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商府
談珠五指尖輕點一頁雪白紙箋,冷絕絕色玉容透著一抹深思。
「堂燼。」她黛眉微揚,詢問地看著面前的總掌櫃,「徽州商人往年不曾听說過這號人物。」
「是的,堂家的萬緞莊于年初方在徽州立足開張,據了解生意好極,日日進帳豐厚。」總掌櫃恭敬稟道,「如今儼然已成徽州巨富之一。」「我看過帳本了,我們鳳徽號徽州駐號今年貨運過萬緞莊的綾羅絲緞三回,共計一十八船;但貨物清單上卻從不曾有過繡線這項。」
「繡線?」總掌櫃有些不明白。「萬緞莊許是習慣直接向徽州縣城的繡線商號進貨吧,畢竟繡線是小東西,不需要再額外自外地運入,多增成本。」
「我命人查過,徽州繡線大小商號有一十二家,庫中行貨多半是向鄰近的線坊大盤購進,僅有兩家是委托鳳徽號的船自蘇州運去的,可是這些商號所賣的繡線,都不是萬緞莊專用在衣裳上的百梭千色線。」
「夫人的意思是?」總掌櫃總算听出一點苗頭來,卻還不十分清楚,為何主母會對小小繡線如此注意追究?
「意思是,堂家必定有其他管道自別處輸入百梭千色線至萬緞莊內。」她沉吟道,「而此種繡線色彩斑斕豐富,細若蠶絲卻堅韌不易斷折,天下只有兩處地方有產這百梭千色線,一是蘇州虎丘燕家,二是山西太原的喬家。」
「原來如此,文人真是見聞廣博。」總掌櫃一臉敬佩之色。
「不敢居功。只是先父教誨,豈敢或忘?」她悵然一笑。
總掌櫃深知夫人過去令人堪憐的身世,也不禁喟嘆。
「不過,倘若虎丘燕家亦產此繡線,萬緞莊為何不趁運綢緞之便一起采買同船貨運,又何必另走他徑……」總掌櫃蹙眉不解。
「因為虎丘燕家兩年前遭祝融肆虐,線坊盡數付之一炬,從此後,天下間只剩太原喬家有產此線。」談珠玉淡淡道,「我也查過鳳徽號,山西的駐號馬隊和碼頭船隊每季上繳的總帳冊,一樣沒有運過堂家萬緞莊的繡線。」
「夫人行事如此仔細,屬下深感愧甚。」總掌櫃一臉汗顏。
「總掌櫃何出此言呢?」她微微一笑,「我一向是爺的算盤子兒,日日盯的瞧的算的都是帳,難免對這些瑣碎之事會特別注意些,不比爺和總掌櫃,平時管的理的都是大事,哪里還有多余心神吹毛求疵呢?」
「夫人謙虛了,這話教屬下更是無地自容了!」
「不過,我也太大意了。」她笑笑,「還是虧得繡線這小小破綻,順藤模瓜,兩相印證下,我這才有些明白,為何談家此回能瞞過我們鳳徽號,南下販茶,走舟過水不聲不響的,一路順利交貨了。現在想來,竟和談家那位貴婿月兌不了干系呢!」
「那麼,也該是屬下去和同業們泡泡茶、聊聊天的時候了。」干練的總掌櫃略一思索,會意一笑。「一知堂家的底,屬下馬上速速回報爺和夫人。」
「好,那麼就有勞了。」珠玉目光回到那張紙箋上,看著上頭筆畫粗稚卻工工整整的字跡,神情若有所思。
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阻止她徹底斗垮談家商號。
就算是談禮復那個奉為神只英雄的女婿嬌客,真有三頭六臂的通天本領,也休想保住人面獸心的那一家子!
談瓔珞一大早便精神抖擻地起了床,心花怒放,滿臉笑容。
就連送上來的早飯里錯送了一盅她討厭的、腥味濃重的鮑魚粥,她也不若以往在娘家那樣的脾性,氣呼呼地打回灶房去,而是索性賞給丫鬟們吃了。
陪嫁過來的蕊兒、杏兒用錯愕驚慌的眼光偷偷瞄著她,一副以為她中了什麼邪的模樣。
但,這一切都無損她的好心情。
因為連著這幾日,相公都早早便回房,睡前甚至會同她說說話。
就像一對真正的夫妻那樣。
也許很快的,他們就會圓房,她也就可望成為他真正的妻子了……
「呵呵呵,真是丟死人了。」她自己想到笑出來,小臉紅通通,兩手猛掮發燙的頰。「光天化日的,腦子淨裝些害臊不正經的事兒,世上哪有我這麼不知羞的夫人哪?」
懊不容易止住了笑,談瓔珞低頭看著手里拎著的漆紅提盒,里頭裝的是桂花糖蒸新栗粉糕,灶房管事大娘最拿手的點心。
「最近相公一人管兩頭家,每天從早忙到晚的,肯定累極了。」想到相公的操勞,她不禁心疼憐惜了起來。「這栗粉糕好像也沒那麼補啊,我是不是該吩咐灶下得炖些長白山參或是靈芝湯什麼的?」
就這麼想著想著,她才踏進前院書房外的園林小徑,突然听見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嬌弱柔聲,她立刻抬眼望去,錯愕地瞪著那抹粉紅色的身影……
般什麼鬼?
她直覺躲在一大叢花樹後,目光灼灼地盯著沉香亭下的兩人。
「這是我親手熬的燕窩粥,最是滋補養氣的,堂妹婿如果不嫌棄的話……」搽脂抹粉打扮得嬌美異常的談翠環捧著一只瓷盅,痴瞅著他,笑得怯憐憐的。「還請您嘗嘗看好不?」
談瓔珞眼角微微抽搐,忍不住看了看堂姐手上捧著的,再低頭看看自己懷里揣著的。
親手熬的燕窩粥?
她妒火中燒,差點就想沖出去抓奸——呃,是和她「親愛的堂姐」好好敘一敘舊。
可她腳步卻釘在原地,心念一動,閃過了一個「我倒想看看我的好相公怎麼處理我的好堂姐」的念頭。
「謝謝翠堂姐的這番心意。」堂燼笑容溫文迷人,令人怦然心動。「還親自登門送來,我想珞珞要是知道翠堂姐送了這麼好吃的燕窩粥給她,她一定很高興的。」
遭間接婉拒的談翠環一僵,臉色有些幽怨,訕然道︰「是、是啊……」
談瓔珞頓覺痛快極了,正要大搖大擺威風地出現,突然又眯起眼,瞅向談翠環做的燕窩粥,然後再一次低頭看看懷里廚娘們做的糕。
啐!
「我怎麼能輸?」她輕咬下唇,臉上倔色滿滿。「尤其還輸給翠姐姐?那不如干脆去跳河算了。」
不過就是親手煮個吃的,有什麼了不起?而且會有多難?
談瓔珞腦中靈光一閃,頓時無聲地離開了。
「親手煮食根本一點都不難嘛!」
晚霞滿天時分,談瓔珞得意洋洋地提著一沙鍋自己親手炖的人參大補雞粥,自信滿滿地走進書房。
「娘子?」堂燼訝然地看著她.
「喏!」她興匆匆地將整只沙鍋塞給他。
「這是?」他下意識接住那猶有些燙手的沙鍋。
「我親手做的。」她下巴驕傲一抬,就差沒從鼻孔哼出聲來。
「你親手做的?」他盯著她,直覺冒出了一句話︰「能吃嗎?」
她一臉大受侮辱,忍不住擦腰跺腳。「誰說不能吃?本夫人做得可好吃了,灶房里每個廚娘吃過都感動到流下眼淚,看我的人參大補雞粥有多美味!」
堂燼挑眉,難掩懷疑之色。
「行不行,你嘗一口就知道了。」她急急催促,自袖里變出了一支湯匙。
「來,嘗嘗看!」
「有勞娘子。但我現在不餓。」他對那支湯匙視若無睹,詫異褪去,一貫平靜地道,「不如你帶回屋里去,分丫鬟們吃了吧。」
談瓔珞難堪地紅了臉,手指一松,湯匙立刻落到地上,一股又熱又酸又苦的滋味瞬間充斥喉頭。
「你、你連嘗都不嘗一口嗎?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真的覺得我連鍋粥都煮不好?你未免也太欺負人、太瞧不起我談瓔珞了!」
「身為堂家主母又何必親自下廚?」堂燼嘴角含笑,語氣卻變得冷硬起來。
「若教岳父見了,誤會我虧待你,豈不徒生兩家嫌隙?」
「你犯不著拿我爹來壓我,難道做妻子的煮頓好吃的給夫婿吃也不行嗎?」她呼吸急促,胃絞擰成了一團。「這又違了你哪一點的故交之情了?」
「娘子只要好好在堂家坐享富貴便行,其余的,就別多勞了。」他淡淡地道。
「你——」她氣得眼前一陣發黑。
她好想質問他是不是寧願吃翠姐姐送來的,也不要吃她下廚親手做的——可她不敢,也不確定自己真的想听到答案。
「娘子請回。」
「反正煮都煮了,送都送了,你要是不愛吃,就把它全倒了喂狗!」她強忍奪眶淚水,咬牙切齒道,「總之,我是不會再端回去的!」
卑一說完,她再也無法站在這兒,看著他溫柔卻客套疏離得令人痛苦的臉龐,猛然轉身踉蹌奔離。
堂燼佇立在原地,淡然的眼神微黯,他不是沒瞧見她指節上紅腫交錯的一道道燙傷。
「真是個傻子。」他低聲道。
良久後,他還是拾起落在地上的湯匙,用衣角擦拭干淨,隨即揭開了那只沙鍋蓋。
一股香噴噴的人參味直撲鼻而來,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氣。
整支長白山參浸泡在雪白與點點黑芝麻的濃粥里,撕成一條條的雞絲看起來軟爛噴香,令人觀之食指大動。
是這樣的色香俱全,讓堂燼毫不猶豫地舀起滿滿一匙雞粥放入嘴里——
他的臉色突然變得非常、非常、非常地古怪。
原來,那個黑黑的並不是芝麻……
他本想把嘴里那口稀爛得惡心的雞粥吐出來,但腦中又閃現她原本雪白縴縴,此刻卻變得傷痕累累的小手——他胸膛一緊,一股陌生的心痛感竄身而過。
他還是咽下了那口可怕的粥。
然後,一口一口地吃完了那一整鍋雞粥。
也許真正傻的,是他自己……
談瓔珞發了狠地亂扔猛砸滿屋的東西,任何眼里看到的、手里拿到的,恨不得統統都摔碎了個干淨方罷休!
杏兒和蕊兒嚇得在臥房外間不敢進來勸,直到她伸手要扯下繡床上頭掛著的雙喜字,這才急急上前拉住。
「小姐,不行啊,那是得掛滿一整年的喜字兒,不能扯,會壞了姻緣的!」
「壞了姻緣?」她驀地松開手,隨即哽咽了起來。「我的丈夫不愛我,難道這樣的姻緣還不夠壞、不夠糟嗎?」
「小姐……」杏兒心疼地看著她,卻也只能安慰道︰「其實姑爺只是忙了點,這才會冷落小姐您的,許是過一陣子就好了,您千萬別掛在心里和自己過不去。」
「是嗎?」她淚汪汪地望著陪嫁丫鬟,苦笑了起來。「我還能對他有期望嗎?連我親手煮食的東西,他嘗都不肯嘗一口……」
她已經很努力很努力想當一個好妻子了,盡避不會做菜,可她一樣堅持每天看過灶房里開出的菜單,怕下人們吃得差,怕他會覺得她這個主母不懂得惜老憐貧,她還拿出私房銀子添上了幾項雞鴨魚肉的開支用度。
想著秋盡就要入冬了,堂府里里外外的人若能有件暖和的新襖子肯定會很高興,也是她命蕊兒回娘家偷偷向庫房先生要了幾十匹棉布,交給外頭的針線工趕活汁,就是希望能在下雪前做好,分給府里的每位下人穿。
她知道她以前在娘家的時候是個五谷不分的嬌慣大小姐,一天到晚只會支使下人做什麼,從沒體恤過這些人……可她知道他不一樣,他向來愛護自己家里的人,就連跟個小丫鬟說話也是那麼和顏悅色。
所以她忍下昔日大小姐脾氣的作風,她希望他能看見自己的改變。
可是他什麼也沒看見。
「我到底還能做些什麼?」她頹然地捂住了臉,心口好痛好痛。「到底該怎麼做,他才願意把我當成他真正的妻子?才肯把我放在他的心上?」
丫鬟們沒有作聲,在緩緩走進臥房的堂燼示意下,她們靜靜地退出,臨走前憂慮地瞥了眼小姐。
「珞珞。」
談瓔珞驀地一僵,抬起淚眼蒙蒙的小臉。
堂燼眸光深郁地凝視著她,「對不起。」
心底酸甜苦澀齊齊翻涌了上來,她喉頭哽住了,想說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剛剛在書房,我不該為了煩心談家扎手的生意瑣事,就對你說出那麼傷人的話。」他伸手輕觸她布滿淚痕的頰邊,「是我的錯,你能原諒我嗎?」
「相、相公……」她不敢置信地望著他,絞擰的心剎那間像是活轉了過來,「你、你是說真的嗎?你其實不是討厭我,這才不肯吃我做的東西嗎?」
「傻子。」他嘆息,眸光微微閃動。「我堂燼又怎麼可能娶一個自己討厭的女子為妻?」
「那麼你……是有點喜歡我了?」她忍不住得寸進尺地問。
「也許不只一點點——」他澀澀一笑。「甚至遠超過我願意承認的。」
她一愣,傻傻地、不明白地望著他。
堂燼沒有多做解釋,只是輕托起她紅若粉女敕隻果的臉蛋,眸光溫柔地看著她。
談瓔珞心跳得好快好快,仰頭迎視他的目光,水靈眸底再也掩不住滿滿戀慕之情。
這一直以來的憤怒與淚水,失落與期盼,都只是為了一個原因——
原來,她才是那個愛慘了他的人。
風中,依稀飄過了一聲嘆息。
剎那間,談瓔珞還不及分辨耳畔听見的究竟是真實還是幻覺,他已經低下頭,柔軟的唇深深地覆住了她的。
然後,她的腦子突然變成了一團漿糊,再也不能思考、無法反應……嬌軀輕顫著,腦袋暈眩著,心兒怦然狂跳著,就這麼心甘情願地接受了他。
——她的郎君。也是她下半輩子最大的、也是最眷戀安心的依靠。
在這個美麗幸福的夜晚,談瓔珞經歷了種種極痛也極歡的癲狂快樂,在那一剎那尖銳的痛楚中,交織著清晰的與疼痛渴求,卻本能地想要更多更多……
迫切渴望他強壯的身軀覆蓋著自己,渴望那灼熱緊緊地將她從里到外包裹著、徹底地溫暖著、眷疼著她。
堂燼明知千不該萬不該,因失控的讓一切離開了原來的掌握,可是她的柔軟,她的戰栗,她的緊窒和美妙,一再令他理智遠揚,只能試圖在狂野的沖刺與需索,追逐極致歡愉的大浪之中,努力維持最後一絲絲清明……
——千萬別傷了她。
夜更深,冷月西沉,被欲仙欲死的歡狂快感徹底榨盡了氣力的談瓔珞,已然力竭累極地在他懷里昏睡了過去。
堂燼憐惜地以指輕輕描繪過她彎彎的眉、長長的眼睫……胸口浮現一股陌生的疼痛。
一切都來不及了。
他終于無可避免地傷了她,甚至比他當初所設想過的還要深、還要重。
可是,他真的要這麼做嗎?如果是為了她,在這一刻,他還能改變初衷,阻止所有的一切……
「不。」他聲音低微得幾不可聞,卻帶著掩飾不住的深沉惋惜。
布局經年,耗費巨資,眼看一切即將實現,現在豈能抽手?
「對不起。」他將她擁得更緊,語氣卻很淡。
一切仍不會有任何改變。
生意就是生意。
一切,像是個夢境。
是個很美很甜,她這輩子絕不想醒來的好夢。
終于睜開眼,談瓔珞卻好害怕這一切只是出自于自己的想像,她不敢想像這樣充塞得心都快滿溢出來的快樂,真的是真的。
她不敢相信,他們真的圓房了,她真的成為他名正言順的妻子了。
幸而身畔依偎的溫暖男性體魄在在提醒著她,這一切都是真的,是鐵打一般的事實。
我們真是夫妻了。
談瓔珞那顆驚惶迷惑不安的心,終于能安安穩穩地回到自己胸口,然後,再度感到陣陣目眩神迷的怦然悸動,再度嘗到那暖暖的、甜甜的,備受寵愛憐惜的滋味。
這真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了。
「相公?」偎在他懷里抬頭看窗外曙光透窗,談瓔珞輕輕開口。
「嗯?」他雙臂溫柔地環護著她,嗓音低沉。
「這一切是真的嗎?」
堂燼一怔,隨即低聲笑了起來。「傻子,難道你現在不是清醒著的嗎?我們並非在夢中。」
「我怕的就是我其實睡著了,但我卻不知道。」她的回答很傻氣,卻又異常認真。「然後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一睜開眼,就會發現這所有的幸福原來只是夢境一場……你、你可不準笑我。」「我不會笑你的。」他眼底笑意漸漸消逝,神情顯得沉郁。「我明白你說的那種感覺。」
像在做夢,腳底虛浮而不真實,努力想抓住素日一貫信以為真的憑據,卻發現抬眼四顧茫茫,自己不知己失迷到了何方?
唉怕,忐忑,喜悅,不安,無措又陌生得教人心慌。
「原來你也和我一樣傻!」她心窩一暖,媽然一笑。「真好,那咱們倆就扯平了。」
「我想,我應該比你還要傻。」他喃喃。
傻得明明知道不該,卻還是陷進去了……
他眸底透著糾結復雜的掙扎,嘴角那抹微笑不知是喜是悲。
「相公?」
「嗯?」
「我娘家的事兒真的讓你很操心,對不對?」她偎著他的胸膛,開口問。
堂燼沉默了,半晌後才低聲道︰「我答應過你的。」
談瓔珞心一揪疼,憐惜不舍地望著他,「可我是要你幫忙,沒要你賣命啊!」
「我會做好我該做的事。」
「可是……」
「你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他語氣淡然,眸光卻有掩不住的疲憊。「日間心煩,也只是岳父大人遲遲未能真正放心將大印交付給我,致使出面洽談生意的時候,多了些不方便罷了。」
「爹怎麼能這麼做?」她睜大了眼,憤慨不平道︰「是他要你全權扛起談家的生意,又怎麼能把大印扣在手里?沒了大印,談妥的生意怎麼定契?難道他又想你自個兒掏錢出來白填我們家買賣嗎?」
「堂家出錢無妨,只不過商場之上,信義為重,縱然我有銀子在手,可相與們是與談家做生意,沒有岳父的大印,日後若有糾葛紛爭,對方縱是告上了官府也站不住腳。」他有些無奈,「如此一來,誰能放心同談家定契?」
她聞言越發義憤填膺,自告奮勇道︰「我去跟我爹要大印!」
「珞珞?」他想也不想立刻反對,「不行。」
「為什麼?」
「我說過,我要讓你放心地在堂家安逸過日子,現在又怎麼能為了生意上的事讓你回去跟岳父——」
「是我自願的!」她深深地望著他,臉上盛滿了信任與愛意。「你為了我娘家的事這麼奔波操勞,我難道能眼睜睜看著我爹爹繼續這樣欺負你,吃定你嗎?」
堂燼不發一語,深邃眸光越發柔情似水地注視著她。
就為了這一記眼神,這一抹柔情,談瓔珞剎那間領悟到,就算此時此刻為他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拔況,只是討一枚小小的大印。
當日晌午,談瓔珞便大搖大擺地回了娘家,撒嬌撒潑撒賴地硬逼自己爹爹把大印交了出來。
當她手捧大印,邀功討好地放在堂燼掌心里,他雙眸乍然綻放光亮,嘴角燦爛笑容閃現的那一幕,她心跳加速,幸福滿足得永遠,永遠也不會忘記。
她談瓔珞果然是他堂燼最愛的好賢妻啊,呵呵呵。
數日後。
「站住!」
身著淡粉紅色衫子的姑娘身形僵住,仿佛想找地方躲,卻又不得不硬著頭皮轉過身來。
「瓔妹妹。」談翠環秀麗臉上帶著一絲心虛,勉強露出一抹笑意。「我正要往你屋里去,瞧我給你帶什麼好吃的來了?」
「喲,這真是帶給我吃的嗎?」談瓔珞挑眉,似笑非笑的看著她。「而且,你走錯路了吧?這可是往我相公勤于公事的書房方向。」
「是嗎?」談翠環怯憐憐地笑了,忙道︰「也許是指路的丫鬟說得不清,我竟走錯了呢!」
「走錯路還不打緊,找錯人可就事火了。」她眸光不悅地盯著堂姐,「翠姐姐三天兩頭便來找我夫婿串門子,大獻殷勤,你心底打的是什麼主意,難道還需要妹妹說嗎?」
「瓔妹妹,你誤會了,其實我只是……」
「只是想和我兩女共侍一夫?」她毫不猶豫地打斷談翠環的話,再也抑不下一肚子火氣。「我勸姐姐還是早點死了這條心吧,省得自找難堪。」
談翠環又羞又窘,卻也心有不甘地顫聲道︰「妹妹,你、你這話從何說起?你怎麼能這樣冤枉姐姐呢?你、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從何說起?」她冷笑,「從親手炖的燕窩粥說起,從堂妹婿不嫌棄便嘗嘗看說起。」
「不……那、那是……」談翠環臉一陣紅一陣白,心虛而畏縮。
「誤會?」她柳眉揚得高高。
「沒錯,就、就是誤會。」談翠環如釋重負,強自擠出笑容。「姐姐是想著妹妹初嫁到夫家,定有諸多不慣,所以那一日才親手做了燕窩粥提來,給妹妹稍解慰思家之情,正好堂妹婿在,我才……才情面上請他嘗嘗的。」
「哦……」談瓔珞故作恍然大悟狀。「所以翠姐姐是不想和我兩女共侍一夫了?」
談翠環听不出她話里真假喜怒,卻情不自禁飛紅了臉。「妹妹說什麼呢,那、那當然不可能了。」
「那就好。」她沖著談翠環一笑,卻笑得後者沒來由一陣發毛。「我想,翠姐姐也不至于這麼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談翠環瞪著她。
「是啊,我相公不辭勞苦地扛下談家的生意,就是不想我為了娘家的事兒煩心。」她想起便心頭甜津津的,不忘勝利地望了談翠環一眼。「翠姐姐,都是因為我,我們談家才能在堂家的仗勢扶持下恢復昔日富貴。不管于公于私,你都不可能取代我在夫家和娘家的地位——一場必輸的仗,你確定你還要打嗎?」
她毫不留情的字字句句當頭重擊而來,談翠環臉色變得越發蒼白,身子搖搖欲墜。
談翠環瞪著她,滿心羞憤和積壓多年的嫉妒恨意再也抑制不住,顫抖著尖聲道︰「你別以為自己這輩子都能這麼稱心如意,把所有人都踩在腳下……總有一天……你會失去一切,一無所有……總有一天,你會淪落到比我還不如!」
「你這是在咒我嗎?」談瓔珞無故打了個寒顫,隨即火大了。「翠姐姐,是你自己上門來找侮辱,你還好意思咒我?你就不怕我回去跟二叔叔告狀?」
「我還怕什麼?」談翠環銀牙一咬,滿眼悲憤。「反正在談家,我不過就是個多余的,誰都瞧不起我。談堂兩家結親,明明我就比你年長,偏偏他娶的還是你……現下大娘逮著這個機會,還會讓我好過嗎?左右是個死,我還有什麼好怕的?你告狀去,最好叫我爹打死我這個娼妓的女兒,這樣大家落得干淨快活!」
談瓔珞愣愣地望著堂姐哭著跑走,不知怎的,滿月復氣憤頓時也不見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深深不安的愧疚和難過。
是啊,她自己集眾人和相公的萬千寵愛于一身,可翠姐姐什麼都沒有。就算她嫉妒氣惱翠姐姐的痴心妄想,可是這樣待她,是不是也太過分了點?
「可明明是翠姐姐的錯啊……」她一臉悵然。
只是她從不知道,原來翠姐姐竟是這麼的恨她?
西涼
昂朝伏波將軍馬援曾日︰「行天莫如龍,行地莫如馬,馬者,甲兵之本,國之大用。」
天下名馬舉凡伊犁、大宛、西涼者,如何培育出最優良極品馬種,是各牧場世世代代以來不傳之秘。
杏訥家和秦掌櫃在西涼逗留了三個多月,早早便相中了幾處馳名天下的牧場,想大舉吞吃下所有強壯俊昂的良駒。
可西涼好馬人人覬覦,談徐兩家聯手共集資七十萬兩來爭作西涼馬的霸盤,放眼全涼州各大小馬販子,誰人敢與之爭鋒?
杏訥家料定,那些馬販就算有那個膽子,也沒那個銀子,這一注,他們談杏鄴家是獨霸市場,穩賺不賠了。
可是萬萬沒想到,原本平靜的馬市卻異常波動,好似不只他們有朝廷兵部的內幕消息,因為這兩三個月來,原本一匹三十五兩銀子的駿馬如今被炒作到四十五兩,而且還有往上增加的趨勢。
「不能再拖了!再這麼拖下去,我們帶來的銀子恐怕不夠。」秦掌櫃緊張地道。
「原先我還以為這些奸險的牧場主是想漫天要價,坐地還錢,明擺著就是想海削我們一筆。」杏訥家一臉懊惱,氣憤道︰「才想著要把行情冷他一冷,沒想到居然真有人跟我們競標喊價。可惡!那些馬販子必定是聯合起來要對付我們!」
「杏訥家,這筆生意當初是您老對我們家二爺拍胸口保證過,立馬可以速賺速拿的。」秦掌櫃急得一頭汗,不滿地埋怨道︰「我們家二爺還為此不知在兵部那些老爺身上砸下了多少銀子,這才得到的機密消息,可以及時抓住這大好良機。可是現在被這麼一耽擱,您瞧,這下子可怎生收拾?」
「行了行了,就當我老徐錯估形勢了不行?」杏訥家不悅地睨了他一眼,皺眉道︰「怎麼說涼州我也比你熟識,那些牧場主雖然愛錢,還是不敢不給我徐老板三分面子……這樣吧,我立時下帖子,今晚在全涼州最大的珍珠酒樓大擺盛宴邀他們統統來,酒酣耳熱之際,席上我便宣布五十兩銀子一匹,不分良劣馬,全盤都吃下。」
「不分良劣?」秦掌櫃傻眼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我打听過了,這些人個個以自己的牧馬場為榮,面子上最是要強,手下培育出的、真正上不了台面的劣質馬,十匹里也佔了三匹。你想想,咱們只要用買兩成劣馬的成本去換來那八成的優良駿馬,又能解決了牧馬主們的麻煩,還怕他們不感激咱們這份情嗎?這筆帳,怎麼著都劃算吧?」
「這——」秦掌櫃恍然,面色逐漸明朗。「杏訥家此計甚妙!」
「好說好說。」杏訥家傲然地哼了一聲,顯是對他方才的責難猶記恨在心。
「總之,是不會讓秦大掌櫃難回去向你家東家交代的!」
「呃,杏訥家,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就饒了小人見識短淺之罪吧。」秦掌櫃笑得好尷尬。
杏訥家正想狠狠數落他一番,卻見出去跑腿打探的伙計大驚失色地匆匆跑了進來。
「東家,不好了,不好了呀!听說涼州牧馬主們剛剛都收到了請帖,今晚要到珍珠灑樓去赴咱們敵手的宴啦!」
「什麼?」杏訥家倏地站了起來,一張臉漲得通紅,大聲咆哮。
秦掌櫃頓時也面色大變。
「而且听說價錢已經喊到八十五兩一匹了,良劣不論。東家,咱們是不是就此認輸——」
「認什麼輸?」杏訥家氣得青筋直冒。「要是輸給了那一干子烏合之眾,我徐富貴往後還有什麼臉皮子來這涼州做買賣?」
「杏訥家,那怎麼辦?咱們該搶先一步嗎?可這八十兩……」
「這一注誰輸誰贏,勝負還猶未可知呢!」杏訥家怒極冷笑。
「可對方出的價錢實在是……」
「現在已是最後關頭,不拼個魚死網破也不行了。」杏訥家老臉一沉,立時下定決心,「咱們馬上邀宴中午,一百兩銀子一匹,一舉徹底了結!我看還有誰敢同我徐談二家爭這個霸盤?」
「一百兩銀子?這、這……杏訥家,您可要再三思啊。」秦掌櫃頓時嚇住,話說得結結巴巴。「這後頭牽扯的干系可大了,不、不好這麼沖動……」
「再耗下去,遲早這筆買賣就得拱手讓人,咱們徐談二家從此在這涼州更成一大笑話了!」杏訥家是殺紅了眼了。「你說呢?」
秦掌櫃臉一陣紅一陣青,內心交戰掙扎萬分,最後想到萬一買賣泡湯,他回談家之後必定會遭殃。
依老爺們的脾氣,說不定當場就叫他卷鋪蓋回家!
「好吧!」秦掌櫃終于一咬牙,同意道,「就依杏訥家說的辦!」
西涼,刮起了漫天風沙。
有人一貫談笑用兵,有人注定血流成河。