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喝得爛醉如泥。
不夸張,蘇瑤光這輩子見過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女子不少,偏生沒遇過像她這麼沒有姑娘家自覺的。
說喝就真喝,說醉就真醉,而且喝醉了以後她還會發酒瘋,一直不斷拉著他嚷嚷著說要拜師!
「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三拜……嗝……」柳搖金拜了下去,搖搖擺擺起來的時候暈頭轉向,連他在哪兒都分不出來。「人呢?師父呢?跑哪兒去了?」
「搖金妹妹。」他趕緊扶住她,不禁嘆了一口氣。
這下玩笑真是鬧大了,他怎麼會讓事情演變成這步失控的田地?
「師父,您的‘移形換影大法’真是好厲害啊……」她努力眨著醉眼迷蒙的眼,看著面前英俊得異常面善的「師父」,還不時出現兩三個疊影。「可是師父,您能不能先站好……徒兒好像……嗝……有點眼花了……」
他聞言啼笑皆非。
「師父……我要是……嗝,男的就好了……就可以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又可以不當媒……人……還能……上山學藝……」她爛醉如泥,整個身子直直往下滑。「當男人真好……」
「噯,你站穩一點——」
她醉得幾乎癱賴在地上成一團飯。
決計不能讓她真在酒樓里失態出糗,屆時引來旁人側目非議,整個梅龍鎮又會傳得沸沸揚揚了。
「罷了。」蘇瑤光嘆了口氣。
「師父,你你、你要帶徒兒去哪里……嗝!」柳搖金只覺得腳下突然騰空,腦子一陣七葷八素。「飛起來了,我飛起來了……哈哈哈……惡……」
「乖,忍著點。」他將她扛在肩上,一方面避免她被人瞧見容貌,另一方面也顧及男女授受不親,扛她總比抱她不失禮些。
綁來證實這又是一大失策!
因為她倒掛在他肩上,絲毫不客氣地吐了他個亂七八糟。
手忙腳亂間,蘇瑤光也只得先強忍著滿身的污穢酒臭味,小心翼翼地扛著她,像扛一袋大米似的,先將她帶回蘇宅。
「少爺?!」小廝和丫頭們震驚到下巴齊齊掉了。「這、這、這位——」
「喝醉的柳小姐。」
「還有少爺您身上有股……」
「我知道。」他嘆了一口氣。
眼見小廝和丫頭們滿眼同情地望著他,蘇瑤光連忙清了清喉嚨,正色道︰「四喜,命人燒一大鍋熱水。雙福,備檀木桶子送到客苑。一紅,到‘彩衣軒’買幾套現成的鮮色衣裳。還有千紫,讓廚下炖些醒酒湯來。」
「是,少爺。」小廝和丫頭們急忙分頭辦事去了。
一陣兵荒馬亂後,昏昏沉沉的柳搖金總算在丫頭們的攙扶服侍下順利沐浴得一身清爽,換過干淨的衣裳,然後喂過醒酒湯,最後安安分分地躺在繡床上呼呼大睡。
累得幾個丫頭人仰馬翻,但這還是少爺頭一次帶回女客,雖然是對頭柳家的小姐,平時又頗富「威名」,可丫頭們還是高興得不得了。
因為由此可推測得知,向來潔身自好的少爺喜歡的果然還是「母」的。
她們這下可大大松口氣了。
但是話說回來——
「噯,原來少爺喜歡的是這一型的啊?」
「少爺的眼光果然與眾不同……」
「听說柳家小姐比母老虎還凶,不是簡單人物啊!」
「據說還很好管閑事。上回鎮上賣饅頭的老吳當街罵老婆,就被路過的柳小姐痛打了一頓呢!」
丫頭們不約而同打了個寒顫,囁嚅起來。
「那……她醒來以後會不會打我們啊?」
一堆長得嬌甜可愛的丫頭圍在床邊,原本七嘴八舌滿心疑惑地討論著,卻越說越是害怕不安。
「少爺該不會真打算娶一個這麼凶的小姐回來做我們當家主母吧?」
丫頭們相顧駭然。
蘇瑤光一走進客苑,見到的正是這一幕。
「怎麼了?」他劍眉微帶詢問地輕揚,略感好笑地問︰「一堆人愁眉苦臉的,午飯時都吃多了苦瓜嗎?」
「少爺!」丫頭們一見和藹可親的少爺來了,連忙上前。「少爺,我們都幫柳小姐梳洗安頓好了。」
「辛苦了。」他微笑點頭。
「那個……少爺。」其中一個丫頭在眾人的推擠示意下,硬著頭皮開口。
「嗯?」他目光越過丫頭們,望向那安然躺在床上,睡得人事不知的少女,唇角不自覺揚起一絲笑意。
總算安生了,下回無論如何都不許她再喝酒了,簡直嚇死人也。
「少爺是不是……是不是……」
蘇瑤光的視線瞄見那粉頰酡紅未褪的人兒一腳將被子踹到床下去,衣衫微微往上卷,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肚皮,他的心髒瞬間高高提到了嘴邊。
「……少爺是不是喜歡柳家小姐?」
他腦子轟地一聲,腳下自有意識地急急快步上前,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句——
「嗯。」
這個「嗯」字瞬間讓丫頭們如遭雷殛、花容失色、面面相覷。
哎呀!
「你們坑詡下去吧。」他彎腰拾起地上的被子,趁人沒瞧見前趕緊拋回床上,順道把她整個人蓋得牢牢密密,怦然的心跳這才恢復正常。
「你這小妮子動作可真夠粗魯的,亂踢被子、衣衫不整又睡沒睡相,萬一這話傳了出去,看你將來還怎麼找婆家?」
雖然這丫頭睡得死死的,完全沒可能听見他在說什麼,可蘇瑤光還是嘮嘮叨叨起來。
雖說她姥姥最愛拿來嚷嚷的口號便是——「沒有嫁不出去的姑娘,除非找了不會辦事的媒人」,但是要想成功把她嫁出去,除了需要一張強韌的嘴皮外,恐怕還得要很多很多運氣才行。
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認,率真如她,是這世上大半庸俗的男人們所不懂得欣賞的。
不知怎的,想到這小女人有朝一日也會被別的男人支使哄拐得團團轉,一腔熱血心思都記掛著為對方打算,然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丈夫是天」的傳統教條下遭受壓制,逐漸失去眼里熱情豪爽、天不怕地不怕的耀眼光芒……
他沒來由一陣不爽起來。
尤其,她今兒個才舉了幾個听起來就令人火大的殘酷實證,更讓他不由得替她的將來捏了一把冷汗。
「傻姑,平常嘴上說得響,要是你將來真嫁錯了人,恐怕也只有白白被欺負的份吧?」他點了點她的額頭,不知怎的有些懊惱。「所以我才說,這世上人人都需要一個好媒人。」
只是蘇瑤光在這兒替她暗暗傷神,柳搖金卻睡得好不快活,小嘴不雅地大張,還發出像貓咪般小小的呼嚕聲。
「呼……呼……」
他皺眉瞪著她,最後還是忍不住笑了。
「你呀。」他在床畔坐下,伸手替她掖好被子,忍不住揉了揉她的頭,喃喃低語,「嘴上說得響,被賣掉都不知道……笨蛋。」
「……打扁你……」她在睡夢中迷迷糊糊揮了揮手,「死蚊子……」
他下意識往後一閃,眼底笑意更深。「連做夢都不忘打人,你真的是個姑娘家嗎?該不會你才是男扮女裝的吧?」
「……我要當男人……男人……給我當男人……」
見她喃喃夢囈,一翻身,又沉沉睡得活像被天蓬元帥附體的樣子,蘇瑤光腦中閃過一個促狹的念頭——
「小丫頭,其實你的心願也不是這麼難達成的。」他輕模她的頭,嘴角微微上揚,「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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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著名的桂花雨又軟綿綿、輕柔柔,細細碎碎地輕飄在黃昏時分。
「這死丫頭整日就只知往外跑,天天不在家,再這樣下去究竟怎生是好?」柳姥姥手邊一大疊待張羅的生辰八字,高高堆得人心慌,忍不住叨叨念念起來,「也不想想我姥姥都幾十歲的人了,這整副家業全壓肩上,我能挑一百年嘛我?」
「姥姥,參茶來了。」丫頭小魚端上茶。
「對了,張家少爺來了沒有?」柳姥姥接過參茶,掀開杯蓋。
「呃……剛剛張家差人來……」
「說了什麼?晚些到是吧?」柳姥姥把杯沿湊進嘴邊,眼兒瞄著攤開的紅帖子。
「說是不來了。」小魚低聲回了句。
一口滾燙參茶登時燙了嘴,柳姥姥又慌又急又氣。
「什麼?怎麼不來?他張家可是千求萬退,我推卻不過情面,這才勉強把他的名字給排進來的,怎麼說不來就不來了?」
「張家說……」小魚慢慢往後退,手中茶盤緊緊抱在懷里,訕訕笑的開口︰「張少爺婚事已經談妥了,就不勞姥姥……費心……」
柳姥姥端茶欲飲的動作僵在半空,一時呆了。
半晌後,她才自震驚中轉醒過來,氣急敗壞地把茶杯往桌上用力一放,茶湯四濺。
「姥姥,您別忙著生氣,一、一定是誤會的!」
「誤會?」柳姥姥倏地站了起來。「他老張家耍我呀?他家少爺長得麻子臉長短腳的,好不容易我替他找了個身世清白、性子溫順的好姑娘,今兒個人都還沒瞧上呢,他居然就給我另訂了婚?他拿我柳姥姥尋開心不成?」
「這……這……」
「去!」柳姥姥眼里滿是怒意,努力抑下沸騰欲炸的火氣。「去打听打听,究竟是哪家媒人不知死活沒管行規搶了我的客人?」
「是是是,奴婢馬上就去。」小魚一迭連聲應道,忙轉身去了。
「好家伙,想同我柳姥姥打對台?」柳姥姥手叉腰,心里燃起熊熊斗志。「沒門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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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初降,蘇宅大門前兩盞燈籠才剛剛新燃起,在絲絲雨夜里渲染開了點點暈黃暖意。
一頂軟轎在細雨中搖蔽而來,一名家丁穿戴著簑衣,手提著燈籠在前頭領路。
「到了到了!蘇家到了!」
軟轎在門檐前停下,家丁彎腰掀起簾子,柳姥姥在隨行丫頭打傘下,神情冷峻的下了轎。
「敲門。」她重重哼了聲,「不,用擂的!」
「是!」家丁領了命,老實不客氣地將大門擂得砰砰響。「開門!開門!」
門咿呀地一聲打開,原本一臉凶相的家丁本想出言喝問,猛一打照面,登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蘇家俏丫鬟清新可喜的小臉露了出來,笑咪咪、甜糯糯地問︰「這位大叔有什麼事嗎?」
「呃……」家丁臉色一紅,不禁跟著好聲好氣起來,「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就是我們家老太太想找你們家少爺……問問事,小泵娘,你方便的話就幫我們——哎喲喂呀!」
「不中用的東西!」家丁被背後猛地一腳給踹到旁邊去,柳姥姥拄著拐杖,忿忿地收回穿著繡花鞋的大腳丫,昂然地對著俏丫鬟道︰「我是柳姥姥,專程來‘拜會’蘇少爺,勞煩你通報一聲。」
「是、是。」俏丫鬟被柳姥姥的氣勢震懾,連忙點頭。「柳姥姥,您先請進,奴婢立刻去稟報少爺。」
「嗯。」柳姥姥傲然地抬起頭,在貼身丫頭攙扶下進了門。
被恭恭敬敬地請進幽靜清雅的花廳里,蘇家丫鬟訓練有素地端上一盅頂級香茶,四碟子細致宮點,四碟子酸甜干果。
因為下雨天,怕客人寒,一名小廝還貼心地燃起一籠撒著檀香末的暖爐,小心翼翼擱在柳姥姥座位附近。
柳姥姥縱然見多識廣,柳家多年來積攢的錢銀也不少,生活起居自然非比尋常,但是就沒蘇家擺布得這樣別致,這樣教人舒服。
她冷眼旁觀,默默看在眼里。
難怪蘇家近幾年來生意日漸紅火,聲勢頗有凌駕柳家之上,就沖著「招呼周到」這一點,就足以為生意加分不少。
柳姥姥嘴上抿著微笑,心底危機意識卻迅速竄升。
就在此時,一個修長高挑身形緩緩拾步而入,人未到,笑語先至——
「晚輩失禮,倒教姥姥久候了。」
她一挑眉,皮笑肉不笑的。
喲,原來這就是鼎鼎大名的蘇家少爺?
柳姥姥不得不承認,這年輕小憋子長得著實形容俊俏,笑容可親,舉手投足姿態翩翩……是個人物。
「蘇少爺真是客氣了。」她笑嘻嘻的開口,「其實姥姥我早就該來跟你打聲招呼的,再怎麼說,你新來乍到,有些咱們當媒人該記的、該守的禮,姥姥是過來人,也理應同你提點、教授幾句,省得你一時沒留心吃了虧、失了禮,那就不好了,對吧?」
笑里帶刺,煙硝味十分濃厚啊。
「姥姥請先喝口茶。」蘇瑤光微笑開口,神情悠然地坐下,「瑤光在這兒洗耳恭聆您的教誨呢。」
柳姥姥眯起眼,銳利目光和他的溫和笑意在空中鏗然交擊——
「既然如此,我就倚老賣老一回,索性開門見山和蘇少爺說個明白吧!」她冷冷一笑,「梅龍鎮上媒人界里有個行之有年的不成文規矩,就是不得削價競爭,以及惡意半途攔截客人,不知蘇少爺可曉得不曉得?」
「家母仙逝前曾授予瑤光蘇家歷代媒人譜,里頭條條清楚、律律分明,姥姥方才所提醒的這兩項,自然也在其中。」他笑容可掬,不慌不忙地道。
「蘇少爺知道?那就怪了。」她眼神更加犀利,殺氣騰騰,嘴上似笑非笑,「可原來委任予我的張家少爺,今兒個他的親事怎麼就由你蘇家說成了呢?」
「原來是為了張少爺這門親事……」他輕輕笑嘆,「也難怪姥姥生氣,今日之事的確是瑤光行事不周全之故。」
「既然你認了這事,那麼蘇少爺是不是該給我老婆子一個交代呢?」柳姥姥哼了哼,心下暗自一喜。
嘖,她還以為這毛頭小子有多大的能耐呢,沒料想到三言兩語就認輸賠罪,真是不堪一擊。
看來外頭的傳言也不能盡數當真,梅龍鎮其他媒人對蘇瑤光的顧忌更屬多余了。依她猜呀,這小子能夠讓蘇氏一門再度重振家聲,靠的多半是這張俊俏迷人的臉皮罷了。
就他這塊料,還算不上是她的對手。
「晚輩的確該給姥姥一個交代。」他臉上掠過一抹誠懇,「張家少爺對我家丫鬟雙吉一見鐘情,也大大出乎瑤光意料之外……」
「啥?」柳姥姥得意的笑容瞬間凝結。
「冥冥之中,想來也是月老牽線,一樁天生大好姻緣,偏偏張家少爺日前路過我家門前,偏偏我家雙吉朝外頭潑了盆水,不小心就潑著了張家少爺的鞋,然後偏偏——」
「行了行了!」柳姥姥望著他一副深感歉然的表情,勉強壓抑怒氣。「你意思就是,這門親從頭到尾都不是你主動介入的?」
睜眼說瞎話!
「姥姥果然深明大義,無怪乎梅龍鎮上人人贊您是女如豪杰,個個稱您為媒人之光。」
……耶?
柳姥姥一陣愕然。
「瑤光為後生晚輩,對您的風範真是自嘆弗如。」他一臉尊敬地望著她。
「咦?喔?噯?大家真的那麼謬贊我老婆子嗎?呵呵呵……」柳姥姥被他這誠誠懇懇,溫言順語的迷湯一灌,不禁暈陶陶了起來。「哎呀,說什麼女中豪杰、媒人之光,這都是鄉親父老過譽了,其實姥姥我呀,平時是最不好這類風頭的,盛名多累人哪!」
「您說得是。然而姥姥在媒人界的重量級地位一向無人能及,您實在也毋須過謙了。」他微笑道。
「喲呵呵呵……看不出你小子嘴倒挺甜的嘛!」柳姥姥听得心花怒放,笑眯了眼兒。「油腔滑調、舌粲蓮花……這一向都是跟誰學的?」
「瑤光說的話發自肺腑,句句由衷,在本行老祖宗面前,我又怎敢耍弄嘴皮子呢?」
「真不愧是蘇大娘子親手教出來的孩子。」柳姥姥心情一好,柳蘇兩家的陳年宿怨一時也拋在腦後,滿意地頻頻點頭,「這麼懂得尊賢敬老,又這麼懂得說老實話……呵呵呵,不錯不錯。」
「謝姥姥夸獎。」
「好啦,就沖著你對本姥姥尚有崇敬尊老之心,姥姥這次就不同你計較了。」柳姥姥不愧是出來江湖走跳的,是台面上的角兒,豪爽地揮了揮手,「既是你家丫鬟得了好姻緣,那姥姥就順便包個大紅包替你蘇家賀賀喜,你看如何?」
「這怎麼好意思呢?」蘇瑤光連忙推辭。「為了我家丫鬟的事驚擾姥姥已經太不應該,又怎能收您老的紅包呢?」
「去去去,同我客氣什麼?再推辭就是不給我柳姥姥面子!」
「那……」他一臉為難,最後還是低嘆一聲,滿眼崇敬地望著姥姥。「瑤光就代雙吉謝姥姥了。」
「小意思,小意思,呵呵呵……」柳姥姥高高在上的自尊大大得到滿足,笑得合不攏嘴,「這就是我柳姥姥向來以德服人的行事風範,沒什麼,沒什麼,呵呵呵……」
趁柳姥姥樂不可支的當兒,四喜忍不住偷偷湊近自家少爺耳畔,小聲問︰「少爺,柳小姐跟柳姥姥真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真像啊!」
「別瞎說。」蘇瑤光忍住笑意,低聲交代道,「對了,柳小姐醉臥客苑的事千萬不能說予柳姥姥知道,懂嗎?」
「小的明白。」四喜吐了吐舌。
哪敢講呀?柳姥姥要是曉得,怕不掀了天才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