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天、三更天……
燈殘夜漏,晚風帶露凝霜,分外沁人生寒。駱揚佇立在清風曉月下,換上了一襲舒適的月綢袍子,黑發隨意以玄色繩束于腦後,英俊臉龐陰郁沉沉如夜色,胸口煩悶仍在,猶未能舒展。他知道自己今晚脾氣不小,也知道對她說的那一番重話,定傷得她不輕。
可是這丫頭實在太不爭氣了!
料理是一件多麼神聖慎重的事,無論是小點大菜、甜食咸食,都代表著一位廚師真心想傳達給食客所能鳳受、了解、分享的美味和熱情。
民以食為天,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無論是豐厚名菜,抑或只是鄉間小食,只要能夠讓吃的人感覺幸福、酣暢、饜足感,就有其存在的真義與價值。
所以他極其痛恨那些糟蹋了食物應有的鮮美滋味,違背了食物所要帶給人們滋補養身的本意,以及不把料理和食物當一回事的人。怕熱就不要進廚房,可一選擇進了廚房,就要拿出所有的真心誠意與努力來,務求手底下端出的每一道菜都能令人吃了以後,情不自禁露出幸福滿足的微笑。唯有能令食者豎起大拇指衷心說聲「好吃」,身為廚師才有其存在的意義。
這是他畢生追求的目標,也是嚴責手下必須要奉為圭臬的最高原則。
尤其婚宴,更加不比平常。
自古以來,婚姻嫁娶乃人生大事,須經說媒、下聘、訂親、迎娶、拜堂、婚宴、交杯,方日禮成。
而婚宴,更屬嫁娶姻緣之中,最為盛大熱鬧精采的重頭戲。
平凡百姓婚宴以八盆菜式為多,地里結的好瓜果好菜蔬,自家養的肥雞女敕鴨,烙幾十迭烤餅,自家釀的桃兒酒,都是席上的美味。
中戶人家婚宴多備上十二道豐美菜肴,自涼菜、前湯、熱食、香炸、清蒸、烘烤、雞鴨魚肉鮮蔬蜜果等等小食大菜輪番上桌。
一方富貴人家則以十六道婚宴大菜廣宴親友知交,飲的是美酒甜漿,食的是山珍海味,務必熱熱鬧鬧,面子里子俱足。
就更甭提大小闢員甚至王公貴族,那喜宴里的菜色更是集天下各方奇珍,舉凡燕窩、鮑魚、排翅、熊掌、獐子、頂級香菌等,皆是席上珍饉。所以如何能令擺宴的主人家有面子,吃席的賓客俱歡顏,就大大考驗掌勺廚師的功夫了。
他在尚未入宮主掌御膳房前,也曾受邀主辦了幾場大獲贊賞的王府婚宴,是以他知道越在上位者,越是講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既要有傳統大菜,又想有創新奇饉,好于席上能夠大大炫耀一番。
所以皇家婚宴,並不是她想象中那般簡單的。
而且她東家酒樓的一十八套大菜就算再了得,再能滿足江南人的口味,可若想征服吃遍天下美食的皇親貴族們的胃口,恐怕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他惱的便是她如此不負責任,像個扶不起的阿斗,凡事不思積極進取勇敢面對,反而裝瘋賣傻推托再三。
斑,她當他駱某人非為她東家作嫁不可嗎?
他臉色鐵青,越想越著惱。
「罷了,反正東家榮辱不干我事,生死笑罵便由她自去。」他傲然抬頭,將她那臉蛋蒼白噙淚的模樣硬生生逐出腦海。駱揚強迫自己回房睡覺去。
第二天一早,輾轉反側、翻來覆去了一整夜,沒睡好的駱揚頂著陰郁的臉色,不忙進內膳房,反而先到了香膳房。芳心泡了一壺寧氣安神的玫瑰枸杞茶,粉紅色的美麗茶湯緩緩斟入青花瓷碗里,縴縴素手奉予面前那個沉郁的男人。
「謝謝。」駱揚心情沉甸甸地接過茶,默默啜飲了一口。
玫瑰的香氣與枸杞的清甜縈繞在鼻端唇齒間,他吁了一口長氣,一夜未眠的積郁和疲憊瞬間消散不少。
「還是妳泡的茶好喝。」他微微一笑。
「不是我茶藝好,」芳心嫣然一笑,輕聲道︰「而是玫瑰解氣化郁素有神效,總御廚長心有郁結,這才恰恰跋了你的脾胃。」
駱揚一怔,隨即掩飾一笑。「我哪有什麼心有郁結?別瞎說了。」
「哦?」芳心揚唇笑了,溫言道︰「那麼就當作芳心說錯了吧。」
他遲疑了一下。她笑而不語,徑自掀開茶蓋,再投入數朵焙干卻依舊嬌艷非常的玫瑰花,讓熱氣蒸騰出花色花香。
「芳心,」他突然嚴肅認真地看著她,「為什麼妳這麼像女人?」
這句話沒頭沒腦的,倒教芳心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不是像女人,」她清了清喉嚨,「我就是女人哪。」
難道看不出來嗎?
「不不,我的意思是!」他困擾地皺起眉心,「為什麼有的女孩兒就是沒辦法像妳這麼聰明伶俐、溫柔婉約又善解人意?」
芳心疑惑地輕揚柳眉。
「有的女孩兒就是不懂得感激別人待她的好!腦袋瓜里裝的都是豆腐渣,好人壞人分不清,還有,連一丁點骨氣也沒有!」他越說越氣憤。
「咦?」她眨眼。
「就不能好好爭口氣,大大干一番讓別人刮目相看,也為自己揚眉吐氣的大事業嗎?」話到最後,他幾乎是在大吼了。
芳心看著他橫眉豎目、憤慨火大的表情,眼珠兒滴溜溜一轉,隨即抿唇微笑。「那個‘有的女孩兒’……」她柳眉一揚,好整以暇地問︰「指的可是那位新入宮的東家掌勺?」
「我說的才不是東施施那個笨蛋!」駱揚像被戳中尾巴的熊般,猛然跳了起來,反應激烈極了。
真是好一個此地無銀三百兩。
她閑閑地望著臉色一陣青一陣紅的他,慢吞吞搖了搖頭,「唉。」
「妳嘆那口氣什麼意思?」他敏鳳地瞪過去。
「沒什麼呀,閑著也是閑著,就隨便嘆一下唄。」她依舊謙和可人,一臉笑意。
「我收回剛剛的話。」那口悶氣堵在胸口,他忍不住懊惱抱怨,「妳們女人都一樣,天生難搞。」
「總御廚長,這話從你這位‘難搞大王’口中說出來,」她清秀臉龐閃過一抹訝然,「還真是令芳心受寵若驚呀。再說了,東姑娘獨身一人進宮來做料理,就算有通天本領,終究只是一個年紀輕輕的小泵娘,想想也怪可憐見的。」
駱揚的心驀地一沉,霍地起身,煩躁地道︰「算了,這茶我不喝了。」
「天氣漸漸熱了,總御廚長的肝火倒是旺盛了不少,」芳心笑意晏晏,好脾氣地道,「不如我包些杭菊讓你帶回內膳房泡來喝喝吧,保證清心退火,說不定你就不會瞧那位東姑娘那麼不順眼了。」
「我沒有瞧她不順眼!」駱揚說得咬牙切齒,「只是她東施施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干我什麼事?我堂堂一個總御廚長,難不成還被她牽著鼻子團團轉不成?」
芳心笑吟吟地啾著他。
「還有,我肝火好得很。」
「好。」她好脾氣地點點頭。
「還有,那個笨蛋根本就不值得我發脾氣!」
「行。」她從善如流的同意。
然而,他到底想騙誰啊?=葵花寶殿=
不提東施施猶可,一提到她,駱揚又開始煩躁難當、渾身不對勁了起來。
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承認
自昨晚到今晨,他心口一直沉甸甸的,就是不由自主地牽掛著一件事、一個人……
一早的內膳房仍是熱鬧忙碌的狀態,駱揚緩緩踏入,御廚們忙得滿頭是汗,不忘向他躬身敬喚︰「總御廚長早!」
「嗯,辛苦了。」他負著手走近,一如往常地巡視監督著,偶爾提點一下熬狀元鮮粥的御廚,要細心看顧灶火,緩著攪拌,方能煮出一鍋濃稠鮮香、滑口不膩的好粥。
驀地,駱揚瞥見台子上那條被橫剖開的草魚,剖得歪歪斜斜,魚肉破碎,他目光一凜,口氣冷厲了起來,「那是誰殺的魚?」
「呃……」御廚們聞言大驚,急忙否認。
「不,不是我。」
「也不是我,我敢發誓!」
「總御廚長明察,屬下刀工一向不好,可也沒有那麼差勁呀!」
「是誰的‘好刀法’?」他眸光如閃電地緩緩掃視過眾人,冷哼一聲,「我竟不知御膳房內幾時出了這麼個‘天才’?」廚藝層級進階素來嚴格,新學徒拜師學藝要掃地洗菜三年方能握刀,握刀三年才能踫勺;而御膳房內,廚役學徒不能妄自踫刀、煮食,違者一律逐出宮外。
可是今日竟有人大膽動刀殺魚,還殺得這麼丑!
簡直是丟盡了御膳房的臉!
內膳房內氣氛僵凝如冰窖,眾人滿臉驚恐,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完了,究竟是哪個不要命的犯下這等大忌?
「對不起……魚是我殺的……」一個小小的聲音怯怯地在角落響起。
眾人倒抽了口涼氣,不敢置信!且滿眼同情!地望向她。
駱揚冷峻臉色微微一怔。「是妳?」
東施施勉強擠出一絲笑,笑意卻隨即凋零不見,手足無措地站了出來。
「我……我也很想把牠殺得很漂亮……給牠個痛快……可是這宮里的刀我用得比較不稱手……對不起。」
「真是妳殺的魚?」他直直看著她。
她努力想咽下反胃感,想忽略還淡淡飄散在鼻端的血腥氣,小手緊緊揪著裙角,點了點頭。
駱揚目光深鎖著她泣然欲泣卻又努力佯裝勇敢的小臉,不發一語,胸口卻沒來由的一緊,心髒微微糾結起來。
他知道,殺那條大草魚對她來說有多麼地艱難。
駱揚凌厲的眼神不禁柔和了下來。
「魚我殺得不好,但是我把一大蘿筐的蘿卜都切絲了,是真的切成了細絲,你要不要檢查看看?」她臉上難掩一絲央求盼望之色。
他沉默著。
老盧忍不住跳出來替她說話。「總御廚長,東姑娘的蘿卜絲切得很好呢,雖說她平常在家里用的是專門的小菜刀,咱宮里的菜刀又大又厚又重,所以不怎麼熟=葵花寶殿=
手,可她還是努力克服了這個問題,練習到手指頭都腫了、磨破了皮……您瞧,這小山似的漂亮細絲都是她切出來的呢?」
「是啊是啊,東姑娘替我們切了這麼多細絲,正好給我們包蘿卜絲餅用。」
「那個……總御廚長,東姑娘雖然魚殺得不好,可切完了那一大蘿筐的蘿卜,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您就別怪她了,好不好?」
「何況她也不是在咱御膳房里當差的,模刀應該不算違規吧?」幾名老御廚冒著被罵到臭頭的危險,紛紛為她說話。駱揚臉色看不出喜怒,只是微微挑眉,「你們幾時同東姑娘那麼熟絡了?」
那幾名老御廚吞了口口水,硬著頭皮陪笑道
「那個……遠來是客嘛。」
「其實她上回做的一品轉運鍋還挺好吃的。」
「而且她和我那小孫女兒一般大……」
「她年紀小小的,臉圓圓的,脾氣又軟和又可愛,很像俺做的包子……」
這是什麼話?
駱揚聞言啼笑皆非。
沒想到居然這麼多御廚叔叔伯伯幫著她說話?
東施施感動不已,眼圈兒泛紅,卻也難掩愧色。
她平常也沒幫著大家什麼,只有在一旁納涼和惹麻煩的份,而且還常常接受御廚們踴躍的「喂食」……說她是米蟲,實在也沒冤枉了她。
其實她昨晚切了一晚上的蘿卜,思前想後,越想就越是心驚難過。他說的沒錯,御膳房只是受命協助東家酒樓,本就沒有責任替她東家酒樓一肩挑起婚宴主菜一職。她也知道,倘若身為東家酒樓代表的她不爭氣,搞砸了公主的婚宴,那麼不只是她東家會遭皇上嚴懲,就連御膳房的眾人也會被她連累。
她不能再不懂事,也不能再渾渾噩噩下去了,就算手腳遲鈍、廚藝不通,可是她也得努力拚到最後一刻。
東施施眸光微微一黯。雖然,她知道有些難關或許拚盡全力也不見得能克服得了,有些事不是她想要,就可以做得到的。
但,至少她確定了一件事!
她抬起目光迎向他意味深長的眼神,圓臉浮起一抹忐忑羞赧的紅暈,隨即鼓起勇氣,默默地走到他面前。
「總御廚長,」她深吸了一口氣,勇敢地開口,「我都想明白了,我不要做一個不戰而敗的逃兵。」
駱揚心頭一熱,深邃眸光緊緊地盯著她,嘴角微微往上輕揚。
「所以,請你繼續當我的師父。」她誠懇地望著他,聲音小小的,低柔得只有他听得見,卻充滿了堅定。「好嗎?」
他雙手抱臂,目不轉楮地注視著她……良久不語。她屏住棒吸,緊張忐忑得幾乎快暈過去,等了彷佛足足一生之久,才听見他開口。
「好。」
她狂喜地、不敢置信地望著他,憋著的一口氣倏然松弛,腳下不禁一個虛軟踉蹌。
「哎呀!東姑娘!」眾人驚呼。
「當心!」他急忙扶住她,臉上微微變色。
「我、我沒事……我只是太開心了……」她抬起臉想笑。
可她一夜未睡,再加上切了整夜的菜,精神和體力都已耗盡,笑意還未漾及嘴角,她眼前已是一黑……
「東姑娘!」
「東施施!」
她只覺得身子好沉好沉,耳邊痛心的怒吼聲似近又遠,可是她的意識已逐漸渙散飄遠了……東施施不知道整個內膳房擾攘成了一團,更不知道駱揚將她一把抱起,發狂般沖出內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