對他有信心,對他們被歲月和記憶封藏了的愛也有信心。
直到——西宮娘娘有孕的消息傳來。
原本在剝紅棗核的雅魚聞訊一呆,微笑瞬間在憔悴的臉上凋落,左胸口像有個什麼東西重重地崩裂了開來。
她拋下手上的藥草,突然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沖。
「娘娘?!」宮女們驚呼。
「我我」她被宮女們拉住了,臉色慘白,神情迷茫,結結巴巴道︰「我我想去問他我想問這是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可能的怎麼可能這麼快?西宮娘娘已經有孕了可是他還沒想起我,他還沒想起來」
「皇後娘娘,是真的,楊太醫都證實了。」小朝抱住她,淚如雨下︰她深深害怕的這一天。終于到來了。
「不可以這樣不可以」她呆呆的,喃喃低語,「我要去問他」
她是他的妻,理應是她先懷有他的骨肉,他倆相愛的結晶,他們倆的心肝寶貝雅魚只想去問他,為什麼西宮可以有他的孩子,而她不能?
「皇後娘娘,皇上去了百花宮,你現在趕去追問他,只會徒增傷心的啊!」小朝緊緊拉住她。
「百花宮?他在百花宮?」雅魚滿臉迷亂飄忽,自言自語,「那我去百花宮找他,我要去問他,為什麼我不能懷他的孩子?為什麼西宮能,我就不能?他不可以真的把我忘得一干二淨,他不可以那樣對我」
她不知哪里冒出了一股蠻勁掙開宮女們的拉扯,拔腿奔出宮門。
「皇後娘娘——」宮女們攔阻不住,只能情急地跟了上去。
百花宮里,喜氣洋洋,人人眉開眼笑,前殿擺滿了百官祝賀的厚禮。
可歡樂不已的氣氛在雅魚闖進來後,立時冰凍凝結了。
雅魚喘息吁吁地站定腳步,一手扶著門柱支撐住虛軟的身子,她直直地望向前殿里那一雙身影。
嬌艷動人的童瞳正偎在高大挺拔的麒麟懷里,笑的幸福滿溢。
而他也在微笑?!
雅魚整個人呆住了,直瞪著心愛的夫君,他竟然在笑?
而且笑得好愉快,好溫柔。
在這一瞬間,她才乍然驚覺到自己已經多久沒有見他笑過了?
仿佛是相隔六年後,在魂宮里與他生死重逢的第一面起,她就沒有見過他的笑容。
他再也沒有對她笑過了「麒麟。」剎那間,她忘記了該稱呼他為皇上,也忘記了該對他斂身行禮,更忘記了他此刻最不想被人打擾,尤其是形同棄婦的她。
「皇後來這里做什麼?」他的眼神冷峻而不滿,笑容倏然消失。
原來是真的,他不再對她笑了。
她悲傷地望著他,就算大感震驚,仍舊無法阻止心頭汩汩流出的鮮血好痛。
「麒麟。」她似乎沒有听見他語氣的不滿,也像是沒有看見他臉上的不耐,做夢般地走近他,伸出手想撫模他英俊卻嚴肅的臉龐。
她好想他啊。
已經好久好久,像是度過了千年的歲月一般都沒有再見他一面了。
他還是英挺雍容高貴如昔,可為何清瘦了許多呢?
不,是幻覺,他日子過的稱心如意,又怎麼可能會消瘦?童娘娘怎會舍得讓他變消瘦?
一想起童瞳,她心口猛地一絞,痛的幾乎喘不過氣?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呼吸。
可是他明顯地厭惡閃避開她的手,卻令她迷茫的意識霎時間被刺醒了過來。
「皇後,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麒麟冷冷的道,刻意忽略漠視因為見到她瘦骨嶙峋的模樣,而突然抽痛起來的胸口。「來人,怎麼讓皇後來這兒找麻煩呢?把皇後帶回去!」
「皇上,您怎麼能這樣?」追了進來的小朝氣喘如牛,聞言心痛又憤怒地大喊,「皇後娘娘一直盼望著您,她是多麼愛您,課您怎麼能將她棄若敞屜,怎麼能這樣傷她的心?」
萬喜中宮的宮女們也紅著眼眶,憤恨的怒瞪著皇上。
她們不明白,為什麼英明睿智又愛民如子的麒麟皇,偏偏對她們的主子這麼殘酷無情?
「大膽!」出聲怒斥的是囂張的西宮娘娘童瞳,這下子她可逮著機會了,迫不及待的向他告狀。「皇上呀,臣妾真是好怕,萬喜中宮的人上從皇後姊姊,下至這些宮女賤婢們,個個都對臣妾不是怒目相視就是惡言相向,臣妾一再退讓,可她們現在不甘心,甚至還欺負到臣妾這兒來了呢!筆上,您一定要幫臣妾做主啊!」
「皇上,奴婢們沒有,是西宮娘娘一天到晚到萬喜中宮去辱罵皇後娘娘,受委屈的其實是皇後娘娘啊」萬喜中宮的宮女們心一橫,索性豁出去了。「求皇上幫可憐的皇後娘娘做主。」
「大膽!你們這些賤婢,竟敢侮辱本宮?」童瞳簡直不敢相信,嬌容因憤怒而扭曲了起來。「本宮定不輕饒你們——」
麒麟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冷冷地注視著雅魚白的像紙的小臉。
她對這一切吵雜混亂好無知覺,清涼美麗依舊的眸子只是深深地凝望著他,仿佛天地之間,唯有這個偉岸男子存在。
在她的眼底,在她的心上,只有他。
他心下一熱,死命咬牙忍住了想將她緊緊擁進懷里那該死的沖動!
「你有什麼話說?」他語氣緊繃地問,「統領並管理後宮是身為皇後的職責,可你竟放任後宮如此亂糟糟,主子不像主子,奴婢不像奴婢,你!憊有什麼話說?」
雅魚好似也沒听見他嚴厲得令人寒顫的聲音,依然痴痴的望著他,半晌後,終于開口︰「麒麟,你有想起我嗎?」
他一震,做夢也沒有想到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竟是這個!
麒麟胸口一燙,喉頭一甜,有種又酸又熱有甜有苦的滋味就要溢喉而出,他又拼了命吞下去。
三個月來,他一直把自己的心,自己的感情控制得很好,他不再想念她,不再需要她他終于可以拋棄她,不要她了!
所以三個月來,他忽視每個夜晚的輾轉反側,遺忘每當批閱奏章,偶爾自字里行間躍現「雅」或「魚」字時,心頭就莫名狂跳的感覺。
他以為自己將她忘得徹徹底底,干干淨淨,並且心安理得。
甚至當西宮傳來已懷有他骨肉的「天大好消息」時,他開始面對銅鏡反復練習「龍心大悅」的笑容,以確定自己對此「喜悅」感到非常的高興。
可是這一切的粉飾太平卻在見到她的那一剎那,全部潰不成軍!
現在,她居然還對他說出如此單純卻又情意纏綿的話來?
他瞪著她,忍不住怒火中燒。
她憑什麼只用一句話就打破了他三個月來的努力?
「朕沒有理由想起你。」因為惱羞成怒,也因為想掩飾內心逐漸融化的冷硬決心,麒麟臉上鐵青的可怕,語帶威脅地道︰「皇後,請回宮趁你還沒徹底惹毛朕以前!」
「你不想我嗎?為什麼?是因為我不夠乖嗎?我不夠安靜嗎?」雅魚臉色慘白的毫無血色,卻出奇固執的問︰「為什麼你不肯見我?為什麼許她懷你的孩子?為什麼我不能?」
他目光森然,冷冷一笑。「你真想知道?」
「是,我想知道。」她的喉頭被滿月復苦澀哽住了,明明知道不應該再追問,不該揭開真相,可是眼看著自己就要失去了一切,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想知道,你是真的愛西宮娘娘勝過愛我?」
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涼氣,跟著不約而同的望向麒麟,等待著他的答復和抉擇。
筆上最愛的,究竟是童娘娘還是雅魚皇後?
「你真想知道?」他殘酷的字字句句像刀斧般朝她的心髒砍落,冷酷到底。「朕允瞳兒懷上朕的龍種,而你卻不能,答案早已分曉,不是嗎?」
雅魚如遭電極,心里最後一絲的希望瞬間熄滅成灰。
「索性朕向你一次說明了吧。」麒麟那深邃黑眸里閃過一抹冰冷無情的惡意光芒。「朕是愛過你,但那是在六年前,可是現在,朕是不可能,也不會再愛上你的。」
「為什麼不能?」雅魚戰栗如風中秋葉,聲若細蚊,脆弱而可憐地懇求著。
「我知道你不是存心說這些話的,你只是在生我的氣可不可以告訴我,我做錯什麼?你可以原諒我嗎?可不可以不要再跟我賭氣了?我會怕。」
他只是冷冷地注視著她。
「可是你立我為後了你認定我是你的皇後,你好是愛著我的,對不對?」
「你該不會真的以為發生了那一切之後,我還能愛你嗎?我怎麼能愛一個害死我父母,竊取我王朝,奪走我人生的仇人之女?」麒麟撇唇冷笑。「而且你莫忘了,若不是你,嚴兵不會死,我不會中毒,你父親的狼子野心也不會得逞。你父女二人雙手沾滿鮮血,朕能原諒你,但你當真良心能安?」
雅魚像當頭被猛敲了一棍,呆愣在當場,完全無法動彈,在也說不出任何一個字。
是啊,就因為她的失察,因為她的疏忽,以及她的無力攔阻,造成了她父親的暴政失德,造成了多少百姓流離失所,生靈涂炭?
這筆龐大的血債,她如何能忘?
她忍不住畏縮了。
「立你為後是對你的補償。」他微微挑眉,嘲弄地道︰「再怎麼說,當年你為我而拒婚,甘願自毀容貌。朕賞罰公正,恩怨分明,更不是那種無情無義之人,對于你的破相,朕是有點歉疚的。」
她猛然抬起頭,不敢置信的瞪著他,語氣虛弱而驚惶,「歉,歉疚?」
他對她,只剩下歉疚?
「是,朕已經不愛你了。現在朕愛的是瞳兒,因為她美麗熱情簡單」麒麟走向瞳兒,牽起她的手,薄唇微微往上揚。「最主要的是,朕和她之間沒有恩怨糾葛,沒有過去,沒有痛苦也沒有陰影。跟她在一起,朕覺得很輕松,很愉快,完全沒有任何負擔。」
雅魚呆呆的望著他,仿佛沒有听見他的話,又仿佛整個人都空洞掉了,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堅信的愛情,她擁有的世界,一片片斑駁月兌落然後,一陣狂風吹過,乍然間化作萬千粉末飛逝。
靶到心痛欲死嗎?
不,心還存在才能感覺到疼痛,可是心若已經不在了,她要怎麼去感覺?
「听清楚了嗎?」他的眼神帶著深深的嘲諷。「還是要朕再說的更清楚一點?」
「不用了。」她沒有哭,沒有崩潰,只是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後才低聲開口,「臣妾听清楚了。」
「皇後娘娘」小朝緊緊捂著嘴,卻怎麼也忍不住那令人聞之鼻酸的嗚咽。「娘娘嗚嗚嗚。」
「小朝,我們回去吧。」雅魚輕輕笑了。
盡避笑容飄忽而迷離,仿佛初初綻放就轉眼萎落了的花瓣,讓人還來不及驚艷,就徒留無限嘆息。
麒麟緊緊地盯視著她異常的溫柔微笑,心下沒來由的掠過一抹不祥的預感。
但是他選擇漠視胸口那莫名驚慌的不安,依舊面無表情,身軀昂然而挺拔,絲毫不容侵犯。
童瞳精怪的察覺到皇上的心緒不佳,聰明的此時保持沉默,只是柔媚的偎得他更緊,美麗眼眸里的得意洋洋,卻是怎麼抑也抑不下。
什麼賢良淑德的動工皇後娘娘?哈!
本以為她精刮厲害,難以捉模,本忌憚她不哼不吭,是個深藏不露,棘手可怕的人物。
可童瞳萬萬沒想到是自己把她想得太高了。
原來,這位雅魚皇後還真是胡涂面孔笨心腸,竟然笨到在這個最不恰當也最不利于她的時機點上,登門來哭哭啼啼,口口聲聲追念舊情。
愚蠢的女人,難道不知道男人的心變就是變了嗎?
童瞳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連忙又忍住。
唉,只要略施小計就能扳倒她,看來她的東宮之位早已是岌岌可危,就快要換人坐了呢。
扒呵呵……你該不會天真地以為發生了那一切之後,我還能愛你?
我怎麼有愛一個害死我父母、竊取我王朝、奪走我人生的仇人之女?
若不是你,嚴兵不會死,我不會中毒,你父親的狼子野心也不會得逞!
你父女二人雙手沾滿鮮血……你良心如何能安?
雅魚獨自坐在昏黃的宮燈下,日間他說昨每一字每一句,都像空谷回音般,不斷在她腦海里重復回蕩、震動不已。
她終于明白了。
原來他恨她。
他年少時的顛沛流離痛苦,統統都是拜他們父女倆所賜,他如何不恨她?又如何能不恨她?
「皇後娘娘,該歇下了。」眼楮哭得紅腫如核桃的小朝聲音沙啞,小聲地勸道︰「都三更了,你身子不好,更該好好休息才是。」
小朝的心都碎了。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就算是英俊得沒道沒理的皇上,也負心得沒天沒良啦。
「小朝,你知道我父王被幽禁在何處嗎?」蒼白憔悴的雅魚神情卻是很平靜,只是從她平靜口中說出的話,卻嚇得小朝臉色倏地發白。
「皇皇皇……皇後娘娘,你、你為什麼突然問奴婢這個?」小朝結巴了起來。
「我想再見我父王一眼。」雅魚淒涼地一笑。「雖然他做了很多錯事,害死了很多人,可我畢竟是他的女兒,我身上流著他的血,這是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皇後娘娘,小朝真的不知。」她心虛的低下了頭。
雅魚凝視著她,聲音疲倦蒼涼極了。「小朝,我不會為難你的,我只是想再見他一面就好了,這是我最後的心願。」
小朝的心緒完全被惶恐和緊張淹沒,顧不得深思她話里的含意,上心怎地月兌口而出︰「皇後娘娘,你真的不能去!」
「為什麼?」
「因為黑牢很恐怖的呀!」小朝這才意識自己失口闖了大禍,登時變色。
「呃,奴婢……奴婢是胡亂瞎猜的,做不得準。皇後娘娘,你千萬別往心里去……奴婢是真的、真的不知道前皇被關在哪兒!」
「帶我去黑牢。」淚水迅速模糊了視線,雅魚心痛地緊緊握住小朝的手。「我一定要去看他……為什麼他會被關在黑牢里?皇上明明答應我饒他不死,答應我只要軟禁他就好的……」
擺牢是用來囚禁罪行重大。惡貫滿盈的十惡不赦之人,里頭暗無天日,毫無陽光,全無希望,那是個不折不扣的人間地獄啊。
案王……竟在黑牢里?
小朝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不肯多說。
雅魚一怔,隨即恍然,苦澀溢滿了喉頭。
案王六年來做下的壞事還不夠多、不夠令人發指嗎?這世上沒有一個人不恨他、不怨他,包括她自己。
麒麟允諾她可以饒他一命,已是皇恩浩蕩,她如何能再奢求更多?她又有何資格再貪求什麼?
「我懂了,我……全都明白了。」一剎那間,雅魚頓悟了這一切。
沒錯,這就對了。
上天注定他們一個在不見天日的黑牢,一個在失去一切的東宮里,深深懺悔自己的罪惡,並且、永世不得翻身。
這就是他們這對罪孽深重的父女,最最應該得到的最好的審判和懲罰「好,真好,真是太好了!」雅魚突然放聲大笑起來,笑到小朝和所有的宮女都不禁寒毛直豎「皇後娘娘,你,你怎麼了?你沒事吧?」小朝心頭直冒涼氣,擔憂又不安地抓著她的手「我很好,從來沒有這麼好過~」她笑到眼角泛出淚花,笑到幾乎喘不過氣來.「我真傻~真傻~怎麼到現在才發現~」
「發現什麼?」小朝心慌意亂的嚷道︰「皇後娘娘,你別嚇我呀,你是不是受刺激過度了?你千萬得想開一些啊,不管怎麼說,身子最要緊,可不能再折磨自己了,小朝真的好擔心你-」
她沒有回答,只是一個勁地笑著,最後伏倒在案上,一動也不動。
「皇後娘娘!」小朝驚叫,急忙扶起她。
她沒有昏厥過去,也沒有死,只是緊緊閉上雙眼,笑出的淚花凝結成了一滴沉重滾燙的淚珠,悄悄滑落。
她,已經生無可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