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魚雖不知道那個「壞人」是誰,但是自那一日之後,她便聰明得足不出戶,成日躲在聚豐王府分配到的繡華軒里,弄琴自娛。
雖然驪山別宮地幅遼闊,約莫有聚豐王府的十倍大,但是天曉得會不會又與他狹路相逢。
說也說不過他,又不願被他當猴兒耍,她自知不是他的對手,所以還是避之大吉。
「郡主,王爺差人來喚,要妳打扮齊整,盡速到園子去。」她的貼身侍女小晚在門口收到來人口信後,急急來到她身邊稟告。「皇上賜宴,並要以詩會文,遴選「花間女狀元」的榮冠,一個時辰後便要開始了。郡主,快,奴婢幫妳梳妝更衣,咱們千萬不能遲啊。」
雅魚停下撫琴的手勢,默默嘆了一口氣。「好的。」
沒有拒絕的興致,因為拒絕也沒用。
所以她乖順地坐到妝台前,任由幾名侍女擺弄。
人多手快,不到半炷香辰光,雅魚烏黑如瀑的三尺青絲被梳成典雅高貴的鳳髻,以一柄碧玉釵綰起,余下長發結成數道細細長辮子,輕垂在身後。
她清秀的容貌並不特別出色,勝在肌膚賽雪恰若凝脂,還有那雙晶光飛濺的溫婉杏眸。
身著一襲淡綠色衫子的雅魚,一派清新雅致,宛若酷暑中一株迎風搖曳的碧綠修竹。
「郡主,妳真美。」小晚替她攏了攏衣衫,歡喜地贊美。「今兒妳一定是皇宴里最出色的郡主。」
雅魚嘴角微揚,「小晚,妳總是這麼看好我,謝謝妳。」
「奴婢能服侍到妳,更是三生有幸呢。」小晚一笑。
「貧嘴。」她笑著搖了搖頭。
「轎子已經到了。」另一名侍女小朝在門口探頭探腦。
「知道了。」
雅魚動作輕緩,神情溫和地上了軟轎,心頭陡然沒來由地掠過了一抹莫名慌亂感。
今天,該不會又倒霉地遇上他吧?
「不,不會的,人那麼多,我別自己嚇自己了。」她隨即自我安慰。
驪山別宮的園子雖然遍植奇花異草,但最美妙動人的當數那十里荷花湖,以及湖面上玲瓏雅致的九曲橋和寬敞的水榭了。
水榭築于湖上,雖然夏日未到,可滿池粉紅荷花也迎風半開,亭亭玉立,令人為之心醉神馳。
雅魚心里的不安,在見到這滿滿荷葉翻浪、粉荷芳緋的荷花湖時,瞬間消失無蹤。
懊美啊!
她感動地憑欄佇立,情不自禁閉上眼楮,感覺著清風陣陣,挾帶著隱隱荷香撲面而來。
許多頭戴金步搖、鬢別牡丹花的宮裝麗人嘻嘻哈哈結伴經過她身旁,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們對自己嬌艷奪目的姿色太有自信了,所以完全不把這個跟株草似的清秀女孩放在眼里。
不過,還是有幾個生興風作浪、捧高踩低的貴族之女故意停了下來,對著她指指點點,批評訕笑──「瞧,有個呆子站在那兒曬太陽呢!」
「喲,還皺眉頭,當自己是西子捧心哪!」
「就愛裝模作樣,以為站在那兒裝憂郁就能吸引太子爺的注意力,嗤!這一招早八百年前我就用過了。」
「是呀,看她那副愣頭愣腦的樣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個聾子?咱們說她根本是沒反應的……我說呀,她該不為是平陽郡王府那個一落地就被摔壞了腦子的傻郡主吧?」
「呵呵呵,繡蘭姊姊,妳嘴真壞──」
「看,她連吱都不吱一聲,我看該不會是個啞巴吧?」
雅魚努力將自己當作吃了隱形草,也努力將她們越來越囂張刻薄的嘲笑當作不是針對自己而來……可是越來越難。
尤其當她們又開始妳一言我一語,訕笑得越發過火時,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決定——不理她們,抬腳便走。
「真是個啞巴耶,一動也不動,莫不是個假人吧?」端南郡主索性伸手就去推她。「嘻嘻嘻,真是好笑……」
「是嗎?很好笑嗎?有多好笑?」一個低沉嘲弄的聲音響起。
雅魚大驚,還來不及拔腿逃走,縴腰不知怎的就被一道強大如鋼的力量箍住,往後一帶──她心下一涼。
又是那個煞星災神。
所有貴族之女瞬間驚呆了,不敢置信地望著那天神般的人物,其中尤以端南郡主更是驚駭不已,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尷尬得一時不知該不該縮回來。
斑大挺拔,一身黃袍玉帶、豐神俊朗的皇太子麒麟面帶微笑,鐵臂緊緊箍著那個極力掙扎的小女人,炯然的目光卻是連一絲笑意也無,慢慢環視著全場的鶯鶯燕燕。
每個被他目光掃中的,無不膽戰心驚,瑟縮後退。
「參、參見太子殿下!」她們發抖著,連忙欠身作禮。
太子?
雅魚停止了掙扎,吃驚地仰頭瞪著他。
太子?他?他是太子?
「怎麼沒有人回答我的話?」麒麟沒有看她,盯視著眾姝的目光逐漸銳利起來。「取笑平陽郡主的傻很好笑嗎?連手攻擊一個對妳們完全沒有威脅的女人很好笑嗎?還是妳們覺得這個呆瓜非但站在這里曬太陽,還被妳們輪番嘲笑謾罵,所以很好笑?嗯?」
眾姝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沒有人敢冒死回答。
呆瓜?誰是呆瓜啊?
雅魚難掩著惱之色,忿忿地橫了他一眼,卻不敢直接抗議。
「以後,只有我能罵這小家伙是聾子、啞巴、笨蛋、呆瓜……」麒麟一個字一個字的強調,並對著她們冷笑。「從今天起,要是再讓我听見妳們任何一個人欺負這個傻蛋,我就讓妳們輪流去幫平陽郡主倒馬桶、掃茅房,听見沒有?」
「听听听……听見了……謝、謝太子殿下饒命……」
他一揮手,連「滾」字都懶得說。
剎那間,眾姝嚇得連滾帶爬地匆匆離去,唯恐跑不及被他記住面孔,除了會被修理得很慘以外,恐怕將來連服侍太子的機會都泡湯了。
麒麟愉快地看著那群美人跑的跑,逃的逃,好似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給她們的模樣,不禁哈哈大笑。
雅魚一臉沒好氣。
這位太子殿下明著像為她解圍,主持公道,可老實說,他應該是為了滿足自己惡作劇的快樂吧?
麒麟笑完了,終于低頭看著她,清楚看見了她臉上的不悅。
「我救了妳,妳還不高興?」女人果然很難搞。
「太子殿下言重了。」她謹守分際,不讓他有任何見縫插針的機會。「太子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此等厚恩大德,小女子銘感五內,永記在心。」
「妳倒挺會說話的嘛。」他似笑非笑,微微挑眉。「看來我剛剛不該現身的,應該等妳按捺不住舌戰群雌時,我再在後頭看熱鬧便行了。」
「小女子不擅言詞,令太子見笑了。」她才不上他的當,真的生氣反駁他,說不定又會被當猴子一陣戲耍。「皇上召宴在即,請恕小女子先行告退。」
「喔,請便。」他笑吟吟的點下頭。
雅魚低頭看著猶環在自己腰上的鐵臂,雙頰一紅,忍不住皺起了柳眉。
都說了「請便」,可還是為難著她不肯放……他就是故意的對吧?
「請太子高抬貴手。」半晌後,她硬著頭皮道。
「可我覺得這樣摟著挺好的。」麒麟故意加重手勁,將她往自己懷里擁。「不如,我們就這樣走到我父皇跟前吧?」
她清新的發香和身子散發出的幽幽香氣,微微騷動著他的鼻端、胸口,他心下一緊,沒來由感覺到熱了起來。
雅魚屏住了呼吸,敏感地察覺到背後貼靠著的強壯胸肌……太靠近了,她簡直可以感覺到那胸膛內熱切、沉重有力的心跳聲。
剎那間,她心慌意亂地察覺到他真的是個有別于自己的男人。
一個不折不扣,男人中的男人。
他更是尊貴無匹的太子。
「太子請不要跟小女子說笑了。」她心兒突然跳得好急好快,渾身莫名燥熱起來,僵著身子不敢動彈。
「何以見得我是在說笑?」他的語氣听來有說不出的認真。
他的認真卻令她更害怕了。
就在此時,一陣響亮鐘聲回蕩而起。
「金鐘已響,」雅魚抑下失控的慌亂感,努力鎮靜道︰「再不入席就是抗旨大罪,請太子三思,高抬貴手。」
「口口聲聲小女子,妳連名字都不想讓我知道?」他居然還在笑。
真要來不及了,他怎麼還能笑得出來?
雅魚咬了咬下唇。「請太子不要再為難我了。」
「嗯,現在換成是「我」,妳就這麼不想讓我知道妳的名字?」麒麟嘆了一口氣,故作失望。
開玩笑,她怎能告訴他自己的姓名?不知道她是誰,都能夠頻頻找她麻煩了,要是知道她乃聚豐王府的郡主,指不定他又會想出什麼花樣來捉弄她!
可是他擺明著她不說就不放人,雅魚心急如焚,只得腦袋里飛快轉念苦思月兌身對策。
「如果我告訴太子我的名字,太子就不再為難我了嗎?」她抬頭看著他問道。
「對。」他答得干脆,臉上笑吟吟。
「我叫詩箴,詩詞的詩,箴言的箴。」她答得好快,心兒跳得更慌。「太子一言九鼎,請放手。」
「詩箴,好美的名字。」他細細咀嚼著這個名字,英俊臉龐掠過一抹笑意。
「太子……」
「知道了知道了。」麒麟有些惋惜地松開手,感覺到懷里的柔軟寧馨一空,竟莫名有些小小失落。
他,真的松手了。
雅魚終于得以逃出生天,還來不及細究涌上心頭的空虛感是什麼,便心亂如麻地欲往前方人潮奔去;這個時候真的已經顧不得「立不搖裙」還是「走不搖裙」這回事了。
「喂!」他突然喊道。
她本能回頭,秀氣小臉難掩驚惶之色──又怎麼了?
「妳是哪個王府的?」
「……素問王府。」
麒麟直直望著她跟受驚兔子般逃掉的身影,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素問王府的詩箴郡主,他,記得了。
******在繁花盛開,熱鬧的皇宴里,她是那爭妍斗麗的百花之中,最不起眼的一抹翠綠。
她習慣在燦爛喧鬧里將自己置身于最偏僻幽靜的一角,安之若素,默觀京華風雲。
她看到了無數的貴族之女,或嬌艷或富貴,無不盛裝赴會。
她也看到了許許多多的皇親貴族將厚望寄予嬌兒身上,盼能艷冠群芳,一戰成名。
戰利品名為「花間女狀元」,實則是太子妃的頭餃。
于是私底下你搶我奪、明爭暗斗,諸多小動作不時發生。
天下是太平的,可人心永遠是不安定的。
雅魚手握一杯茶,放在唇邊,只是做做樣子,讓青瓷掩去了唇畔那一朵淡淡嘲弄的笑意。
就在此時,敦厚溫文的玉貔帝笑著,面帶驕傲得意之色的介紹太子一同走上銅台。「今日是我兒麒麟太子為評,諸位才女得使出渾身解數,千萬別讓太子失望喲!」
麒麟緩緩拾階上銅台,顧盼間掩不住的尊貴。
雅魚心猛地一震,微微蜷縮身子,下意識想避開他的視線──可,人家哪里是在瞧她呢?
雅魚畏畏縮縮躲了大半天,這才發覺太子根本連看都沒有看往這個方向,而是抿著唇微笑著,被近處那些貌美如花的麗人吸引住了。
說不出心頭浮起的是什麼樣的滋味,她握緊手中的青瓷杯,難掩一絲落寞地垂下眸光。
杯里,琥珀茶色濃得化不開,深幽得教人覷不透杯底究竟浸泡的是哪種茶葉,為什麼會帶著莫名嗆鼻心酸的氣息?
「魚兒,今日妳定要全力以赴,決計不能丟妳父王的臉,听見沒有?」聚豐王妃來到她身邊,低聲警告。「要是沒能讓咱們聚豐王府大大露臉,回去之後我絕饒不了妳!」
「是,母妃。」她順從道。
待聚豐王妃神情高傲地抬頭挺胸,走回到那群皇親命婦里,雅魚無聲地低喟了一口氣。
真不知母妃怎會以為她是那種才思敏捷、出口能對的才女?
她練琴,是因為琴能苦學,一弦一柱,只要練得指尖出血、弦斷復續……歲歲年年下來,終有一日能有三分神似,半成模樣。
可吟詩作對,卻非她力所能及的。
在玉貔帝尚未頒出那十四道詩對之前,先有飛天昆侖歌舞助興,雅魚悄悄起身,就在此時偷偷離去。
留也不該,走也不該,可與其呆坐在這兒度時如年,在父母殷切期盼的目光下自慚得無立足之地,倒不如離了此地,過後再向父王母妃自領責罰。
他本來沒有發現她的。
雖然麒麟沒感到多大興趣,但凡男人,只要眼前美女如雲,自然很難不被如此賞心悅目美景吸引目光。
可是他一直沒有停止在眾佳麗中搜尋她的身影,只是人著實太多了,而且他敢肯定她正拚命想辦法躲著他。
不過,那個貓著腰、躡手躡腳鬼鬼祟祟想趁人不注意離開的翠綠身影,他一眼就認出了。
「這丫頭……」他銳利的目光直直盯著她,既氣惱又好笑。
竟然看見他就想逃?
他自羅鈿金椅上挺起身,有股沖動想親自下去把她給捉回來。
可是他念頭才一動,就發現她被兩名侍女給逮住。麒麟嘴角往上揚,心情輕快愉悅地繼續坐著,看熱鬧。
******「豈有此理!」
聚豐王爺自皇宴後回來,一踏入繡華軒大門,原本親切溫和的笑臉瞬間被騰騰怒火取代,一掌重重拍落在紫檀太師桌上。
砰地一聲巨響,嚇得乖乖跟在後頭的雅魚驚跳了下,她的頭垂得更低,更沉默了。
所有隨從和侍女也噤聲不語,連喘口氣都不敢。
「可惡!案王的臉全給妳丟光了!」聚豐王爺那張國字臉此刻漲成豬肝色。
「父王,是魚兒錯了。」她柔順地表示懺悔。
「妳當然錯,而且大錯特錯!」聚豐王爺氣惱難平,低吼道︰「皇上出的十四道詩對,妳居然連一道都沒有對上,皇上會怎樣想我聚豐王府?別人又會怎樣取笑我聚豐王教養失敗,生下的女兒蠢如牛馬?!」
「是魚兒令父王失望了。」她輕咬下唇,眼眶微微發熱。
不能哭。
她能明白父王的憤怒和懊惱,相較于各家王府的郡主無不爭相答對,她卻只能默默坐在那兒,假裝自己不在場;既然逃不了,自然也就避不掉難堪。
十四道皇題,在數十位爭相舉高手中團扇搶答的郡主中,有十四名被挑中答題,其中以繡蘭郡主的一闋「臨江仙」最為出色,奪得眾人掌聲如雷,皇帝在龍心大悅下欽點她為今歲的「花間女狀元」。
她知道父王向來對繡蘭郡主的父親,也就是學富五車、向來自命清高的賦王,極為不滿,並常批評他沽名釣譽、迂腐冬烘。
可今日,自己的女兒輸給了人家的女兒,賦王府風頭再度盛于聚豐王府,也無怪父王會大發雷霆。
只是……她無聲地低嘆了一口氣,覺得胸口悶悶的,緊得像是被打上了一千個結。
她難受,單純只是因為父王的怒火嗎?
雅魚突然想起,當溫文慈祥的玉貔帝宣布今年的「花間女狀元」是由繡蘭郡主奪冠後,他身旁那英俊無儔的太子麒麟,臉上綻開了一朵好不燦爛的微笑。
他竟然笑了,對著一個姿容無雙、才貌兼備的絕代美人,笑得恁般歡喜愉悅。
而且當繡蘭郡主風情萬種地走上台,接受玉貔帝親頒的玉如意為禮時,她還故意拐了下腳,嬌弱地偎靠向太子,而太子就勢溫柔地扶住她,還對她說了一聲「走好」。
縱然在人群中,雅魚也不會錯認他眼中的驚艷笑意。
她的胸口像掐得更緊,有點透不過氣來。
「我不是因為他們的眉來眼去才覺得胸口悶的……」她自言自語,重復道︰「他們要眉來眼去是他們的事,只要他沒有瞧見我,沒有找我麻煩就好了……對,我很高興,我松了一口氣,我覺得歡喜得不得了……」
雅魚沒有听見她父王持續的咆哮,只是不斷自我安慰,替自己感到高興。
但是胸口的結,怎麼就是松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