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雨多日的台北難得出了個冬季大太陽,暖洋洋地照耀著大地。
所有人仿佛冬眠太久,迫不及待破繭而出的蝴蝶一樣,穿上了較輕薄的鮮艷衣裳熱鬧亮相。
玫瑰飯店頂樓的尊爵皇家套房里,路唯東濃密的黑發被爬梳得有些紊亂不羈,高大的身軀穿著白色V領毛衣,露出頸項和古銅色的胸膛,修長的雙腿穿著迪奧牛仔褲,赤足漫步過柔軟的地毯,走向擺在紅木書桌上的銀色筆記型電腦。
罷才結束了和美國公司一級主管的視訊會議,處理了一些必須由他親自裁決的大事,本來想繼續和歐洲分公司的干部們開會,可是擱在客廳茶幾上的手機響了起來,他不得不去接。
一想到可能會是章敏打來的,他的心不由自主狂跳了起來,幾乎捺不住揉合著興奮與憤怒的心接起了手機。
但電話那端卻是苗如蘭。
溫柔的、嬌弱可人得像天使般的苗如蘭。
他飽嘗著對苗如蘭的愧疚,溫柔地和她聊了十來分鐘,該叮嚀的叮嚀,該交代的交代後,他卻發現除了問候她吃飽了沒?穿得夠不夠暖以外,兩人之間竟然像是再無話題。
不像他和敏敏只要一踫面,就自然而然有說不完的話。
「可惡!」他懊惱地低咒,「為什麼又是她?!」
苗如蘭在電話里略感憂愁地提到她爺爺似乎還是不贊成他倆的婚事,一方面也舍不得她這麼快就要嫁給一個渾小子當老婆。
他再三向她表示,一定會找時間去向老人家說服他們結婚的事。
可是結束這通電話後,他更覺得莫名沮喪和煩躁了起來。
他突然想赤手空拳用力打穿什麼,或是做一些讓熱汗狂流的舉動,也許這樣就能稍稍紆解他胸中熊熊燃燒著的那簇火焰。
看著筆記型電腦閃勤著密密麻麻資料的螢幕,他毅然決然在鍵盤上敲打了幾個鍵,然後關機。
這個時候最適合到飯店附設的健身房去,跑步、舉重,甚至練練拳擊打打沙包都行。
他拎起鑰匙,隨手拿了一套運動服,大步走向玄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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暢快淋灕地流了一身汗,路唯東在健身房附設的沐浴室洗了個長長的冷水澡,腦袋恢復了清明和冷靜。
他不再覺得煩亂忐忑……幾乎。
必到房間,他剛好听見手機鈴聲。
「喂?」他心跳又亂了一拍。
「兒子,台北天氣好嗎?」低沉親切的問候自遙遠的美國那一端傳來。
「爸。」他微微一笑。「你那兒都晚上十點了,怎麼還沒休息?」
「剛剛你媽做了擔仔面,太香了,我吃了兩碗,現在怎麼敢睡?我還得為我健美的身材著想呢。」路君皓爽朗地笑道,「你在台北一切可習慣?」
「對我而言,除了家以外,其它國家、任何地方都沒什麼不同。」他有一絲口是心非。
熱鬧的台北,時尚的台北,吵雜的台北,悠然的台北……這些天以來,他在章敏的陪伴不見識到了各式各樣不同風貌的台北,不得不相信為什麼許多國際友人只要一提到台灣之旅,就會露出愉快、向往的笑容。
「那麼……」路君皓的聲音壓低了些許,偷偷地問︰「你找到使者了嗎?」
他的心微微一痛,但語氣仍舊平靜,「見到了,她超乎我意料的年輕。」
「H.M神通廣大,派出的使者永遠會超乎你的想象。」路君皓的嗓音因回想而顯得有些低啞。「只是我不明白,路家早已表明立場,退出古老的結盟了,從此‘家族’中再無路氏人馬,為什麼他還是不肯死心?」
「我會讓他死心的。」他冷冷地道,意志力如鋼鐵般強韌無阻。
路君皓自然相信兒子驚人的能耐,只是……
「唯東,其實想想,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你知道我和你母親都不希望你去背負那個家族的仇恨……如果你願意的話,也未嘗不能回歸古老連盟體系里,那是你可以運用的一股龐大到無法想象的力量,以你的才華和能力,必定能夠做最好的發揮。」
「爸,我和你當年的選擇一樣,不可能讓過去,或是任何一個人來主宰我的命運。」他握緊拳頭又松開,自信滿滿地道︰「我的人生、我的事業、我未來的妻子,都由我自己選擇,H.M不論怎麼做,都無法改變我的決定。」
「好!不愧是我路君皓的兒子。」
路唯東微微一笑,陡然想起一事。「爸,你覺得……如蘭怎麼樣?她非常適合成為我的人生伴侶,對不對?」
路君皓從來沒有听過兒子用這麼不確定的口吻征求他的意見和背書,心下一動。「唯東,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什麼事。」他立刻否認。
「我是你爸,我感覺得出你心里有事。不要想騙我,我雖然提前交棒,退休享清福了,不表示我的腦袋也跟著退休短路了。」
他沉默了起來。
「你知道嗎?我對我們路家當年曾經發生過的那樁恩怨,其實只了解個大概,但是那件事的發生實在令人非常震撼,所以我領悟到了一件事!愛情是不能強求的,你愛上一個人,不愛一個人,心知肚明。」路君皓感慨道︰「還有,如果真遇到了你生命中那個對的人,就不要被任何人、任何事所阻擋。因此我在愛上了你媽的那一天起,就發誓永遠不會讓她離開我身邊,我會用我的生命、我的每一個呼吸來證明我一定能夠讓她幸福。」
路唯東大大一震,無言地傾听著父親坦率的真心話。
可是愛上一個人,不愛一個人……真是心知肚明的嗎?
什麼叫愛?來的時候有任何跡象可供分辨嗎?有鉅細靡遺的資料可供做參考的嗎?
他是投顧界的王者,成功靠的就是精密情報、分析判斷,過人直覺這三種,但是他能輕易看出哪家公司值得投資,哪一支股票一無是處,但愛情是這麼虛無縹緲的東西,誰知道它是真實存在抑或只是假象?
「我相信你和媽之間有深厚的愛情和感情存在,但是對我而言,如蘭是個很適合我的女孩。她溫柔善良,身家背景和價值觀也和我相近,她知道事業對我而言佔了生命絕大部分,所以她不會吵不會鬧,也不會膚淺無知地和我的工作爭寵。」他一樣樣細數苗如蘭的好處,以及選擇和她結婚的原因。
鐵證如山,證據確鑿。
沒有理由放棄這麼好的女孩,而去愛上一個渾身充滿謎團又不肯老實坦白相告的女人。
但是如蘭能夠在我繁重的工作主余為我帶來一陣溫暖的風嗎?我會為她的眼淚感到心痛嗎?我會看到她笑起來的樣子,就覺得自己真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嗎?
發自心庭深處一個又一個的捫心自問,問得他冷汗直流,無言以對。
「唯東?唯東?」
他倏然驚醒,勉強擠出一個鎮定的聲音。「是,我在听。」
「我和你媽絕對不會試圖去影響你的決定,但是我們希望你真的是發自內心愛如蘭,希望能夠和她共度下半輩子。」路君皓頓了頓,接著憂心忡忡道︰「絕對不要因為H.M想主導你的婚事,所以你就隨隨便便找了一個人來結婚,這樣對如蘭不公平,對你自己也是。」
「相信我,我不是‘隨隨便便’找一個人來結婚,我是經過一番審慎的深思熟慮。」他努力安慰父親,「爸,別操煩這些不必要擔心的事了,我很好,我知道自己做什麼。」
「唉,希望你一如往常,完全知道你自己想要什麼以及在做什麼。」
「爸,晚安,早點睡吧。」
「不能睡,你媽還等著我搖棒啦圈呢!」一提到心愛的妻子,路君皓的語氣溫柔了起來。「好了,我也不多嘴了,你自己看著辦,就這樣了。不要做出讓自己俊壁的事啊,要忠于自己的心……」
「爸,晚安。」他有一絲又好氣又好笑。
「呃,好,晚安晚安。」
撳掉通話鍵後,路唯東臉上掛著的一抹笑容悄悄消失了。
不得不承認,今天父親的話在他心底造成了一些沖擊。
章敏燦爛的笑臉又下請自來地闖入他的腦子里,他閉上了雙眼,卻怎麼也抹不去忘不了她水亮大眼里,仿佛盛滿了千言萬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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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章敏送完羊女乃後,不知不覺騎著機車來到了玫瑰飯店。
她知道他住在這里,也知道他住幾號房,只是她從來沒有去過他住宿的房間。
她低下頭,心底一陣甜甜又撕驨。
已經好幾天了,她也沒有主動打電話給他,她的手機更是不再出現他的手機號碼。
這是冷戰嗎?她不知道,只知道她莫名其妙就被凍得遍體鱗傷。
「我應該去找他,把話問個清楚嗎?」她渴望地望著高高的飯店大樓。
也許真的有什麼誤會……電視劇都這樣演的,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誤會,就讓男女主角一別幾十年,從此以後黯然神傷,各自嫁娶……
可是一想到「嫁娶」這兩個字,章敏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和熱血澎湃瞬間又涼了。
他就要和苗如蘭訂婚了,如果真有男女主角這回事,也應該是他們兩個。至于她,只不過是跑錯場景的跑龍套,到最後不管身上穿著的是什麼樣華麗的衣裳,還是得月兌下來還給女主角……所以她最終還是要把路唯東還給苗如蘭的。
鼻頭又開始泛酸了起來,她的眼眶熱熱的,一股苦澀的滋味不斷涌上喉間,花了好大一番力氣才吞回去。
算了,就這樣度過一個月,然後向苗老先生報告,路唯東是個品行完美毫無瑕疵的偉男子。
如果真的愛他,就成全他,將他親手交給能夠給予他幸福的女人吧。
雖然只匆匆一面,但是看得出來苗如蘭是個好女人,她會是個甜美又稱職的好妻子。
男人要的通常是這樣迷人又氣質高雅的伴侶,不是嗎?
「我很堅強,我會堅強,不管有沒有他,我都能活得下去,對不對?」她對著機車後視鏡里反映出的蒼白臉龐擠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可是她的笑容像秋天枝頭上最後一朵孤零零的花,轉瞬間就凋落了最後一辦顏色。
「你在這里做什麼?」身穿黑色名牌運動服,路唯東英俊的臉龐上猶有剛晨跑完的汗水。
他遠遠就瞥見她了,但是因為懷疑自己眼花,出現幻覺,所以直到略顯僵硬又怦然期待地來到她身邊,這才確定真的是她。
路唯東,你幾時變得這樣沒有原則?不是說好了不準再為她的出現而心跳加速失去冷靜嗎?
可是當他看清楚她憔悴的臉色時,胃登時像被重重搗了一拳。
「我只是……路過。」章敏瑟縮了下,因為他臉上的表情好像想殺人。
他真的不高興見到她。
為什麼?難道她的身分被拆穿了嗎?
她剎那間幾乎不能呼吸!
「就穿這樣?」他眉頭緊緊皺了起來,注意到她機車兩邊寫著「新鮮羊女乃」四個字的藍色大袋子。「你在送外送嗎?」
天哪,她怎麼能夠讓他發現她只是個兼差送羊女乃的小妹?
「羊女乃。」她想也不想地立刻謊稱。「我……呃,當義工,送羊女乃到幼稚圖給小朋友喝。」
他銳利的目光冰冷又火熱地盯著她,仿佛想要看穿她的心思。
「我突然想起我還有事,不能再跟你聊了,我先回……」她打哈哈,胸悶心慌得想立刻逃走。
「把車停好。」路唯東在理智來得及阻止前,伸手摘下了她頭上的安全帽,「跟我進來。」
「可是我……」她傻掉了。
他濃眉一蹙,索性拎著她的安全帽就大步走進飯店。
「喂!我的安全帽!」眼看著安全帽被「綁架」,章敏縱然有百般的顧忌和不願,還是只能被迫追了進去。
不然怎麼辦?騎機車不戴安全帽要罰五百的。
拔況她也不敢跟自己的性命過不去……她有種直覺,現在如果惹毛他絕對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路唯東的腿長,三兩步便走進剛好打開的寬敞電梯里,章敏若非平常吃苦當吃補,哪里追得上?
電梯門敞開,他面無表情地撳著三十七樓的按鍵,等著她。
她進了電梯後,心髒跳得又急又快,卻還要努力保持冷靜,可是緊緊掐抓住背袋的指關節都泛白了。
如果他還在生氣,為什麼又要把她叫進來呢?
章敏承認,只要一遇上他,她的腦筋就會亂成一團,根本無法思考。
忐忑不安地跟著他搭電梯直升到頂樓,跟在他身後走過鋪著地毯的走道,然後看著他刷了磁卡,推開光滑的栗木房門。
她有一絲遲疑地站在大開的門前,望進優雅寬闊的房間里。
這簡直是尋常人家三房兩廳的坪數,只不過它完全是一覽無遺的寬大空間,有著北歐風格的客廳,還有半隱藏式的衛浴,書房和小酒吧,以及……一張六乘六點二的加大舒適大床。
她覺得自己口干舌燥,心跳如擂鼓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太多了,總覺得那張大床……有點曖昧。
他把她帶進來的目的該不會跟那張床有關吧?
她雙頰登時紅若彩霞,只是當她偷偷瞥向他時,卻發現自己根本不用窮著急干害羞半天,因為他的表情還是很難看,而且眉頭越皺越緊。
對喔,她怎麼又忘了他在生氣?
章敏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強擠出一朵笑。「我參觀完你的房間了,我想我也該走了。謝謝你,再見。」
她話剛說完,還來不及有所動作,便被一雙鐵臂用力地勾摟住腰,一把將她抓了進房間。
砰地一聲,路唯東甩上大門,右臂緊緊將她夾在腋下,不顧她的掙扎硬將她帶到沙發上,然後手一松。
她的摔進沙發里,雖然不痛,但是自尊卻大大受傷了。
「喂!你有什麼毛病啊?」章敏火氣全沖上腦門,再也顧不得他是不是在生氣,因為她比他更、火、大!
他英俊的臉龐一閃而逝的是笑意嗎?
她還來不及看清楚,他的招牌皺眉動作又回來了。
「我不是要你來參觀我的房間。」他冷冷地道︰「坐好。」
「不然你是綁架我綁上癮了?不用扛的不能顯示出你的男子氣概嗎?」她咬牙切齒道。
她已經受夠了這幾天只能苦苦地想念他,也受夠了他陰陽怪氣莫名其妙就把她冰成北極熊,更是受夠了她愛他愛得這麼慘,慘到任憑他的喜怒哀樂宰割!
她痛恨他把她帶上了天堂般的快樂,卻又不說一句就放手讓她重重地摔進冰冷的深海里。
路唯東對她的怒氣置若罔聞。自顧自的煮了一壺香味四溢的熱咖啡,然後倒了兩杯,其中一杯遞給了她。
「喝掉,你的嘴唇都凍紫了。」
她本來還有滿肚子的怒言要發泄,卻在他遞給她咖啡的這一瞬間,不爭氣地煙消雲散了。
章阿敏,你這個卒仔!
「不要以為一杯咖啡就可以收買我。」她毫無氣勢地撂著狠話,可是捧在掌心的暖意已經悄悄融化了她心中的冰雪。
冰雪消融後便化為點點滴滴的水氣,在她眼眶里逐漸凝結成淚意。
她迅速低頭,盯著冒著熱氣的黑色液體,不敢抬頭更不敢說話,深怕一開口淚水便會決堤而出了。
路唯東注視著她瑟縮坐在沙發里的模樣,心頭微微一痛。
「為什麼會去送羊女乃?」他有太多話想問,最後只挑了這個最無傷大雅的小問題。
「有錢賺。」她也簡單地回答,還是不想抬頭。
他一怔,「你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你靠送羊女乃為生。」
「我的工作並不重要,也不需要向誰報備。」她有一絲心虛。
假如被他知道了她真正的工作性質是什麼,那一切就真的玩完了。
「為什麼要做這麼辛苦的工作?以你的資質和容貌,隨便找一個——」
「職業無貴賤,不要瞧不起送羊女乃的,你知道每天清晨有多少人期盼著喝到新鮮營養的羊女乃飲品嗎?」她開始東拉西扯。
「你明明知道我是在擔心你騎著那危險的東西在馬路上橫沖直撞——」他氣呼呼地沖口而出,隨即驚覺到自己說了什麼,不禁懊惱地低咒一聲。「該死!」
章敏猛然抬頭,大眼亮晶晶充滿希冀地望著他。
他、他在擔心她?是真的?
「忘了我剛剛說過的話。」他悔恨極了。
難道事情還不夠復雜嗎?他明明就是打算跟她攤牌說清楚,然後問心無愧地繼續和如蘭的訂婚。
只要能夠逃開她,他甚至可以完全把H.M的計畫和目的拋在腦後,置之不理。
可是她的眼神漾滿了驚喜與盼望,剎那間奇異地征服了他所有的抗拒和防備。
「你在關心我。」她輕聲喃語,仿佛是在夢中,又有點想哭。「你還是關心我的……」
路唯東凝視著她,霎時心軟得一場苞涂,再也無法自抑地伸出手,捧起她淚痕斑斑的小臉,胸口灼熱地緊縮著,「我究竟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她痴痴地望著他,鼻子紅通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