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她走了?什麼時候走的?為什麼你們沒攔著她?」
鳳爾霄回宮找不到商綠羽,不禁大發雷霆。
「奴婢該死!」侍女們連忙跪伏在地,身如抖篩。「當時郡主在生氣,奴婢們一時沒注意到小姐……」
「可惡!」他又懊悔又著惱,低咒了一聲。「我到底在想什麼?明明知道紫霞是個刁鑽難纏的小魔頭,還丟下她獨個兒面對──鳳爾霄,你是豬啊?」
「呃,王爺……」
「天殺的──」他煩躁得踱起方步,口里念念有詞,「肯定是紫霞那小魔頭把她罵跑了……我怎麼會讓這種事發生?這下子她一定恨死我了,氣我怎麼會把她扔進虎穴里──」
「王爺,那個……其實……」一名侍女小聲開口。
鳳爾霄轉過頭,眉心蹙得緊緊的,滿臉怒氣。「妳們也真是的,明知紫霞那丫頭最愛無理取鬧,一定會把場面搞得很難看,就沒人站出來幫個忙嗎?」
「……」侍女們互相交換了一個沒好氣的眼光。
虧王爺還敢講。
鳳爾霄見狀,帥氣臉龐微微泛紅,有些結巴的解釋,「呃……當然,本王也有理虧之處……妳們也知道的,紫霞年紀小,本王……是哥哥,自然不能和她一般見識……」
──真是越講越心虛。
「王爺,您誤會了,當時情形其實是這樣的──」侍女甲趕緊解釋,最後還不忘加了一句︰「紫霞郡主真不是小姐的對手,這點奴婢們在一旁是瞧得清清楚楚的。」
「是呀是呀。」侍女乙忙點頭附和。
「小姐真的很厲害,三言兩語就讓郡主啞口無言。」侍女丙滿臉敬佩。
「婢子還從沒看過郡主臉漲紅成那樣,有一瞬間話都說不出來呢!」侍女丁興奮道。
她們平時都受多了紫霞郡主的威風,今日拜小姐所賜,她們可真是大大出了胸中一口惡氣呢。
鳳爾霄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大張,半晌後才勉強閉起來。「……哇。」
「所以依奴婢之見,恐怕小姐不是被郡主罵跑,而是──」侍女甲忍不住瞥了主子一眼。「被您氣跑的吧?」
「我?」他一臉愕然,指著自己鼻頭,問︰「本王又做錯了什麼?」
侍女們互覷了一眼,不約而同齊齊嘆了一大口氣。
可憐哪,他們家的王爺力大無窮氣拔山河,是個男人中的男人,鐵漢中的鐵漢,偏偏就是少了根名為「心思細膩」的筋呀!
正逢端午佳節,鳳後降下懿旨,宴請後宮嬪妃們齊聚御花園,飲雄黃酒,用香藥膳;這也是三宮六苑眾佳麗爭妍斗艷的好機會。
人人都知道皇帝與鳳後恩愛逾恆,就算是宮內私宴,皇帝也必到場為鳳後主持的場子助興生色,所以一大早,各宮各苑各色佳人便精心打扮起來,就連住在偏僻水晶閣里的商綠羽也不得例外。
自銅鏡里可見身後的羅羅心不甘情不願地梳理著她的頭發,就連在簪上金釵的時候,手勁都故意用得大了些,似乎頗有挑釁之意。
商綠羽懶得理會她,因為有更值得她困擾的事在心頭盤據著,堵得她胸口悶得慌。
終于還是躲無可躲了。
養兵千日,用在一朝。
雖然打入宮來,她就極力避免遭受注意,成為皇帝召寢寵愛的對象,但是她心知肚明,「大人」已給了她半年的辰光,他的耐性也已逐日消失。
她還是逃月兌不了自己的命運。
商綠羽注視銅鏡中的自己,索性心一橫,屏退了羅羅,將俗氣金銀之物自身上取下,縴手將一頭如瀑青絲綰成烏黑光滑的流雲髻,再走到窗台邊,摘下一朵淡白月季,輕輕簪于發間。
剎那間,清靈冰雪般的月季在青絲間綻放吐幽,襯得身著淡綠色衫子和冷艷玉貌的商綠羽顯得更加飄逸月兌俗、嬌艷非常。
奪人的美麗,就是她的武器。
朱大娘送進一盅雪蓮羹,抬頭見到打扮得端麗冰姿,絕艷無雙的商綠羽,心下不禁一喜。
太好了,她終于想開了。
「小姐,‘大人’特地托人送進這珍貴的天山雪蓮,讓老奴細細熬了給您滋補養顏的,听說極有神效。」朱大娘殷勤奉上,像是已然忘卻前幾日的不快。「里頭已經加了冰碴子,涼口得很,您嘗嘗。」
「有勞大娘了。」商綠羽接過碗,美麗臉龐掠過一絲復雜神色,然後她深吸了一口氣,隨即一飲而盡。
「老奴祝小姐心想事成,凱旋功成。」朱大娘笑吟吟賀道。
商綠羽將已空的玉碗擱回桌上,沉默不語。
御林苑校練場百人精壯衛士操演成陣,在整齊劃一的呼喝怒吼聲中,上半身打赤膊的男人們手持長棍一一對擊起來。
為首的高大男人,古銅色肌肉怒僨如鐵,強壯剽悍得宛如一座雄渾高山。
「今日就練習到這兒。」鳳爾霄將一套伏虎棍法全數示範結束,接過一旁護衛奉上的長巾,豪邁地抹拭過頭臉,大嗓門洪亮如鐘。
「是,王爺!」衛士們齊聲應道。
「邢諒,帶隊回霄騎營。」他套上中衣,毫不在意地將長巾一拋。
「是!」其中一名英挺護衛沉聲應道。
待那百名衛士退下後,佇立在原地的鳳爾霄濃眉微微糾結,愁眉苦臉地望著天空,嘆了一口長長的氣。
真糟糕。
都過了好幾天,就是遍尋不著她。
這皇宮里所有的宮女幾乎都被他叫到面前來瞪過了,可是不管高矮胖瘦、丑的美的,就是沒有一個是她。
唉他連向她真心賠個罪,誠懇地解個釋,都沒個機會。
「可她到底為什麼要生氣?」他濃眉緊皺,卻還是一頭霧水。
侍女們說他是傷著人家的心了,因為他拿她當擋箭牌;可是他明明跟她說得很清楚,請她串通著演一出戲,她明知這是一出戲,有什麼可生氣的呢?
侍女們又說他不懂女人,因為女人的心是很脆弱的;可是他偏偏覺得女人就是愛胡思亂想,成日以找男人麻煩為樂。
他還以為她不像一般庸俗愛鬧脾氣的女人,還以為她是世故又瀟灑的──「可惡,就算生我的氣,找我吼一頓或是動手打我一頓也好啊,為什麼要這樣不聲不響地不告而別?」他說著說著,火大了起來。「不是說拿本王當朋友看待嗎?這樣算什麼?」
不行,就算上天入地,他也要把她找出來,問個清楚明白!
御花園里百花盛放,御宴之上自然也不遑多讓。
眾佳麗個個裝扮得花紅柳綠,艷光四射,尤其是各苑苑主,更是將所有最昂貴珍稀璀璨的珠寶全往身上穿戴,好似非將座上的皇帝迷得眼花撩亂、丟魂失魄不可。
雙鬢微蒼卻英武不減當年的鳳帝只是環顧眾佳麗,言笑晏晏地賜了雄黃酒,和鳳後談笑了幾句,隨即緩緩起身。
「今日是皇後為汝等所辦的家宴,朕在這兒倒顯得太過正式了些,眾位愛妃也不好恣意輕松用膳,所以朕就不……」鳳帝在瞥見眾芳中一張清麗如仙的熟悉臉龐時,不禁一怔,眼神里浮起了一絲懷念的暖意。「啊,晶才人,怎地不見妳用酒?是不是不慣雄黃的味?還是讓他們給妳換點花釀?」
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皇帝點到名,靜靜坐在末座的商綠羽身體微僵,隨即接觸到了四面八方射來的驚異、妒羨、嫉恨的目光,饒是冷情如故,依舊感覺到背部陣陣刺痛。
她在心底暗暗冷笑──若是那些目光是一支又一支的箭,自己背後定是滿滿插得跟箭豬似的。
「回皇上的話,」她款款起身行禮,眸光低垂。「臣妾近日略有喘嗽之癥,正吃著太醫的藥,怕這雄黃酒與藥性相斥,這才斗膽折了聖意。冒犯聖上之處,還請吾皇降罪。」
「原來如此,那麼太醫的藥吃得可好?喘嗽好些了嗎?」鳳帝和藹可親地問。
四周嬪妃們不禁倒抽了口氣,方才強烈的嫉妒現下已成了「超級」強烈的「瘋狂」嫉妒,如果眼神能殺人,商綠羽只怕早已僕尸就地了。
「已好些了。」她眼皮眨也不眨一下地撒著謊,口吻依然平靜謙卑。「謝皇上關心慰懷,臣妾不勝惶恐。」
商綠羽在心里冷笑。後宮里,像她這種小小才人,哪里見得著太醫院里的太醫?
就連受沾毒刀傷的時候,還不是只得自己療傷,更何況是這無中生有的喘嗽癥了。
「妳入宮約莫半年辰光了吧?」鳳帝笑問。
她一凜,臉蛋垂得更低。「是。」
筆上為什麼今日特意殷殷垂詢?難道皇上……今日欲召她侍寢?
就、就是今日了嗎?
不知怎地,在神智緊繃、心亂如麻、渾身發冷的當兒,她眼前閃現了鳳爾霄咧著嘴、笑得男孩般燦爛的陽剛臉龐,胸口一緊。
她嘴角浮起了一朵蒼涼的笑容。
「會下棋嗎?」鳳帝笑吟吟問道。
她有一剎那的恍神,眨了眨眼楮。「什麼?」
「哎呀!」莊才人在一旁暗暗驚怒妒憤不已,忍不住捂住小嘴,假意驚呼。「晶才人,皇上在問妳話呢,晶才人怎麼能這樣失儀于聖駕前呀?」
商綠羽睨了她一眼,冷冷一笑。
「呃,朕只是──」
「皇上,婉兒代替晶才人向您賠罪。」莊才人借機將鳳帝的注意力引到自個兒身上,圓圓如小鹿的眼兒無辜地眨動著。「晶才人素來心高氣傲,若是無心冒犯了您,還請您看在婉兒的小小薄面上,就原諒她一回吧。」
坐于首位之列的花貴嬪啜飲了口茶,抿唇一笑,幸災樂禍地隔岸觀火。
鳳後不著痕跡望了皇帝一眼,暗暗搖頭。這後宮呀,總是有一些迫不及待冒出頭來,還不知自己的行為可笑可嘆的「新人」。
「想來莊才人是誤會皇上的意思了。」商綠羽不好斗,尤其對象是莊婉兒,但是她可也沒興致被認作是軟柿子,所以她漫聲道︰「皇上生性仁德寬厚,天下萬民無不稱頌有加,又怎麼會是莊才人所以為的那樣易怒無常呢?」
「噗。」鳳後險些笑出來,欣賞地望著這位貌若仙子降世的晶才人。
無怪乎皇上另眼看待啊。
莊才人又驚又氣,懷恨地瞪了商綠羽一眼,忙欠身下拜。「皇上,婉兒當然沒有那個意思,請皇上息怒,皇上明察啊!」
鳳帝笑了,「哈哈哈,朕本就不是個無道昏君,哪有那麼多閑氣好生?起來,起來。」
「謝皇上。」莊才人戰戰兢兢起身,隨即得意地向商綠羽拋去了一個眼神。
瞧,皇上可寵愛她的呢!半點氣都舍不得向她生。
商綠羽接觸到她炫耀的目光,不禁暗暗冷笑。
審局不明,輕舉妄動還沾沾自喜,蠢材一名。
「皇上,」花貴嬪起身舉杯,嫵媚地望著鳳帝。「今逢端午佳節,雖是家宴,可您是君,妾是臣,君臣之禮不可違,無論如何臣妾和列位姊姊妹妹都該向皇上和皇後娘娘禮敬一杯,恭祝吾皇龍體聖安,皇後鳳體康健。」
「翩翩說得好,來!」鳳帝大樂,跟著舉杯。「朕和皇後與眾愛妃共敬一杯,願後宮永如今日般互敬互重、融洽合宜如春。干杯!」
「謝皇上皇後賜酒……」
報貴嬪嬌聲軟語數句,瞬間輕輕松松便將整個局面扭轉過來,大大增益于自己。
商綠羽舉杯的同時,不著痕跡地睨了橫眼過來的莊才人,低聲道︰「看見沒有?那才算得上是角色!」
「我不會放過妳的。」莊才人眼底殺氣一閃。
「隨妳。」
懊不容易長長的內宴終于散了,全場繃緊精神的商綠羽終于得以松了口氣。她再無心力,也無興趣應付臉上布滿深深敵意和懼色的羅羅,隨口命侍女先行回水晶閣,她獨自漫步在廣大如迷宮的上林苑幽徑之中。
筆上注意到她了。
接下來,該是她使出渾身解數勾引皇上召寢的時候,可她方才還是本能地抗拒、閃避,甚至有一瞬間忘卻自己的任務,還暗自慶幸莊婉兒的挑釁和找碴。
可「大人」一定不會放過她的。
商綠羽吁了一口氣,神情厭倦地望著綠意盎然的上林苑。
這是個美麗的、尊貴的,卻令她喘不過氣來的巨大牢籠。
就在此時,一名太監走近,眼看就要與她擦肩而過的當兒,商綠羽絲毫不想耍才人主子的威風,稍稍側身就要閃避,沒料到那名太監卻直直擋住她的去路。
「大膽!你想做什麼?」她不悅地瞇起眼。
「請小姐暫且莫惱,」太監低聲道,「是‘大人’有口信。」
「命令來得這麼快?」她眼神一冷,忍不住防備地反諷,「‘大人’的消息可真靈通啊!」
「奴才只是听命行事,小姐應該知曉的。」太監笑得像只黃鼠狼。「不過‘大人’說了,小姐若再不把握此次機會邀寵于聖上,那麼後果如何,小姐自該心知肚明。」
「這點,」她暗暗握緊拳頭,面上表情平靜無波。「不需要你提醒。」
入宮以來,她從未有一刻敢忘。
「‘大人’說,好不容易皇上南巡歸來,他沒有興致再玩貓捉老鼠的游戲,也沒耐性再給小姐更多時間。」太監狐假虎威得徹徹底底,姿態可厭極了。「‘大人’精心布局半年之久,今日天時地利人和的最好時機已到,‘大人’要小姐也做好準備!」
商綠羽心下一震,臉色倏然白了。
「皇上醉心圍棋,明日午後與開禪大師在清風亭有一場雅約。」太監湊近她身邊,低聲道︰「奴才當值,負責茶水。皇上飲用的茶湯都經侍衛先以銀針試過,可奴才已備好無色無味的‘合歡散’,也會在開禪大師的茶水之中下巴豆,屆時小姐先隱身于假山內,待開禪大師月復痛離席之後,奴才引開侍衛──」
直至太監說完計劃,她的臉色始終未能恢復半點血色。
「小姐可听明白了?」太監語氣微帶壓迫威脅。
「我會到場的。」商綠羽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開口。
「希望小姐傾盡全力,莫讓‘大人’失望。」
「我從未讓他失望過。」她迎視他銳利的目光,面無表情地道︰「你可以走了。」
「那麼,奴才明日午後恭候小姐大駕。」他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隨即又恢復成宮內眾多貌不驚人、唯唯諾諾的太監模樣,朝她行個禮便走了。
佇立在原地的商綠羽神情僵硬,渾身發冷。
半晌後,她倦然地閉了閉雙眼,臉上閃過一抹厭世之色。
她痛恨這皇宮,痛恨這些人,痛恨這世上所有的一切……更加痛恨身為傀儡的自己。
而,就是明日午後了。
她得獻身給一個年紀足可當她爹的男人,在他身下承恩雨露,還得要曲意迎歡──和有何不同?
然而更可悲的是,她將犯上的,會是比更要可怕的滔天大罪。
老天,她真恨自己的身不由己。
商綠羽臉色蒼白,呼吸急促,胸口劇烈起伏著,左手握著的拳用力之大幾乎將細女敕掌心掐出血來,右手則是緊緊攢著胸襟,卻止不住從心窩泛起陣陣針刺般的痛楚。
陡地,她一口氣提不上來,眼前一片發黑,整個人往前栽倒。
在她墜入那迅速包圍上來、無邊無際的黑暗之際,彷佛有陣雷聲轟轟然在她耳邊炸起──那又驚又怒又急的咆哮像是有點熟悉……似曾相識……
斃惚間,竟令她莫名安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